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陶人村,祠堂旧殿。
孙雁翎雁翎刀半出鞘,缓缓开口:“不知何方神圣在此?”
石像阴影处的黑雾,滚滚波动。
半晌,才勉强凝成一个淡薄的人影,疲惫地请求:“请女侠施以援手,救救他们吧!”
孙雁翎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见识过无数骗局,自是没那么好说服,低低嗤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与他们无亲无故,为何要救?何况,阁下来历不明,还是先管自身吧!”
虚影只着单薄的中衣,虽面目不太清楚,但看身体轮廓,生前应当十分魁梧。
他沉默了片刻,淡淡解释:“这是一处经过方士加持的秘境,日夜永远停留在淯河之战后。若找不到关窍,你出不去的。”
顿了顿,他又道,“秘境的主人有个心结,心结不解,诅咒难消。他不会为了陌生人自己打开秘境的。”
孙雁翎半信半疑,收刀回鞘,保持着警惕凝视他:“你究竟是谁?”
沧桑的声音在旧殿回荡:“一个无家可归之魂。”
……
墓冢前,胡车儿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孙雁翎眨眨眼,惊奇地问他:“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兵魂……”
“他不是我兄长,某一直都知。”
胡车儿狠狠一抹眼泪,“噗通”跪倒在地,又哭又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任子期落下地来,对这人间世的感情,看不太明白。
孙雁翎稍稍一琢磨,却明白了这其中关窍。
淯河一战,典韦力竭而亡。
胡车儿因愧疚自戕。
而从战场吸收了大量庚金之气的双戟,却在开始凝聚兵魂。
兵魂在胡车儿心防最弱的时候,灌输了他就是典韦,胡车儿要守护他的思想。
胡车儿其实早就知道他是个匮品,却因着那点相似度,甘心沉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典韦魂魄并未转世,而是被兵魂追杀,藏在了陶人村的石像中。
典韦眼睁睁看着胡车儿被欺骗,看着陶人村因自己而受累,却无能为力。
秘境封闭,他无法转世,亦无法越过双戟兵魂跟胡车儿沟通。
随着时间的流逝,得不到滋养的典韦,越来越虚弱,随时可能消散。
那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陌生人进入过秘境,或许孙雁翎他们能进来是机缘巧合,但也不缺实力。
当他看到雁翎刀时,就在考虑,是否可以压制双戟兵魂。
魂飞魄散迫在眉睫,他已经没有时间去试探了,只能冒险一搏。
“你不必如此。战场各为其主,你情义有亏,忠节不损,某从未怪过你。”
典韦很虚弱,说话有些慢,却不失力度,“张绣的部下也是听命行事,不欠我什么,你又何必拿他们去填补一腔愧疚?贤弟,错的不是大家,是乱世啊!”
“兄长……”胡车儿伏地大哭不止,反反复复只会唤“兄长”。
典韦叹息一声,不再劝他。
转而冲任子期抱拳:“一谢女侠对我这兄弟手下留情,二谢英雄救我于水火之中。”
“只是,我二人身无长物,马上就要去投胎转世了,若二位有何要求,但说无妨,某必竭力办到。”
孙雁邻跟任子期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后者脸皮更胜一筹。
轻咳一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双載,微笑:“你俩都去投胎,那这戟,用不着了吧?”
典韦一怔,心领神会地笑了,连忙双手捧起双戟,恭敬举过头顶:“区区残戟,不成敬意,还请英雄笑纳。”
典韦的魂魄,逐渐暗淡。
胡车儿解除了陶人村的诅咒,紧随其后,消失在青山绿水间。
远处漫漫荒原,次第亮起了星星点点,那是张绣部下得脱樊笼的信号。
双戟兵魂挣扎无望,只好束手就擒。
任子期将双戟辛苦存了一千多年的庚金之气吸取一空,餍足地看孙雁翎展开百兵谱,将兵魂纳入其中。
泛黄的书页中,再次多了几行小字:
“身伴典君,南征北战,也曾英风豪气;腹生异心,东走西撞,不惜背主求荣。惜哉,双戟,错失名兵之列!”
……
下山的时候,任子期倏忽问:“禁忌三刀是什么意思?”
孙雁翎沉默了一会儿,漠然撇开了眼:“左右已经错过,何必再提?你开辟自己的刀意就好。”
任子期静静望着她。
太多的疑问,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从问起,最后只轻轻叹息:“那不是人间世的力量,你承受不了。”
孙雁翎第一次没插科打译,只是脚步稍稍顿了顿,就继续前行。
秘境在风中破碎,露出久违的自由天地。
新鲜而明媚的天光,洒落山间,透过树叶间隙,投下斑驳光影,一切都是那般真实而遥远。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星光自天幕垂落,照进薄雾笼罩的院落,掠过布满苔藓的残垣断壁,最后停留在二层绣楼外。
那绣楼带着烧焦痕迹,偏偏屹立不倒,飒飒夜风吹来,薄雾淡了些,偶尔能看到流淌在小楼表面的符文。
只是,那些金色东西,一闪而逝,似乎只是错觉。
“唏律律——”
清亮的马嘶穿透薄雾,哒哒的马蹄踏过断桥,在如镜湖面上,划出两道笔直波痕。
铃声细碎,似乎在应和女子的歌声。
白马落地,慢慢现出了身形。
她可真神骏,额高九尺,身披月之华光,似天马谪落人间。
踩着一地凝绿衰草,白马来到绣楼前,口吐人言:“你要的东西,我找到了。”
飘渺歌声骤然停歇,有露水顺着檐角滴落,不轻不重打在青石台阶上,带着幽冷色泽。
二楼窗内,传出女子诡异而魅惑的娇笑。
她慢声细语地陈述事实:“这些年,你总共五次跟我说这话,但是每次都在骗我。”
“这次是真的!”
白马声音急切,“九月九日,北邙山帝陵开启,那东西将重现人世!”
风吹云动,清冷的月光,倾泻进小楼,穿过半开的窗,在地上投射出重重盘长纹。
“叮当!”
剪刀掉落在地,尖细绣花针刺破了手指,有殷红血珠颤颤冒出。
金线,在火红嫁衣上,绣出繁复纹路,女子皓腕如雪,白得几乎透明,有种惊心动魄的质感。
下颌尖尖,狰狞烧伤疤痕,向上延展进半边金面具里,得到了完美隐藏。
女子推开绣架,紧走几步,扶着木质窗台颤声问:“你确定?”
“我确定!”
白马掷地有声,“我会为你取来。只希望你别忘了自己的承诺。”
女子沉默了片刻,唇角慢慢勾起一丝微笑,她曼声笑道:“自然。”
月光扫过房间,映出里面重重叠叠,样式繁多的嫁衣。
一水儿艳似朝霞烈火,金线银丝勾勒喜庆图案,那样的触目惊心。
……
“你是不是又走错路了?”
任子期望着黑雾笼罩的北邙山,神情有些一言难尽,“这山里除了墓冢,哪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不会想让我去挖坟掘墓吧?”
自清河秘境后,任子期再也不信孙雁翎分辨方向的能力了,总觉得这女子能跑青楼买衣衫。
孙雁翎仰头望着青松掩映的黄土山,眸中有无数爱恨情仇,流转不休。
最后,她眉梢狠狠一挑,冷笑道:“怎么可能错呢?我等了几千年!”
九月九日重阳节,荧惑星隐退,宜订盟、祭祀、破土、安葬、入验、立碑,徐事勿取。
朝阳穿透黑雾,山下大泽冒出滚滚瘟气,山上渐次传来隆隆闷响。
数不清的土石滚落,金戈之声不绝于耳。
黑雾更浓郁了,几乎凝结成水汽,阴冷潮湿的感觉,让人极不舒服。
山中有夜枭发出尖锐的嘶鸣,绕着大墓,盘旋飞舞。
孙雁翎按刀拾阶而上,黑雾中,隐隐约约现出身披深衣的文士。
他满怀悲怆,声音沉郁:“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孙雁翎低笑一声,应道:“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然!”文士欣然颌首,退入黑雾深处,隐去了身形。
本以为要苦战一场的任子期,震惊地望着前面,一时失语。
他从未见过这般离奇的场景,也不知两人在对什么暗号。
“他是贾谊。”
孙雁邻低声解释,“这山上帝陵颇多,自然要有守墓者。无数葬于此的将相名士,就是他们的守墓者。”
“那你得背多少诗文?”任子期忍不住摇头,“不过是几缕残魂,一刀劈散就是。”
“人家尽忠职守罢了,没得罪你吧?”孙雁翎无语,跟兵器就是没法讲道理。
说话间,有金石清越之声遥遥传来。
一身戎装,持笔而立的汉臣,风姿卓然,语调激昂:“小子安知壮士志哉!”
话音未落,磨盘大的“勇”字挥笔立就,轰然撞向孙雁邻。
孙雁翎心中一提,刚要开口应对,任子期猛然拽开她。
雪亮刀光遽然向前推进,以势如破竹之势,击碎墨字。
“善!”班超目含激赏,大笑离去。
“仁、勇?”孙雁钢凝眉沉吟,看来这守墓者并非一味阻挡,应当是有规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