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王不由狂喜,沉淀两三千的怨恨,有了消融的迹象。
原来不是上天不公,只是将他的功劳,回馈给了子孙后代。
人生在世,奋勇争先,不就求个自身尊荣,子孙有靠?
夏商前车之鉴,他从不期待大周千秋万代,只要他的子孙过得比其他人好,就知足了。
安抚好周武王,任子期算是耗尽了耐心,单刀直入:“那帮化形神兵是谁?”
周武王回过神来,连忙交代:“我也不知他们是何来历,为首的是三大邪刀之一的虎翼。”
虎翼?!
任子期直觉不妙。
刚揍完犬神,若此时,孙雁翎跟虎翼相遇,定会起冲突!
孙雁翎怕是要吃亏!
……
旋转墓道上,绿沉伸手提起聚将钟,转头问虎翼:“黄钺呢?还带着么?”
虎翼瞥了眼气息萎靡的黄钺,轻蔑地道:“庚金之气和王气丢了大半,根本就是个样子货,带着也是个累赘。丢这儿吧!”
黄钺一口老血哽在嗓子眼里,又拉不下脸来跟敌人解释他和孙雁翎的交易,就这么被当作废物,留在了原地。
他能感应得出来,距离旧主越来越近了。
可他被缚兵锁捆得结结实实,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走动了。
黄钺又急又气,怎么看虎翼也不像要办好事。
武王身边无可用之人,岂不是要受辱?
大墓里,突然响起了辘辘的马车声,急促而目的地明确,听声音似乎正往这儿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终于,拐角处露出一抹亮光,簇新的青铜马车,现出了全貌。
干栏式,彩绘漆皮,有青铜辕饰、轮饰和銮铃,伞盖如云,华美精致。
马车疾驰而来,车厢上站着的人,正是任子期。
“任子期!”黄钺瞪大了眼,对上古凶刀的霸道有了新的认识——连青铜器都能奴役。
不过,事情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周武王身在主墓室,神识却接管了整座大墓,将原本简单的土坑竖穴墓,改造成了八卦阵,避免被各路盗墓者欺负了去。
他听任子期草草解释了跟上古三邪刀的梁子,也知事情紧急,连忙派了驾青铜马车,给任子期带路。
黄钺惊喜地望着任子期,连忙大喊,“我们遇到了虎翼,聚将钟被他们带走了!”
“孙雁翎呢?”任子期一刀斩断缚兵锁,阴着脸问。
“走散了。”
黄钺扯掉断链,站起来解释,“我跟聚将钟断后,让她去找你了。你们没碰面么?”
任子期脸色稍稍好看点,摇头:“我也在找她。”
依着任子期的意思,那必然是要先去找孙雁翎。
但黄钺却提醒他,没头没脑的,反而容易错过。
不若先去主墓室救聚将钟,削弱敌人的力量,就是增强自己的力量。
任子期刚想说,周武王可以指路,却骤然发现,联系不到对方了。
“一定是虎翼他们到主墓室了。”黄钺催促他,“快走,若是武王坚持不住,大墓失去了控制,可能会塌。”
……
盈盈磷火包围了孙雁翎,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孙雁翎不怕死,她只怕死得莫名其妙,一如当年。
在烈火中轰然坍塌的铸兵坊,四散奔逃的小童,漫天雷霆里振翅远去的赤红云雀……是孙雁翎心中永远的痛。
当年,藏在铸兵坊外的孙雁翎,接住朝她飞来的雌刀,甚至来不及道别,来不及悲伤,只凭着本能向外跑去。
身后,黑烟裹挟着草屑,席卷而上,笼罩了苍天。
赤红如血的流质矿石,缓缓淌过残垣断壁,蒸腾起蒙蒙白雾,焦糊之味盈满院落。
贵人手提长剑,步出铸兵坊,踏空迈向孙雁翎,只一掌就将她打飞了出去。
后背传来的剧痛,震荡着孙雁翎的五脏六腑,夹杂着内脏的血,喷洒而出,染红了紧紧抱在怀里的雌刀。
有华光笼罩大地,带着几乎被碾为一滩肉泥的她,飞速遁去远方。
一梦不知多少年,再醒来时,外面早已沧海桑田。
鸿鸣刀的雄刀,还是落在了公孙轩辕手里,被建木所制的箱子困住,沉入水中,再不见天日。
而雌刀,带着孙雁翎藏身在一处山洞中后,刀灵泯灭,强行置换回了孙雁翎的命。
她藏身的那座山,叫做不周山。
后来,共工氏与公孙轩辕之孙颛顼,争夺帝位,怒触不周山而死,自此通天之途断绝。
也是上天怜悯,惊世巨响后,不周山折断,从中飘出了一张兽皮,上书百兵谱。
孙雁翎遵照指引,躲在深山里,描绘了无数兵器图样。
几乎将世间有的没的全部画完,件件栩栩如生,件件倾尽了心血,才算叩开了百兵谱的门扉,得窥内里乾坤。
……
青铜马车辘辘驶过墓道,身前身后有青铜鸟兽环绕带路。
凤鸟清唳着扑向主墓室,催促着任子期救主。
任子期和黄钺,堪堪在主墓室门口追上虎翼,大战一触即发。
阴风起兮,寒光泠冷的长刀,借着大墓的加持,全力爆发。
大墓外,黑云蔽日,无数幽魂席卷而来,倾尽所有化作诅咒之力。
任子期的身后,缓缓浮现出赤红云雀虚影,经过省冤谷的洗礼,虚影愈发凝实,真如实体一般。
青铜马车急速驶来,狠狠撞向虎翼。
虎翼勝空而起,长刀裏挟着漫天黑雾,冲任子期兜头斩下——
“锵——”
白中带赤的玄力长刀,架住了虎翼刀,任子期双脚不丁不八,双目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
黄钺趁机跳下马车,一钺斫向捆绑聚将钟的缚兵锁。
“哗啦”一阵脆响,却没收到任子期那斩什么断什么的效果。
他满头大汗,一面迫开步步紧逼的绿沉,一面大吼:“任子期,帮个忙!”
任子期随手一刀,缚兵锁应声而断。
虎翼瞳孔攸然紧缩,脱口而出:“果然是你!”
任子期冷笑一声,眸子里孕育着怒火:“想当年,你们仨兄弟也是敢和轩辕剑分庭抗礼的。如今却沦为人家的走狗,不知羞么?”
“你懂什么!”
虎翼架住玄力长刀,怒道,“你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是你,害死了煊师!”
任子期手下微顿,若非瘴雾林里跟孙雁翎的对话,他就真被虎翼牵着走了。
此时,他抬起头,极认真地道:“世上只有护佑孩子出生的父母,没有能自己选择是否出生的孩子。”
“你口中的煊师,乃是我的父亲。我的出生是不是错误,只有父亲自己判决才算。你又算什么东西?”
虎翼愣了下,他张了张嘴,忽然就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任子期能这么说,必然是煊师之妻默认的,人家夫妻俩都不怪这凶刀,自己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他?
虎翼对长煊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长煊是公孙轩辕亲自盖章的逆贼,理当被钉死在耻辱住上。
可另一方面,化形神兵,对长煊的崇敬之情,不是一两项罪名就能抹消的。
是是非非,种种矛盾,最终都需要一个宣泄口。
而任子期,就成了这个宣泄口的最佳载体。
……
聚将钟长鸣不休,擎天之钺劈开神兵队列,任子期化回本体,凶刀纵横往来,气势如虹。
又是一刀斩开虎翼,任子期追问:“孙雁翎呢?”
虎翼渐渐落于下风,明明不甘,却敌不过刚在省冤谷汲取了大量庚金之气的任子期。
聚将钟与黄钺合力拦住其他人,令任子期无后顾之忧。
而虎翼,却因绿沉的被擒而分心。
此消彼长,任子期戳准时机,一脚踹飞了他。
虎翼踉跄站稳,死死盯着他,半晌才撂下句狠话:“有本事就来凶市。我等你给煊师正名。”
化形神兵们走了,黄钺哈哈大笑,想要回敬几句,可是身后的目光却令他如芒在背。
他背对着主墓室,不知不觉间,眼圈红透。
他迟迟不敢转身,所谓近乡情怯,他竟不知该如何面见旧主。
“黄钺。”
最后还是周武王先开了口,“是你么?是你来了么?”
“是我。”黄钺慢慢转过身来,哽咽,“我回来了。”
两三千年的分离,终将聚首。
曾经的诺言,依然顺着岁月长河,漂流下来。
无论是周武王是生是死。
“两位,容我打断下你们的两两相望,谁见孙雁翎了?”
任子期大爷勉勉强强给了他俩酝酿情绪的时间,就凉凉插了进去,“我说武王,好歹我也是救了你,你是不是得帮忙找找人?”
……
孙雁翎在哪儿呢?她依然被累累白骨困着。
白骨骷髅越聚越多,她终于祭出了百兵谱。
她执笔在手,长笑着,在空白页上挥洒。
望山、悬刀、钩心,青铜弩机在快速成型,又是寥寥数笔,无数箭铁紧随其上,对准了明教教众。
孙雁翎下笔不停,考虑到墓室狭小,她所画的多是短兵。
手刀、蒺藜、铁鞭、铁铜……数不清的兵器一经画毕,就自行脱离百兵谱,拖着墨迹飞向半空,不断变大,如真实兵器般投入战局。
“哈哈哈哈——”孙雁翎笑声畅快,但细细听来,分明又藏着一丝丝的苦涩。
若是有可能,她宁可没这本事,她只要她的长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