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潭见他忘得出神,疑惑道:“怎么?”
孟长河看着车上挂着的铃铛,上头系着赤金双色丝绦:“昨晚这车差点撞上我,那会儿城门已闭,赶车人那么晚还能出城?”
李秋潭道:“这是他们那一行的规矩。这些鱼,都是昨日新到汴河码头,白天里先换了活水养着,到了晚上才收齐,侯在城门外,等着一大早送过来。”
“这样,鱼既新鲜,又不会因为直接倒入金明池。造成水土不服,而死伤大半。”
李秋潭看着跟衙役点鱼的蒋三,“他们这太平车,一次能装几百石鱼。不光是鱼,京城里酒楼吃食全仰仗他们,今日替官府运鱼,明日又不知运什么了?”
他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顿,喊一个衙役来,“上回太平车来是什么时候?”
衙役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四月十八?那日拖的锦鲤数目没有差池,故而未向大人禀报。”
蒋三在一旁喊:“四月十八没错儿!那车一半是大人要的锦鲤,另一半隔开运的是薛员外订的石斑、马皎鱼,都是些海鱼。大人,我可是先来您这儿,再去伺候那些土财主的。”
海鱼!
孟长河和李秋潭听了,俱是一惊。
李秋潭厉声道:“那些海鱼运去哪儿了?”
蒋三本想讨个甜头,被李秋潭这一喝,吓得一抖:“大……大人!那些海鱼,大多是像您这样的官老爷要的,您要查名薄,小人回头就跟您送来!”
“那鱼全都新鲜着呢!小的还送了几条给这些差爷,不信您问问,他们识货,都交口称赞……”
李秋潭知道自己吓到他了,便缓了神色,转身问身边几个僵直了身子的衙役:“那些鱼,你们都吃了?”
这话听着不似在生气,身边衙役摸摸鼻子,赶紧点头,
李秋潭又问:“捞海井的陈九也吃了?”
衙役答是的,又想到什么,跟李秋潭交代:“陈九是明州人,海鱼他吃得多,本来不馋这个。”
“他捞出海井后,见这儿有海鱼,就说海水放进井里,立即可饮。便连鱼带水一块放进去,可结果舀出来水还是咸的。”
“陈九自己喝了一口,骂了几句脏话,把那海鱼捞起来宰了……说也奇怪。”
衙役又道,“海鱼捞出来以后,那水还真变甜了。”
李秋潭听完,神情复杂地看了孟长河一眼。
这海鱼,会不会就是孟长河所见妖怪的化身?
若真是这样,宰鱼的陈九,岂不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李秋潭咳了声:“陈九找到了没?让他来见我。”
不一会儿,人就来了,却不是陈九。
李秋潭记得,他叫阿贵。
他上前道:“小人已经去他家里找了,他妻子说,这几日都不见人回来。”
李秋潭暗道不妙:“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阿贵道:“四月十八,那天,轮到我俩看守汴河南岸的淤泥坑,傍晚时候他来替我的职,交接完,我就回家了……”
他话还没完,一个衙役急匆匆跑来,“大人!找到陈九了!”
工部疏浚沟渠,因循旧制,每隔半里会挖一个深坑,用来储放清理出来的淤泥。
为防行人不慎跌落,每处坑旁,都派有衙役看守。
有人在汴河南面某处淤泥坑里,发现了陈九的尸体。
身上未见伤痕,旁边掉落一只酒壶,仿佛只是喝醉酒,脚滑掉进淤泥坑里,活生生被呛死了。
李秋潭站在淤泥坑旁,眉头紧蹙,心道这真是巧了,第一个接触海井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
孟长河在一旁,来回踱了几圈,停在一棵棟树下面。
他伸手摘了片叶子嗅了嗅,又递给李秋潭:“味道很淡,你闻到没?海腥味,看来又是那海妖作祟。”
他跟李秋潭说了严氏父子的事,拍拍他肩膀:“先把案子往开封府报吧。”
李秋潭问:“这妖怪到底是何来头?”
孟长河想了一下:“我只知她从海上来。陈九之死,大约是吃了海鱼,被她找上的。”
“她一丝残魄寄身于海鱼,随着舟船一路到了汴梁,到了这金明池。陈九吃了她的栖身之地,自然要被她索命了。”
李秋潭问:“可是依你之言,她第一个找上的……似乎是严氏父子?”
孟长河道:“海鱼入太平车前,不是还在船上待过吗?严老伯是拉船的纤夫,严凛是醉香楼的厨子。在陈九之前,两人未必没有接触过海鱼。”
他又嘱咐李秋潭,“你将陈九之死,上报开封府时,顺便把那个海井当作证物呈上去,随便编个理由。存放在你那儿,恐怕不安全。”
李秋潭道:“你是觉得,她可能还会回到那个井里去?”
孟长河道:“只是猜测。她真身还不知道在哪儿,一丝孤魂四处游荡,总得找个寄存的地方。是鱼,总归会遇上刀俎。最合适的,也就是那口海井了。”
李秋潭点头:“我知道了。”
孟长河又道:“我在汴梁呆得比你久,严氏父子如何惹了那海妖,我上别处帮你打听一下。”
……
孟长河说的别处,是一座酒楼,新门里的会仙楼
孟长河甫一进酒楼,就挑了处向阳的位置落了座。
酒保掏出两幅银著摆上,孟长河沏了杯茶,却并不喝,只将那两幅银著交叉放在茶碗上。
掌柜见了走过来:“公子,二楼雅间请。”
孟长河上了二楼,进门却不见人。
小二替他满上酒,就退了出去。
孟长河自酌自饮了几杯,忽然,外面风帘一卷,屋里灯烛晃了一下,一个人影,在孟长河对面落了座。
看服色,是皇城司。
江菽夺过酒壶,先给自己斟了一杯。
孟长河将这几日见闻,细细跟他说了:“这妖物到底有何目的,还不清楚。皇城司门路广,只好请你们多留心了。”
江菽嘴里叼着酒杯,斜眼看孟长河:“海腥味?汴梁城里居然会有海妖?要不是知道你小子底细,我肯定以为你诳我。”
孟长河只当没听到话里的戏谑:“几日前,严氏父子死时,就开始出现这种味道了。那妖怪虽然无形,但却能惑人心性,你们要小心。”
江菽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再问了:“行,我差人去查,回头有事,还来此处找我。”
……
那边,李秋潭的消息,来得却比皇城司还快。
孟长河隔天下午,被请到李府,听他道:“你那邻居,倒是有点来头。”
昨日,他听了孟长河的劝,将陈九之死,往开封府报了案,顺便移交了海井。
今日一早,开封府尹就传他过去问话,李秋潭知无不言地答了几句。
孟长河叹了口气,知道这人端方,说不了慌。
李秋潭察觉到他叹的那口气,无奈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般迂腐?”
他拿扇柄轻敲桌子,“开封府尹陈审是我的老师,我来汴梁,幸得他举荐。”
他跟孟长河道,“他跟宋阶那种人不一样。陈大人做事讲究一个公正,办案谨遵大宋律法,不会出罪入罪,绝对担得起明镜高悬四字。”
孟长河乍听宋阶这名字有点陌生,后知后觉想起来,那是前任江宁府尹,李秋潭的顶头上司。
李秋潭继续跟孟长河道:“托老师的福,严氏父子的卷宗我翻来看了。照我的推测,那个严凛,怕是被人当了一把刀了。”
孟长河奇道:“这是何意?”
李秋潭正色:“那妖怪真正要杀的,怕只有严老伯一人。”
孟长河咂舌。
李秋潭道:“严凛父亲严福生,早年是渔民。听说遇上海难,满船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回来之后,就搬了住处改了行,再也不碰水产。”
“怎么活下来的不知道,有人说,他在海上漂流多日,是吃同伴肉活下来的。传言嘛,听听就行。”
“事情凑巧的是,载海妖的船,刚到汴梁那晚,他就被儿子杀死了。”
李秋潭敲敲桌子,“明州有一个传说,海上遇难者会碰到海神,答应海神一个愿望,海神就会送他回家。”
“严福生这个事,大约是答应海妖,后来反悔,被海妖追着报仇来了。”
孟长河认同这种猜测。
同居一条巷子,他倒从未听人提过,严老伯之前还是个渔民,原来竟是换了住处:“他的生平,开封府又是从何处问来的?”
李秋潭道:“这个我倒不知,我身为工部侍郎,光是私查卷宗,就已经够御史台那帮老家伙参一道了。”
孟长河理解,便不再问,接着推测道:“看来海妖的愿望,就是来汴梁,严福生应了她,却又食言。”
“而今她出现在这里,看来是又救了别人,而那人得了她的帮助并未食言,真的帮她还愿了。”
李秋潭点头叹了口气:“不管怎样,咱们得加紧找出她来。我在开封府坐了半晌,见录事参军又刷刷记了两笔案子,都是些戾气争斗。”
“虽然不一定与海妖有关,但是她在汴梁城里,总归是人心惶惶。”
……
孟长河傍晚又来到会仙楼。
今日不知是谁的寿辰,会仙楼满满当当都是宾客,他挤开人群径自上了楼,门口侍卫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