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蘅摒退众人,只留了翠娥一个,跟祝无贫道:“有劳先生了。”
那捧灯女尼,与婢女同出时。擦身之间,孟长河忽然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祝无贫先给公主灵柩行了礼:“去,找个铜盆生团火,将这些东西烧了。”
翠娥一惊,犹豫跟江蘅道:“这绣鞋是公主一针一线绣的,世间可没有第二双了。”
江蘅道:“照先生吩咐的做。”
祝无贫却道:“此事,怕得江大人自己来。”
他跏跌坐在长公主灵前,“注意,火要明焰,不能起烟。”
江衡点点头,接了下人活计,亲自跪在堂前生火。
孟长河在堂外候着。
见火光起时,祝无贫身形恍惚了一下,仿佛生魂离了体。
他再细看,恍然明白,原来祝无贫那第四枝笔,便是他自身生气。
他伸手于虚空中作蘸墨状,取火苗上方透明岚气,替长公主修补。
无形无体,以气补气。
待铜盆火焰方尽,棺中长公主交握的双手,也稍稍松弛下来。
翠娥欣喜,急急取来玉佩,教她分作两手握着。
又取来玉蝉,小心让长公主含入口中。
江衝拜谢:“辛苦先生!”
祝无贫摇摇头:“还未到时候,气已补好,现在修魂。魂魄不全,公主便认不清去路,只能如孤魂野鬼,在世间徘徊。”
他跟江蘅道:“烦请江大人回避一下。”
江蘅点头,留祝无贫一人在室内,跟孟长河到院中候着。
……
“祝无贫这般本事,倒也算半个神仙了。”
江蘅看了眼孟长河。
院中银杏落他肩上,长河却无知无觉。
他伸手替人掸去:“你有心事?”
孟长河心神不宁:“那瞎子说,祝无贫接这个活儿,会死人。”
江衡道:“瞎子的话,岂能当真?”
孟长河摇摇头,忽然见仆役急着往灵堂中走。
江蘅伸手一拦:“干什么去?”
仆役道:“江大人没听到吗?祝先生在里面喊,叫小人把这个送进去呢!”
孟长河额角一跳,还未看清那东西是什么。
里头催得急,仆役不敢耽误,慌忙开半扇门进去了。
两人对望一眼,本能觉得,里头生了变故。
江蘅眉头蹙着,又不敢贸然推门进去。
直到半晌,仆役出来。
江蘅抓住人:“祝先生叫你送进去的是什么?”
仆役额上满是冷汗:“回大人,是公主府坐馆秀才的生辰八字。”
江蘅奇怪:“要他的生辰八字作什么?”
孟长河想到什么:“你们府上坐馆秀才,是不是姓蒋?”
仆役忙道:“是蒋秀才!公主本人虽然有宗正寺派的直讲、赞读来教导。可公主念我们这些下人孩子,不识字也可怜,故而也请了秀才来……”
他力图说得详细,不敢惹江大人不快。
谁料,江衡话没听完,就变了脸色,他冲到灵堂前,手刚搭上门板,又缩了回去。
江蘅回头看孟长河。
孟长河轻轻摇头:“罢了。”
……
蒋秀才近日霉运接连缠身。
关扑输掉本钱,娘子还被人强娶了去。
刚从丰乐楼提了新酒回家,邻人看见了:“秀才!喝好酒呢?”
蒋秀才不理他。
又有人道:“你娘子跟人跑了,怕是没人管你了,这酒可得敞开了喝!”
蒋秀才愤愤,负气要将酒坛砸过去,又可惜坛中好酒。
门板推两下推不动,蒋秀才这下更来气,一脚将它踹开:“连你都来奚落我!”
他这一脚踹过去,突然天地翻了个面儿。
蒋秀才吃痛跌倒在地,邻人见他嘴里嗷嗷唤着,看着痛苦得紧,仔细听,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
祝无贫端坐堂前,口中哆哆有声,蒋秀才的生辰八字,还在铜盆里烧着。
字像蚯蚓蛇虫,在那明焰里扭着,忽然又扭了几下,火光里,竟像是有人在挣扎。
祝无贫于案上随便抓了只笔,那兔毫软笔到他手里,突然化作了千亿钢针。
祝无贫往火光中一点,饱蘸一笔秀才灵魄,转手往长公主魂上修补时,那笔端却又化成了绕指柔。
院中,蒋秀才僵直在地。
身上分明不见创口,却仿佛有人拿钢刷,刷洗他的皮肉。
蒋秀才目眦尽裂,惨叫出声。
邻人急着去喊军巡铺,来看时,蒋秀才终于痛死了过去。
祝无贫修完,将笔一扔,哈哈大笑了起来。
窗外,骤然闪过一道雷霆。
他笑声不减,终于又抱着柱子,痛哭出声。
江蘅见到闪电心中一凛,正当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霹雳?
孟长河却只叹息,知道祝无贫犯禁了。
他透过格子窗看过去。
祝无贫替公主修魂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过了许久,内堂哭声才歇。
祝无贫抹了把脸,自己开了门:“让两位见笑了。”
门扉殷殷几缕红,那是祝无贫手上滴落的血。
江蘅一惊,见他十根手指,皆是鲜血淋漓。
祝无贫走到院中,忽然笑了一声,一下子扑倒在地。
江衡几乎瞬时将人扶起。
祝无贫像被夺了魂,直愣愣盯着青天:“长公主弥留之日,生魂离体,看到坐馆的蒋秀才,跟府中婢女苟且。”
他眼泪又滚落一颗,“那秀才直跟人抱怨,妻子痨病多时,怎么还没死?!”
说完,他竟像个木头人,任江蘅怎么呼喊,再也不答了。
……
傅春竹赶来崇真禅寺时,院里正是人声籍籍,江蘅正催促仆役备车马。
他错愕了下,忽然道:“那瞎子说对了,果然有人死。只没想到,死的竟然是祝无贫。”
“祝无贫没死。”孟长河轻轻摇头,“只是他犯了禁,通身本领被天公剥夺了。”
孟长河将傅春竹引到一边:“你有事瞒着我。”
傅春竹愣了一下,又开始叫冤:“天地良心,我到这儿来,只是替江菽跑腿。墓地已经选好,官差那边怎么打招呼,还得江蘅亲自出马。”
孟长河忽然道:“那秦妙观怎么在这里?”
傅春竹装傻:“秦妙观?”
孟长河点头:“方才佛前捧灯的女子。”
傅春竹啧了一声:“那日在桑家瓦子,隔那么远一眼,孟大哥就记住她了?”
孟长河摇摇头,无意跟他周旋:“有些事情,很早我就想问了。蒋秀才的那叠银票,你先前没去过界身,怎么认得界身的钱?再有,那夜你喝完酒回家,为何绕路去顺义坊?”
这话,前些天他也问过,被傅春竹含糊过去了。
“行罢,到底瞒不过你。”傅春竹坦白,“你想问秦妙观,还是问钱?”
孟长河不动声色:“这两件事,不是一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