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不周山下时,她曾着了魔般,描绘长煊的模样。
然而,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
长煊一脱离百兵谱,就化作了一滩墨迹。
任子期一直都不知道,他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那夜,太白金星大盛。
她掀开建木箱子,看到那张跟长煊一模一样的脸时,想到的不是替身,而是生命的延续。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真切意识到,她的长煊是真的逝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从来没把任子期当做过长煊,只因她清楚地知道,没人能陪她一辈子。
那一刻,对她来说,是一场生死交接。
长煊死,任子期生。
……
任子期赶来的时候,正是战斗最精彩的时候。
无数水墨短兵飞舞,漫天华光笼罩了孙雁翎。
那女子盈盈笑着,泼墨挥毫,绘就一件件精美短兵。
百兵谱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开空白页,变成半人多高,以令主人最舒适的姿势,凭空悬浮在她面前,配合着激活兵器图。
弩箭四射,手刀劈砍,短匕戳进黑洞洞的眼眶。
战场蔓延到墓室外的墓道上,白骨骷髅拾起兵器,驾着战车,发起一波接一波的沖锋。
孙雁翎笔随心动,张满弦的水墨双飞弩,绵延不绝,对准了敌军。
箭矢压阵,去如流星,青铜战车蛮横冲来,掀起剧烈对撞。
就在此时,“嗡——”的一声钟鸣,白骨骷髅似乎接收到了什么命令,战车在疾驰中猛然减速。
而后调转车身,辘辘驶回墓室。
水墨兵器失去了对手,慢慢淡去身形,归于天地。
墓道里,重新安静下来。
而孙雁翎还在作画,钗横鬓乱,偏偏笑意盈盈。
再细细看去,她眼眸空洞,似乎在缅怀什么,悲愤什么。
任子期收了刀,慢慢走过去,绕到她身后,缓缓盖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畔轻声叹息:“结束了,都结束了。”
画笔徐徐顿住,有清泪滴在书页上,孙雁翎哑声呢喃:“怎么会结束了呢?长煊回不来了呀!”
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
过去心不可得。
现在心不可得。
未来心不可得。
孙雁翎知道,自己不该沉溺过去。
可自己孤独行于世上千年,自己在乎的人要么不得安息,要么沉于水底。
种种不甘不怨不忿,噬咬着她的内心,她又该与何人说?
……
“他们要封神榜做什么?”
孙雁翎眉间一点奇异的褶痕,讶然问棺椁里的周武王,“那神器真的存在么?”
任子期却在腹诽,这帮化形神兵,该不会是遇到了强敌,自己打不过就召唤主人吧?
很遗憾,他多少猜对了一部分。
“我也不知。”
周武王得任子期开解,如今又有黄钺回归,心情好了很多。
他早已将大墓炼成了自己的躯体,操纵着玉符金册,飞出棺椁,落向孙雁翎。
他笑道,“世人言过其实了,这就是个记载伐纣之战,死难者的榜单……”
话说到这里,他倏地一愣,蓦然爆发出朗朗大笑。
积聚两三千的阴霾尽消,“死难者,死难者!我真是傻了,活人不与死人争,我既活着得了江山,何苦再与死人计较?”
孙雁翎不去理他,径自翻开玉符金册,草草扫了一阵,陷入沉思。
这玩意,能不能召唤出封神大战的各路将领先不说,只虎翼抢夺封神榜的动机,就值得推敲。
虎翼不了解封神榜,现任兵主轩辕剑,应当是了解的。
封神榜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可为何还要寻找呢?
凶市到底出了什么事?
敌人尽走,大墓在恢复原状。
没了封神榜的压制,周武王只要算好时辰,就可以跟这辈子告别了。
竖穴下方,聚将钟小声问黄钺:“武王都要投胎去了,你还留下啊?”
黄钺点点头:“一诺千金,我答应过武王的。”
聚将钟很无奈。
他虽然跟黄钺意气相投,很是欣赏他的品性,却不想将自己的后半辈子,埋在暗无天日的墓里。
他说:“我前半辈子净跟死亡打交道了,后半辈子得找个生机勃勃的地儿待着。孙娘子要去凶市,可能需要人手,我跟过去看看。”
黄钺也舍不得这个新交的朋友,可委实不好意思强迫人家,想了想,提醒他:“凶市三番两次找你,恐怕是真出事了。你小心一些,不要强出头。”
大墓在闭合,聚将钟不再耽搁,冲黄钺微微领首,飞身出了竖穴。
黑雾散尽,紫气东来,有金灿灿的阳光,破云而出。
孙雁翎缅怀地望着腰间长刀,忽然一把扯下来,递向任子期。
任子期满心疑惑,迟疑着接了过来,却见那刀迅速变化:三尺长刀,隐隐一线血痕,贯穿刀身。
只是,刀灵已死,鸿鸣刀雌刀此生都不能化形成人。
任子期愣了一下,心中止不住悲戚愤怒,他蓦然理解了孙雁翎的心情。
瘴雾林中,孙雁翎的崩溃,历历在目。
而毫无生气的鸿鸣刀雌刀,更是令他意识到,当年他们到底失去了什么。
说起来,他与鸿鸣刀雌刀算是兄妹,他们是一对龙凤胎。
赤红云雀昂首长啸,长刀湛湛生辉,划出凛冽的弧线。
这一刻,一直身似浮萍的任子期,似乎找到了那么点根儿,慢慢从神坛走向人间。
数千年来,除了诞生那一刻,这是鸿鸣刀第一次雌雄相遇。
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凶刀本就恢弘的气势更上一层楼,生生盖过了喷薄的朝阳。
孙雁翎自失一笑,怅然叹道:“你留着吧!你和她,本就一体。”
长煊因任子期而死,她却因鸿鸣刀雌刀而生。
谁欠了谁,谁又救了谁,哪里说得清呢?
……
寂寂深夜,冷月照窗,偶尔有一两声爆竹炸响在腊月的城中。
客栈房间里,炭盆烧得通红,暖烘烘的热气,蒸得人在睡梦中也是懒洋洋的。
孙雁翎拥着被子,梦里是铺天盖地的红,艳丽得宛如杜鹃花开遍原野的红。
她穿着火红嫁衣,羞涩地站在铸兵坊门口,等着长煊拉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