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人都齐了。”
傅春竹打破僵局,接过那小僮手上的银盆,将他身子扳过来,面对那群汉子,“有谁认识他的吗?”
他们在黑暗里呆太久,眼睛不是很识人。
傅春竹想了一会儿:“哨岗的贺老伯,谁跟他有交情?”
这么一提醒,终于有年长者认出来:“他是老贺夭折的小儿子,叫……叫贺祥!”
傅春竹心头一喜,望那群人一眼,点了个壮硕汉子上前:“你来,喊他的名字,连喊三遍,将他魂魄给唤回来。”
傅春竹已料定,这小子是狐狸变的了。
果不其然,那汉子蓄足气力,连喊三声贺祥。
第三声刚落,小僮皮囊一揭,直接变回了狐狸。
哐当!
一个骷髅从它身边掉下来。
平安吓得一躲。
倒是那年长者,赶紧将那骷嚴捡起来,抱在怀里:“可怜了这孩子!死了还不得安息。”
既然狐狸都现了原形,谅也没本事继续作妖了。
众人欣喜拉开车门,忽然,大家都静默了,人群里让出来一条道。
那壮汉有些犹疑,喊傅春竹:“那位公子,你过来看看?”
外面黑如浓墨,连星子都不染。
平安头伸出去瞧了一眼:“咦?天还没亮呢?大家先歇歇吧。”
“天不会亮的。”有婢女应声,“傅公子你难道还没发现吗?这车中是没有年岁的。”
傅春竹正欲往外走,闻言,脚下一顿。
他醒悟过来,在车上度过的几个日夜,也是以婢女送早膳为凭据。
傅春竹仅有的几次,瞟见窗外,看到的也全是黑夜。
没有人发声,也没有人行动,塞满人的屋子,顿时成了一座枯家。
那小狐狸倒是安详,已经爬到房梁上歇息了。
一道恶意朝它射去:“杀了它,杀了那只狐狸!”
是谢如璋。
他腕上、脖颈上的铜线还缠着,丝毫没有松解的迹象。
众人对他,也是嫌恶的很,自然没人去理会他的话。
傅春竹摇摇头自问道:“哪里弄错了?”
踌躇间,耳边忽然听到女子声音:“傅公子。”
傅春竹猛然一惊,是阁楼上那女子。
他推开平安,正要上楼。
忽然,那女子飘飘然,从仕女画中脱形而出,来到他面前。
“别惊讶。”她伸出食指抵在唇上,“我可以是任何形态,我可以是这车里任何一件东西。”
周围人惊恐,缩作一团。
她却只看傅春竹:“你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出不去吗?”
她自己答,“因为渎神。”
话一离口,便见那年长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抢地。
他颤栗不已,余下众人却仍摸不着头脑,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傅春竹见他口唇翕动,凑过去听了好半晌,才将那嘟嘟囔曦的声音,听了明白。
听完,他不禁惊愕,事情居然是这样?
傅春竹此前的推测全是错的,源头竟是他歇过一宿的真君庙。
百姓畏寒,烧了庙宇。
灰烬被真君怒气集结,造成鬼车,奴役人类。
“我父亲不信神佛,他们畏神,便怂恿我父亲去拆真君庙。主梁是由百年标木所制,锯下来烧了七天七夜,第七夜的子时,火终于熄了,我父亲那晚也再没有醒来。”
女子道,“我甚至来不及为他哀悼,因为第二天,我就被永远困在这里了。”
那本不是她的错,傅春竹想。
女子似乎听见了,轻轻摇头:“我靠梦境引人上车,谢如璋靠他自己的法子,迫使那些人不得不上来。”
她看傅春竹:“你一上车,我便后悔了,你跟他们不同。你别无所图,又不被生计所累。这车里珠翠遍地,你看都不看一眼。”
她说着笑了,有些怜悯地去看谢如璋,“商人重利,他当初就是这么被骗上来的,是这车里第一个外乡人。”
既然这样,傅春竹不解:“那阁楼上的尸体呢?”
“阁楼上没有什么尸体。”女子哭道,“它是真君庙的灰烬化成的,自然懂人心。您认为它是扶灵的毂车,它就是毂车。”
小狐狸甩了下尾巴,似乎嘲笑傅春竹。
“它放你走,虽是因为贺老伯,但凭它自己,是没有这般能力的……真正让你走的,还是真君的意思。”
女子又问,“公子歇在真君庙那一晚,是不是捡起了一小尊神像?”
傅春竹一想,确实有这么回事。
他见那神像精致,没有香火进贡不说,反被踩在脚底,着实可惜。
那佛像还揣在他坏里,熏黑的半截,傅春竹日日擦拭,也没见它消褪。
跪在地上的老者,忽然直起身,从傅春竹手里接过那尊神像。
身后的众人,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罪责,纷纷跪成了一片。
求神灵恕罪,是不敢的。
他们挨个接过神像,小心擦拭,不知谁的泪落下来,神像颜色竟然慢慢褪掉了几分。
平安忽然惊呼了一声。
他一直守在门口等天亮。
几乎是霎时,星辰涌现在天际,比他往日见到的更大更明亮,一颗颗清晰宛如新生。
久不见天光,谢如璋也望着满天星子出神。
忽然,前方透出一丝亮,傅春竹知道,半个时辰后,太阳将会从那里升起。
顿时,车里的人,如同敬慕神灵般,翘首候着东边那片光明。
扶桑离地的那一刻,楼阁般高大的车子,顷刻间化成了灰烬。
它从劫灰中生起,复又归于劫灰。
一场风,将雁引车的踪迹,吹了个干净。
众人发现,自己呆在山坳间,满眼是金灿灿的秋意。
傅春竹问那小狐狸:“你又为什么上车呢?”
小狐狸终于没有无视他:“我从出生就在真君庙里,庙没了之后,每年我都循着白雁去寻它。”
傅春竹疑惑:“每年?你可以长久呆在那儿。”
小狐狸摇头:“化形久了,就变不回原身了。”
难怪,每年这里的墓穴,都要被翻一遭。
傅春竹戳它脑袋:“刨一座就行了,何必每座坟冢都刨开?”
小狐狸白他一眼:“人类太狡猾,起先我只刨一座,那户人家很快就发现了。还魂时,他们派道士安了阵法等着,好容易我才逃出来。”
漫山遍野全翻个便,骨头乱作一团,他们就不知道,丢的是谁的颅骨了。
白雁飞来又是一阵。
傅春竹盯着它,直到从高天飞走。
他想到什么,跟那长者要来头骨:“我得亲谢贺老伯一次,顺便告诉他,以后再不会有人刨那骨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