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日影渐斜,翠云峰上清宫在望,白杨阴里,青蒿蔓蔓,苍苍白露洇湿了黄土。
青松为薪,白骨化尘,钟声挽歌不绝于耳,洞天福地年复一年香火袅袅。
朱红外墙在望,飞檐翘起斜指青天,殿堂巍巍,屋脊瓦片反射着阳光。
然而,孙雁翎的目标却不是上清宫,而是附近一座小庙。
快到的时候,一抹白色影子倏然滑过,细碎铃声消失在黑雾深处。
任子期转头张望了会儿,孙雁翎却目标明确,直入庙门。
小庙陈旧残破,一株巨树遮住了半个院子,衬得大殿内阴气森森。
身披缁衣的禅师结跏跌坐,手捻佛珠,微微圖目,古井无波。
“禅师安好。”
孙雁翎双掌合十,躬身笑道,“听说昔年有从凶市出来的,托您保管过一样东西。小女子跟那地方有些瓜葛,不知可否有幸观赏此物?”
这开门见山的说辞,令禅师动作一顿,微微抬了抬眼皮。
打量她一番,又复闭了眼,徐徐劝道:“檀越杀气未免太重了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是自己的东西,何必强求?”
“这样说来,禅师是承认那东西在您手里了?”
孙雁翎不吃他这一套,冷冷笑道,“当年,公孙轩辕乘龙升天,走前施无上法力,开辟秘境凶市,以轩辕剑为首的神兵利器遁入其中,与人间世分割开来。”
“如今时移世易,那些神兵早已自成体系,可未必走不出凶市。”
禅师叹了口气,轻念一遍六字箴言,继续捻动佛珠。
孙雁翎缓了缓语气,心平气和地提醒他:“禅师不肯交出此物,无非是怕世人心存邪念,放出那些神兵,令人间世再起兵祸。可小女子只是想进去讨个说法,绝不会危害人间。”
“檀越真的是凡人么?”
禅师明眸如电,骤然张开,定定看着孙雁翎道,“贫僧既接了这担子,自是要遵从本心,檀越何必咄咄相逼?”
孙雁翎倏忽冷了脸,上前一步,雁翎刀微微出鞘,轻喝:“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东西,禅师给是不给?”
狭小的大殿,剑拔弩张,烟火味浓郁,血战一触即发。
“你冷静点!”凉而有力的手,扣住她的右手腕,任子期冷淡疑惑的声音,犹如一道冰瀑,浇灭了孙雁翎蠢蠢欲动的杀气。
“打扰了,禅师。”她笑了笑,收刀回鞘,合十施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庙。
夕阳西下,黑雾愈发浓郁,无数幽魂飘荡,有吟诗舞剑之声和着晚来钟声回荡。
山上,青家石碑高低错落,山下古都洛阳朱门绮户,最终不过一杯黄土。
“我以为,进凶市是我的责任。”任子期漫步到孙雁翎身侧,淡淡打断她的愤怒哀伤。
“当初,你为何放我出来?如今,又为何与我同行?”
松柏森森,黑雾中白幡绕山飞舞,宛如盛世落幕。
……
夜凉如水,山上黑雾浓得似化不开,上清宫如灯河流淌,破旧小庙却只青灯几盏。
风卷落叶,吹起了佛像上的披风,拂动间,衬得灯影明明灭灭。
细碎的铃声逐渐清晰,白衣的女子头插翎羽,胸前金玲微微摇晃,自院中漫步到烛光笼罩之处。
她脚步轻盈,语气柔和:“禅师,小女子受人之托,想跟您取一样东西。”
禅师停下点灯的手,叹息:“北印山帝陵,不知多少年才开启一次,每次开启,都要招来不少檀越这样的人。”
“禅师着相了。”
白衣女子笑道,“您将东西给我,自然舍了这烦恼。”
禅师沉默了下,有些无奈:“檀越是受人之托,贫僧却是忠人之事。你我何必为难对方?”
白衣女子声音如泣如诉,带着恳求:“不瞒禅师,托我过来之人,正是这东西主人的发妻。夫妻本是一体,禅师难不成也要区别对待?”
禅师眸光深邃,但笑不语。
“没办法了。”白衣女子幽幽感慨,身如花叶骤然飘起,似闪电利箭,倏地射向禅师。
禅师古井无波,大袖狠狠一拂,衣袂旋转如飞花。
女子并指如剑,冒着被绞断手指的风险,狠**入飞花中心!
雅雀惊飞,女子冷声提醒对方:“禅师只是代人保管罢了,难不成,东西的主人,还没资格取回了?”
“可他们真的是夫妻么?”禅师反问一声,缁衣遽然甩动。
仅有的几盏青灯,“噗嗤”灭了,只余残烟飘荡。
黑暗中,呼吸可闻。
细碎的铃声,随风飘荡。
“禅师,您莫不是忘了,千里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夜视可比人强多了。”
银铃般的笑声,随着女子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然而,禅师却不动声色,半点慌张也无。
两人对峙着,逡巡着,狭小的大殿,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几息后,白衣女子率先动了,平平一掌拍向禅师。
禅师错步避开,刚要回应,一抹红纱飒然飘落,遮住了他的眼睛。
与此同时,前胸传来剧痛,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眸。
……
小庙外。
孙雁翎抱膝坐在松树下,轻声呢喃:“外子是那个时代最强铸兵师之一,多少大人物亲自上门送上珍贵礼物,求他铸造兵器。”
“有一次他跟我说,百兵皆有灵,他铸造的神兵利器太多,恐有干天和,只怕下场不会太好。那时我还不信,只当他说笑……”
她怔怔望着黑雾弥漫的远方,有泪珠盈于睫上,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任子期第一次听她说起过去,低头看着她,关注点居然是:“你嫁过人了?”
孙雁翎苦笑一声,抚·摸着腰间雁翎刀,淡淡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自称最强铸兵师之妻,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其实,当年若不是公孙轩辕恩将仇报,我俩只怕孩子都生了一堆了……”
“唏律律——”
就在这时,小庙骤然黑暗,很快就传出了尖锐的马嘶。
两人霍然而起,死死盯着小庙上空一闪而逝的佛光,以及快速腾空离去的白马身影。
铃声细碎急促,骏马身披华光,绕着小庙盘旋一周,而后带着几分不甘,掠向远方。
“坏了!”
孙雁翎脸色一变,他俩只顾聊旧事,没成想,被别人趁虚而入。
长刀锵然出鞘,一黄一白两道人影,迅速扑向小庙。
幻象,悄无声息降临。
漫天的火光,殷殷的雷霆,伴随着轰然倒塌的墙壁。
赤红如血的流质矿石,缓缓淌过残垣断壁,蒸腾起蒙蒙白雾,焦糊之味盈满院落。
孙雁翎茫然四顾,心中止不住悲戚恐惧。
铸兵坊里鬼哭狼嚎,无数人在四散奔逃,抱着珍稀矿石的小童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炽烈的铜汁湮灭。
他张着嘴,发出无声的惨嚎。
“不——”孙雁翎绝望地嘶吼,“长煊——你出来呀——”
“孙雁翎!”
有急切清朗的声音强势插·入,任子期使劲班住她的肩头,指着铸兵坊低喝,“你醒醒!看清楚,这是假的,假的!”
土胚房快速坍塌,无数烟尘草屑在烈火中席卷而上。
火红的铜汁肆虐,又在眨眼间冷却,与土石同休。
清泪滑过面庞,孙雁翎凄然呼唤:“煊哥……你出来……咱们明天成亲呀……”
白中泛赤的刀芒,遽然撕裂天地,无数幻象犹如琉璃般破碎,又如滴水入海般消融。
小庙前,孙雁翎急遽喘·息着,伏在任子期肩头哽咽:“谢,谢谢了!”
任子期僵硬着身体,低头望着她,百感交集。
幻象中的铸兵坊,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
那过分熟悉的场景,令他微微颤抖。
半晌,他才冷静地问:“孙雁翎,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放我出来?”
……
“吱呀——”
残破的庙门慢慢开启,任子期率先走了进来,眼神骤然凝住。
禅师胸前淋漓着鲜血,倒在大殿前。
“禅师!”
孙雁翎惊呼一声,紧走几步扶他平躺,急声问,“谁干的?”
禅师缓缓张开眼睛,还没说话,嘴里先涌出大股鲜血。
他挣扎着,颤颤指向白马飞走的方向。
孙雁翎本能地想起身去追,可是看看禅师的模样,又放心不下。
禅师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摸索着攥住了佛珠,立时就有大股生机涌入体内,脸色都好了许多。
孙雁翎轻舒一口气,招呼任子期:“走!”
两人没有走山路,而是仗着修为裁弯取直,在陡峭处频频跳跃。
一路上人仰马翻,几处大墓附近,都有被掀翻在地的守墓者,看来对方走得极为仓促。
任子期一眼瞅见挂在墓碑上呻·吟的贾谊,连忙把他放下来,问:“怎么回事?”
贾谊发髻凌乱,“哎呦呦”叫唤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控诉:“太气人了!你俩太欺负人了!养的这是什么畜生,见人,不,见魂就踢,某差点被她踢散了!”
“啥?”
孙雁翎一头雾水,“什么畜生?我们没养宠物啊!”
“胡说八道!”贾谊气得浑身发抖,咆哮着指责,“那白马早上就跟你俩后面上来的!都成精不知多少年了,你还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