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掠过战场,任子期极轻极轻地问:“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如果你心中没了活着的支撑,能不能……能不能把我当做,一个羁绊?”
大雪如席,带得凶市急剧转冷,土地坚硬如冰。
孙雁翎呼出的气,在两人中间拉出白雾,朦朦胧胧,遮住了两人的面庞。
“任子期,你什么意思?”孙雁邻贴着冰凉的巨石,脑子里混乱成浆糊。
“我是神兵,蚩尤旧部与人族谁得天下,与我无关。”
任子期眼中有烈火在燃烧,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只在乎你。孙雁翎,我……”
“够了!”
孙雁翎猛地大喝,同时一巴掌狠狠甩了过去。
她强压住心头恐慌,冷着脸提醒,“子蒸其母,大逆不道!”
“子蒸其母?”任子期被扇得脑袋偏了一偏,他捂住脸,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
良久,慢慢笑开了,那是一种狂妄肆意的微笑,“你这个母亲,是从长煊那里算的。”
“可是如今,你不是已经知道,这世上从来都没有长煊了?那是蚩尤分身,你也没真的嫁给他。所以,我们算哪门子的母子?”
“你,你走开!”孙雁翎从未想过这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仓皇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奔向高台。
任子期翅趄了下,却没拦她。
他望着那道亡命飞奔的背影,轻轻缓缓地笑了,眸中竟渗出一股邪意。
不管孙雁翎是把他当儿子,还是责怪他,只要心里还有难以割舍的东西,就提不起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样,大约就不会一味逃避现实,懵懂战死了。
任子期从来都知道,孙雁翎对他是有恨意的。
瘴雾林中,孙雁翎曾哭着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出生?”
往事如山,毫不讲理地压在两人肩头,任子期也曾近乎哀求地呢喃:“别抛下我……”
世事难料,当真相揭晓的一刹那,那些爱恨执着,都成了笑话。
任子期有种感觉,棠溪与轩辕之死,刺激了孙雁翎。
也许,她如今的目标,就是将蚩尤旧部赶回天外。
可是,可能么?
当年轩辕氏与烈山氏联手,号召百族,才达成了这一成就。
哪怕如今蚩尤旧部虚弱,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
“以吾之名,号令天下神兵共襄盛举,驱逐蚩尤!”
高台上,孙雁翎神情肃穆,右手高高举起兵符。
她声音不大,但兵符却将她的命令,送往凶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神兵心头。
一灶香还没燃完,坤地坊率先响应:“湛卢、巨阙、纯钧参战!”
兑泽坊紧随其后:“大夏龙雀、青犊、漏影参战!”
九州有名有姓的神兵,在这一刻达成共识:驱逐蚩尤,保人间安宁!
当年,黄帝都没能杀死蚩尤,孙雁翎不觉得自己能做到。
她只能尽力一试。
凶市之门轰然洞开,滞留人间世的化形神兵,闻讯赶了回来。
项霸与吕方,抢先跟着吴刀飞速掠来,与蚩尤旧部交上了手。
飞蝗似的兵影,压向无定河,听从聚将钟的指挥结成三才阵,互相配合着,杀向天幕裂缝。
高台上,多了个高冠博带,轻摇羽扇之人——诸葛孔明的那把扇子!
羽扇和聚将钟,一左一右护住孙雁翎。
羽扇负责出谋划策,聚将钟负责指挥作战。
两大神兵,虽隔着几百年的时光,却迅速磨合出默契,配合得当。
随着避世神兵参战,一面倒的局势,在慢慢好转。
估摸着差不多了,十二金人轰然闭合大门,齐齐召唤大秦气运,封锁门户,以免侥幸突入过来的蚩尤旧部,从此处去人间世。
孙雁翎神情凝重,草草扫过战场,将目光定在天幕裂缝上。
蚩尤似乎嫌裂缝太窄,大军不能快速通过,他竟然还在挥斧劈砍。
羽扇注意到她的目光,叹息:“先锋就那么难对付,待尤大军全部降临,咱们还能撑住么?”
“撑不住也要撑。”孙雁翎阴沉着脸,低声吩咐,“你想法让咱们的人离开无定河附近,别惊动了蚩尤旧部。”
羽扇一愣,继而狂喜:“你有办法?”
“擒贼先擒王。”
孙雁翎足尖踏过栏杆,飞身向空中掠去。
羽扇见状,连忙夺过令旗,传了几道命令。
吴刀抬头看见,立即且战且退,不动声色地带着袍泽,撤离无定河。
弓弩箭手随着跟上,箭矢如暴雨,将妄图跟上来的蚩尤旧部,压制在无定河的冰面上。
孙雁翎扫过堪称泾渭分明的战场,欣慰地笑了笑,转身飞向了开天巨斧。
快到的时候,她往下看了一眼,搜寻到了任子期,浓重的不舍充斥心头。
她想,原来自己对任子期,也不全是恨啊!
任子期似有所觉,蓦然抬头,对上了那诀别一眼,心头警铃大作,急速向她掠去:“孙雁翎,你回来!你要做什么?”
“任子期,轩辕之前不敢让我发禁忌第三刀,是怕我劈开封印。”
孙雁翎传音入密,笑着说,“现在,封印已开,我可以用这招了。你说,用蚩尤的绝招对付他,是不是挺荒谬的?”
“你打不过他。”任子期快速回应,“等我!一起!”
可是,孙雁翎已经双手虚握,作出了起手式。
跟以往不同的是,百兵谱没有飞出来。
随着玄力奔涌,错金剑的虚影,缓缓在孙雁翎背后浮现,恢弘磅礴,霸气四溢。
正跟蚩尤旧部缠斗的虎翼,一眼瞥见,猛然踹开对手,化回原形飞速掠来:“孙娘子,需要兵器么?”
寒光泠冷的虎翼刀,飞速变幻拉伸,飞到孙雁翎面前时,已经化为了曾经伴随她多年的雁翎刀。
孙雁翎一愣,长笑一声,低声道:“这一招,我不知道威力有多大,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住。”
“没关系。”虎翼平静地回答,“我大哥放不下生养之恩。他犯下的错,我来弥补。”
孙雁翎心神激荡,郑重伸手握住了它。
“雁儿。”裂缝中,突兀地传出一道清朗温润的声音。
孙雁翎背后虚影剧烈抖动,虎翼刀差点脱手掉落。
那是,长煊的声音。
“我回来了。”他温柔极了,带着午夜梦回铸兵坊的旖施,“我还欠你一个婚礼。”
孙雁翎泪水滂沱,模糊了视线。
“雁儿,等我。”
等我。
刚刚任子期也是唤了一声“等我”。
孙雁翎蓦然惊醒。
她抬手抹去泪水,冷然盯住了裂缝,声音寒冽:“你不是长煊。这世上从来都没有长煊。你是,蚩尤。”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蚩尤呢喃了声,很是不解,“雁儿,你怎么会那么说呢?我就是长煊,长煊就是我。长煊本来就是我的分身啊!”
孙雁翎嗤的一声笑了。
既然他肯纡尊降贵开口劝说,就说明禁忌第三刀,确实会对蚩尤造成威胁,他怕了。
孙雁翎重新抬起了虎翼刀,不紧不慢地道:“你不是想知道,天命为何会选择公孙轩辕么?那么我告诉你,不是天命选择了公孙轩辕,而是你自己推开了天命。”
“神明只是比较强大的生灵,他们也需要生存和修炼,靠的就是人间世的信仰。人间世陷入战乱,对谁都没有好处。”
“公孙轩辕夺天下,是要建立新的秩序。”
“而你夺天下,则是要灭了人间世,以此增长自己部落的修为。”
“蚩尤,你从来都不是一个明主。”
每一句落下,孙雁翎身上的气势便强上一分。
及至最后一句,错金小剑的虚影,凝实得犹如实质。
她站在那里,就似海中磐石,任尔狂风骇浪加身,我自岿然不动。
孙雁翎感受着越来越沉重的虎翼刀,睁开银光熠熠的双眸,嘶声开口:“蚩尤,天之痕!”
与此同时,任子期到了。
他与孙雁翎背靠背,右手在背上反手一抽,抽出了体内的鸣鸿雌刀。
他快速摆好起手式,赶在禁忌第三刀发威前,大喝:“阴阳、割、昏晓!”
凶市仿佛被天地遗忘了,陷入诡异的静寂,风雪停滞在半空,一动不动。
一息之后,狂风呼啸,一双看不见的手,握住了开天巨斧,狠狠撕扯着斧面。
轩辕剑拼死也仅仅撞出划痕的巨斧,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开裂,发出令人牙酸咯吱声。
而这裂痕还在扩大,不是作用在封印上,而是作用在天外蚩尤旧部的驻地上。
一排排石屋轰然倒下,坚不可摧的祭坛颓然下沉,蚩尤曾沉睡过的巨棺,被看不见的力量强硬拍碎,万千碎片迸射开来。
任子期那面,以鸣鸿雌刀为分界线,整个无定河战场,一半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子夜,一半迎来天光艳艳的正午。
天行有常,但凶市的昏晓,似乎握在了任子期手里。
这是他在百兵谱中领悟的禁招,他就说,同样都是最强神兵,他凭什么比轩辕剑弱?
赤红云雀清唳着,拥抱错金剑,带着对方盘旋而上。
雪横风狂,被天光照到的蚩尤旧部,如沸汤沃雪,惨嚎着扑倒在地,慢慢消亡,在无定河上留下一滩滩黑色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