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梦中一丝清明告诉她,长渲早已故去,上古时期的嫁衣也不是这样的。
偏偏经年痴念令她沉沦。
“长煊……”她颤巍巍伸出手,等着对方握住。
泛着冷光的手握住了柔荑,冰冰凉,硬得硌人,不是铸兵师那干燥粗糙的手。
孙雁翎忍不住挑起盖头,偷偷去瞧他——
清俊的面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眼眸开合间,是极锐利的视线。
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任子期!”
白中带赤的刀芒,陡然划破天地,猛地下压——
梦中的美好,悉数破碎,寒风呼啸着,擦过孙雁翎的脸颊。
有西里哐唧的声音灌入耳中,忽远忽近,她蓦然睁开了眼。
只见任子期立在客房门口,刀芒还在掌心中吞吐不休,冰冷地上趴了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女子。
“你杀人了?”孙雁翎吓了一跳。
然而,就在她说话的空档,那女子的肌肤,迅速干枯发皱,满头乌发脱落,宛如在一瞬间成了耄素老人。
孙雁翎呆了呆,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邪术。
刀芒挑起女子的头颅,露出呆滞枯槁的面容,伤口处的皮革翻卷,有木料显现出来。
孙雁翎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偃师造人!”
……
潼关城内,积雪堆砌在墙头瓦片上,仿似一张白色的毯子,洋洋洒洒张开了来。
朔风吹拂,绵软的积雪很快变得坚硬,与冰不分彼此。
火红的爆仗皮落在上面,活泼泼的带着年节的喜庆味儿。
潼关在明中期前,少有普通百姓居住,往来的,多是驻扎在此的潼关卫军户。
也就是近些年,一批又一批军卒退下来,由军化民,城中才多了些商铺、道观等。
临街一间古董铺子里,圆脸年轻店主,正欢快地招呼路人进去看看:他家卖古董,也买古董。
店铺柜台后面,坐了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
他容貌俊秀,有些清瘦,腿上搭了薄毯,得走近了才能瞧出,他坐着的不是普通椅子,而是架四轮车。
此时,柜台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客人们抱了各色古董,过来找他掌眼,有的瓶瓶罐罐上还带着泥土。
书生不急不躁,手里执了卷书,笑吟吟望上一眼古董,很快就给出答复:
“假的,烟火气还没散呢!”
“呦,多少钱买的?真的,太值啦!”
古董店的主人名叫祁越,店铺是祖传的产业。
不过,自从家门没落,这店铺到他接手的时候,只剩下些压箱底的宝贝,祁记账面上已没多少钱了。
前年,祁越上山祭祖,从雪堆里救出一个断腿书生,他心肠好,一步一滑地背了回来。
书生自称马槊,一开始,街坊邻居都劝祁越,莫收留来历不明的人。
祁越忐忑归忐忑,拐弯抹角撵了几次,马槊不走,他也没法子。
不过说来也怪,自从马槊入驻古董铺子,祁记的生意倒是红火了起来。
马槊生了双毒眼,不管做得多真的假古董,到了他面前,都得现原形。
久而久之声名鹊起,连附近县的商人,都过来找他掌眼。
祁越好奇,私下里试探过,马槊对行当里的术语规矩并不懂,天晓得是怎么给古董断代的,还一断一个准。
这日,城中来了个自称是画兵师的女子,据说无论是什么兵器,哪怕是断得只剩个杆了,她也能摸索着给你画个差不离,铁匠拿着图样就能重新打造一件。
起初没人理会,直到一个纨绔,瞧人家长得美,抱着家里一杆断枪过去,那女子竟真的画出了复原图,这才轰动了潼关。
祁越听到这事儿的时候,心痒难耐。
那杆断枪他也见过,是真的只剩半个枪头,枪杆都风化剥离了,根本推不出原本是什么样儿。
趁着古董铺闲下来的时候,他偷偷跑去画兵师下榻的客栈看了眼。
只见摆满笔墨纸砚的条案后,一个黄衫女子,正对着一柄残剑,在画卷上勾勾抹抹。
她面前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或信或不信,都对她充满了好奇。
剑主人正捧着祖传的图样对比,一面翻,一面频频点头。
祁越个子矮,得踮起脚才能看清,女子画的,跟图样基本一致,连剑上装饰都描绘了出来。
若只复原一件兵器,可能是找了托,如今,接二连三复原兵器,就由不得祁越不信了。
他耐心地等到人群散去,方迫不及待地窜过去问女子:“姑娘,你可以修复断渠么?”
女子清清冷冷地端坐在那儿,不笑不急,淡淡解释:“我不会修复兵器,只会绘制复原图。你可以找铁匠照图修理。”
“可以可以!”
祁越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双臂舒展,比划了下,“那么长的马槊,可以的吧?”
见女子点头,他欢呼一声,在袖袋摸索一番,将一把碎银子拍在条案上,眉开眼笑道:“那我先定下,晚上带人……不,兵器来!”
……
“偃师造人是什么?”
“《列子·汤问》记载,偃师献了一个能歌善舞的人给周穆王。这个人表演完毕,用眼神调戏周穆王的侍妾,周穆王大怒,想要处死偃师。”
“偃师赶紧解释,这个人是他用皮革、木料、胶水等造出来的假人。”
潼关城的街头,孙雁翎简单向半文盲任子期,解释着偃师造人的意思。
末了,总结,“假人做得再真,总要有真人操纵才对。昨晚潜入我房间的假人,你就不该砍碎它,顺藤摸瓜找到它的主人,搞清楚目的才对。”
“呵呵!”任子期好心没好报,脸臭得堪比路边石头,“我就不该管你。”
孙雁翎无意间扫了任子期的颜面,只得想办法给他顺气。
看看眼下到了吃午饭的时辰,她一指酒楼笑道:“今儿个,许你多喝一壶酒。”
任子期说难伺候也难伺候,一句话说不好就要翻脸。
说好伺候也好伺候,不吃不喝不睡,除了爱喝点酒醒神。
两人进酒楼的时候,祁越刚从里面高高兴兴跑出来,不小心碰到了孙雁翎,连忙没口子地道歉。
孙雁翎没计较,任子期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
“怎么了?”孙雁翎要了酒,转头看见任子期还在门口,不由出声问。
任子期笑了笑,低声道:“出窝的同类越来越多了。他身上带了神兵的味道。”
“哈?”孙雁翎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可他是人啊!”
“谁说不是了!”
任子期白她一眼,“长期跟化形神兵待一起,又不会隐匿气味。就他这样的,若不是百兵谱在手,你这会儿走出去,也跟满天下嚷嚷你身边有化形神兵差不多。”
孙雁翎对他这张嘴就刺人的脾气甚是无语。
刚想说点什么,就听一楼的酒客,在兴致勃勃的讨论画兵师的事情。
有些话语,顺着风儿吹了过来:
“这位画兵师可真神啊!听说已经有人拿着她画的复原图,去找铁匠了,过几天,咱们就能看看成果了。”
“听说,她是姓孙?”
“是啊,挺漂亮的娘子,就是太冷了,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不答。”
任子期喝着酒,慢慢低头,看看某个话痨,闷笑道:“问一句答一句?”
孙雁翎的脸色,刹那变得很难看。
她瞅瞅这个前楼吃饭,后院住宿的酒楼,拍案怒喝:“掌柜的,给我开两间房,今儿个姑奶奶不走了!”
……
潼关到底是兵家重地。
是以一到傍晚,就早早关门落锁,夜禁森严。
城外黄河结了冰,暂时听不到流水的轰鸣。
隆庆四年才建的东西瓮城,在夜色里隐隐绰绰,依然气势恢弘。
祁越推着四轮车,小心翼翼躲开巡逻的兵士,几乎是用气声,跟马槊商量:“我跟你讲,那个画兵师可厉害了!”
“你不是不记得你的本体是什么样儿了么?咱们找她画张复原图,再找个铁匠,没准修好本体,你就能站起来了。”
马槊放在薄毯上的修长手指,动了动,勾住了织物,颇有些忧郁地叹息:“你嫌弃我了?”
“没,怎么会!”
祁越慌忙安抚他,“我就是,就是觉得吧,你老这样坐着也不太好。人常年不走路,身体都会出问题,更何况是兵器?听说很多东西放久了容易坏,兵器约莫也是这样吧?”
马槊唇边溢出一丝笑意,语气却越发怅然:“你这又是何必。化形神兵哪里是普通铁匠能修复的,就算有图样,也没用啊!好了,咱们回去吧,怪冷的。”
祁越停下四轮车,将薄毯帮他往上拽了拽,掖好边角,执拗地撅嘴:“不!平时都是我听你的,这回你得听我的。”
马槊抬头看看近在眼前的客栈后门,叹了口气,不再反抗,任由他推了进去。
这是潼关城最大的一家客栈。
后院有两种客房,一种是独门独院的上等客房,另一种则是走廊上一溜儿并排的普通客房。
孙雁翎与任子期住的是后者,假画兵师住的却是前者。
四轮车碾着后院的残雪,来到了“画兵师”的客房前。
祁越上前敲门的空当,马槊微微挑起了眉,眸中现出一丝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