听闻国公不能吃发物,这姑娘便趁他不注意,探入装瑶柱干的袋子,卷了一大把撒入锅中。
宋娥眉岂知,她的举动,都被定唐看在眼里。
之前那番话,也是说给她听的。
孙雁翎笑喷了,干贝和瑶柱虽都是扇贝晒干的肉,味道价值却天差地别。
采办的人,八成是为了省钱,拿干贝替代了瑶柱,却误打误撞,救了不能吃海产的韩英。
干贝对韩英身体影响小些,他这会难受劲儿过了,就开始寻思如何劝定唐留下。
若是宋娥眉愿意,他也是可以收留对方的。
孙雁翎打眼一瞅,就知道这位还没死心,不由闲闲感慨:“你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定唐不能对你这主人怎么样,可这位长鞭姑娘却不是省油的灯,小心咔擦了你。”
……
宋娥眉道行太浅,一天之中,仅有半个时辰能化为人形。
定唐便拜托孙雁翎,用百兵谱做个媒介,渡些修为给她。
做为报答,他将自己伪装人气息的法子告诉了任子期,免得这位大爷,走哪儿都是人形凶兵。
韩英也如约开放珍宝阁,让任子期好好吸了一番庚金之气。
几日后,国公府后门,驶出一辆满载厨具和蔬菜的板车。
驾车的是定唐,宋峨眉正坐他身边饮酒,架势甚豪迈。
“我说,咱们这是去哪儿?”宋峨眉将一颗滚下来的青菜丢回垛上,纳闷地问。
“找个地方,开酒楼!”定唐驾着驴车,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不过,被满车的菜一衬托,格调就有些古怪。
宋峨眉忧心忡忡:“你有钱开酒楼?要不,我去打劫个富户?”
定唐驾车的手一顿,深感教育任重道远:“韩英那小子出钱,算是我给他家打工多年的薪酬!”
宋娥眉闲闲瞅着定唐,小声嘀咕道:“再喝一壶,就跟这呆子说,我要娶他!”
定唐悄悄斜睨她,心中甚得意——等你来娶。
……
夜黑风高,虫鸣瞅瞅,一男一女在林间穿行。
后半夜的时候,任子期终于受够了老是缠足的草蔓,停下怒问:“你不是说,天黑前能进城住上店么?”
打头的孙雁翎停下脚步,整了整被划破的衣衫下摆,干笑:“快了,快了……之前那个大叔说,一直往西走就行。”
任子期有一瞬的静默,再开口时,就带了那么点沧桑:“前边是,南。”
月落乌啼霜满天,拔刀四顾心茫然,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任子期率先拂袖离开。
“哎——等等我!”孙雁翎急忙跟上,不想却被藤蔓绊住了脚。
她拽了两下没拽开,一使劲,整个人登时向前扑去。
毫无防备的任子期,刹那被个人形门板拍中,直直扑倒。
而前方,是陡坡。
女子的尖叫划破夜色,惊起乌鸦乱飞。
“你起来!沉死了!”
“唔,簪子被挂住了,你等等。”
一川杂草的荒野,传来任子期压抑的怒喝,与孙雁翎狼狈的解释。
等两人爬起来的时候,一个浑身草籽,一个钗横鬓乱。
任子期叹息着,总结出惨痛教训:“我的错,我就不该让一个路痴带路。”
孙雁翎嘴里咬着簪子,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冲他特别乖巧地笑了下。
说来也奇怪,两人掉下来时,已经斜月西沉。
这又是整理仪容,又是找路,两刻钟过去,天居然还是黑的。
远方影影绰绰,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孙雁翎一边感慨当地人起得真早,一边跟在任子期身后,向灯源走去。
漫漫草野上,起了个小村子。
简陋的土坯房,不足一人高的围墙,都昭示了这里的落后。
孙雁翎找了家相对有看相的人家,叩响了柴扉。
隔了一会儿,门内才响起战战兢兢地问声:“谁,谁呀?”
孙雁翎连忙表示自己是过路的,过来借宿。
门里瞬息没了声。
孙雁翎差点磨破嘴皮子,破旧的柴扉,才跟中风似的,抖开一条缝。
一个发髻裹巾,身着短褐的中年男子,哆哆嗦嗦探出头来,颤声问:“足下,从何而来?”
孙雁翎一怔,看他的发髻衣着,已经让她觉出违和感。
如今这人一开口,扑面而来的,是不属于这个朝代的语言习惯。
她试探着回答:“我们,从附近山上滑下来的。”
主人家偷眼看看四周,将他们让了进去。
进屋之后,格格不入感,更浓烈了。
矮几草席,漆器陶罐,墙上挂着的还是汉代环首刀。
主人自称陈良,右腿有些跛,说话也很慢,好在,孙雁翎在这世间飘荡了不知多少年,什么朝代的话,都会说一些。
灯火飘摇,映得陈良那张满是苦难的脸,有些晦暗。
他舔舔干瘪嘴唇,蹒跚着给两人倒了两碗清水,似乎还打算拾掇点吃食,最终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息着出去了。
孙雁翎跟任子期面面相觑,半晌,她憋出一句:“我好像,没看到厨房。”
任子期一愣,自以为已经足够熟悉人间的他,这才意识到,这个独门独院里,并没有灶台之类的东西,甚至于连锅鼎都缺失。
颇觉不可思议地质疑:“他都不吃饭的么?”
孙雁翎想起,有的村落会集中起来做饭分食,不确定地喃喃:“也许,祠堂等地会有饭?”
任子期自个儿不用吃喝,也懒得管某个话痨,任由她悄悄溜出去觅食。
村落里静得出奇,陈良自离开后就没了声响。
任子期独自呆了一会儿,有些按捺不住,遂推门出去转了转。
小院不大,几步见方,只一间堂屋和一间厢房。
堂屋隐隐有些亮光,任子期透过门缝看了眼,见里面香案香炉齐备,袅袅青烟不绝。
他左右张望了下,没看见人影,本想退回去,倏忽意识到了不对,猛然推开了木门。
香案烟雾缭绕,将墙上贴的武将画像,遮掩得有些许模糊。
堂屋没有里间,四四方方,一眼望尽。
没有床,亦没有人。
他与孙雁翎,并没有听到有人走出院落。
彻骨的寒意,陡然自尾闾直冲脑门——陈良去了哪里?
他仔细打量那张画像。
魁梧壮实,身披甲胄,凛凛威风破壁而来。
屋山帻、筩袖铠、褶服、腿裙……这一整套的甲胄他虽看不懂,却也能认出,这不是如今时兴的。
他们到底跌进了什么诡异的地方?
正对画像的香案上,除了粗制滥造的香炉,就只有一碗清水。
案前地面上,一只高约一尺的陶俑深深稽首,造型虽像极了活人,色泽却很斑驳,明显没有好好保养。
任子期越看越觉得不舒服,犹豫着,要不要赶紧带孙雁翎离开。
就在这时,他下垂的目光陡然凌厉,眉梢挑起一抹弧度。
……
孙雁翎转遍了村落,才在村中心找到了一座小庙。
然而,里面除了一尊武将石像,并没有鲜花供果,她白跑一趟不说,还把肚里本就所剩无几的存粮,消耗得一干二净。
现而今,肆无忌惮地唱起了空城计。
石像古朴简单,立在空旷的旧殿里,甚是孤独。
孙雁翎仰头看了会儿,总觉得石像怪怪的,可是伸手摸了又摸,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
门口有夜风呼啦吹来,石像的眼睛似乎动了下,然而仔细看去,分明刻痕清晰,根本不可能动。
凉风入襟,孙雁翎忽然觉得有点冷,后悔没拖着任子期一起出来。
此时月落星沉,漫漫荒原吹起了凛冽罡风,毫不讲理地将烟尘草屑驱逐过来。
呼吸间,潮湿的水汽渐渐浓郁,天边雷声殷殷,有霹雳自九天谪落,隆隆的,夹杂着脆冽的炸响。
雷雨天要来了。
雷声越来越响,裹挟着马嘶鸣镐之声,掠过荒原,逐渐逼近村落。
某一个瞬间,无数士兵呐喊的声音,盖过了雷声,有火焰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天际。
村落里,隐隐响起啜泣声。
无数门扉洞开,衣衫褴褛,脚步蹒跚的村民,次第而出,呜咽着向村口走去。
孙雁翎头一次觉得,人声那么亲切。
她扶着庙门口向外张望,看到村民有的满脸凄绝,有的愤恨难平,有的早已麻木,然而无一人反抗,他们只是顺从地挪向荒原。
“救,救救他……”
微弱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对方似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发声困难,且模糊不清。
孙雁翎浑身鸡皮疙瘩乍起,战战兢兢望向黑洞洞的旧殿,双脚宛如被钉在了地上,半晌不敢动弹。
“求,求你……救他们……”
那道浑厚的男声继续传来,带着沧桑之感。
孙雁翎扣紧刀柄,壮着胆子挪回殿内,转了一圈,将目光投向石像。
又是一道霹雳落下,照亮了旧殿。
石像阴影浓重,且对霹雳避之唯恐不及。
孙雁翎死死盯着那黑雾似的影子,缓缓开口:“不知何方神圣在此?”
风起了,惨白的霹雳,一道接着一道。
战场的嘶吼遥遥传来,战火鲜血急速蔓延,古老的语言,破碎在残酷景象里。
孙雁翎处理完旧殿里的事,悄悄蹑着村民赶向荒原。
来时还一望无垠的蔓草,如今已四下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