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雪的长风,吹进庙中,吹得火光摇曳。孙雁翎顿了一下,再没有续上。
后面的事情太过惨痛,痛到她不想提,不敢提。
风起尘扬,有雪沫纷纷落下,凉飕飕的,中和了酒气。
“你……”
任子期可能酒喝多了,嗓子有些发干。
他清了清喉咙,又是一口酒下肚,才试探着接着问,“这么多年,你就,你就没想着,再找一个?”
凌厉的眼神刺向他,瞪视良久。
孙雁翎才撇开了头:“没有。我非人非刀,非精非怪,长生不死,大道无望,又何必再去招惹无辜之人。”
呼啸的风,拽着雪沫,在二人之间拉出一道屏障,而后又被赤火烧融。
“大道无望,是因你自己不愿放下。”
任子期修长的食指敲着酒壶,淡淡陈述一个事实,“太上忘情,方能得窥大道。你放不下爱,放不下恨,几千年来困囿于旧事,心怀不平与杀意。你是自己推开了大道。”
“可是成就大道又能怎样?”孙雁翎反问他,“若我不能顺心如意,我要这道又有何用?”
任子期一时语滞,剩下的话,突然就不知该如何说了。
明月当空,靓蓝向深处蔓延,间或被璀璨焰火隔断,有孩童的笑闹声遥遥传来。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腊月三十,岁暮守岁,破旧山神庙里,唯有二人相伴。
漫山积雪未融,青石阶上,有三人慢慢行来。
清墨老者在前,两名亲卫在后,径直走向山神庙。
老者头发斑白,却腰板挺直,五官冷硬而深刻,
唯有凑得近了,方能从眸中温柔的笑里,瞧出这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老者站在大殿门外,微笑着问:“敢问孙娘子在么?”
破门一摇三晃,颤巍巍开了。
北风呼啸,吹散了额间碎发,孙雁翎深深望他一眼,缓缓道:“我原以为,后悔的会是他。”
……
嘉靖三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
倭寇犯湖州市,大肆毁掠。
东自江口至西兴坝,西自楼下至北新关,一望赭然,杀人无算,城边流血数十里,河内积满千船。
斯时也,虽有镇兵在省,仓皇无措,惟观望而已。
——明·朱九德《倭变事略》
书生沈复,跌跌撞撞奔出城,沿着血路往山岗逃去。
身后有髡发跣足的倭寇狂嘶乱吼,有衣衫褴褛的妇人绝望尖叫。
一路鲜血,一路尸体,他手脚并用,钻进丛林深处。
路越走越偏,林子越来越密,渐渐没了落脚的地儿。
山回路转,豁然开朗,有破旧的山神庙,在晦暗天幕下沧桑伫立。
雨滴落下,渐渐汇聚成线,越来越急,鞭子似的,抽打在人身上。
沈复剧烈喘·息着,脑海中混沌成粥。
他摸索进漆黑的山神庙,依靠在陈旧泥塑上,喃喃:“无论是神是佛,哪怕是邪魔也行,谁能听到我的话?只要能救救我们,不管你是谁……”
说着,他怆然大笑,
那些倭寇,本就是邪魔,他还在期盼些什么?
神救不了世人,朝廷的军队也指望不上,他还能指望谁呢?
难道,真的没有活路了么?
风吹开了破木门,王赤心,宛如天神般出现在他面前,给了他更好的方向——靠自己诛除倭寇。
从此,文举路上少了一个皓首穷经的书生,东南战场却多了一个一心杀敌的将士。
沈复用王赤心的身体,王赤心的名字,跟随着戚继光南征北战。
从岑港,到台州,到福建,铁鞭扬起挥落,成了倭寇的梦魔。
戚继光曾说:“大棒铁鞭,长斧木锐,不可直当。必斜步偏身,避其重器,击其身、手,乃可必胜。”
但显露人前的赤心报国鞭,本就是玄力所化,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自是能如臂使指,所向披靡。
“王赤心”一开始还记着,自己杀了多少倭寇。
等填平那年湖州死亡人数后,他不再计数了,也不在乎自己官职升没升。
他只知道,他把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死死踩在了脚下。
再后来,戚继光遭弹劾,去职还乡。
“王赤心”心灰意冷,派人找到了“沈复”,说了要换回身体的意思。
“沈复”神情疑惑:“是神兵之躯哪里不好么?”
“不,兄台的身体很好。”“王赤心”连忙道,“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既已达成所愿,总不能老是霸占着神兵之躯。”
“沈复”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
星河寥落,苍松吟哦,山月在地上铺了层白霜。
一壶酒,两个人,粗制滥造的小火炉,燃着通红的火苗,映得人脸孔红亮红亮的。
“沈复”留他住下来喝酒,
新雪初霁的夜晚,被篱笆围起的农家小院,有战歌瞭亮。
“我恨啊!”
“王赤心”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酒,怆然而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能写出这两句诗的人,怎么就连个全身而退都做不到呢?”
“他本来……本来应该享受万干尊荣,他是沿海的保护神啊!从胡大帅,到戚将军,怎么都,没个好下场?”
“沈复”替他斟了酒,淡然问他:“既然不甘,为何不继续杀贼?”
“你以为我不想?”
“王赤心”撑着额头笑,“比我兵法好,比我官职高的人都栽了,我又能如何?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他没说出来。
他趴在桌上睡熟了。
“沈复”收拾好杯盏,萧然而坐。
他望着熟睡的“王赤心”,复又昂首,长久地凝望起冷冽的月光来。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他想了什么,只留下一声叹息,残荡在寂寥的雪院中。
天亮以后,“王赤心”醒了,可他找不到“沈复”了。
“沈复”不告而别。
“王赤心”懊恼自己睡着了,让他走掉,却又想不通,他为什么不愿意换回身体。
他茫然地坐在院子里,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门前黄狗,饿得嚎叫起来。
“王赤心”长身而起,想,“沈复”既然将神兵之躯托付给了他,他就得物尽其用。
尽管对朝廷很失望,他还是又回了军营。
万历二十年,倭寇侵犯朝鲜,明军陆续奔赴朝鲜作战,三千戚家军也去了,“王赤心"就在其中。
战场的风,让他畅快。
在东南没打痛快的仗,在朝鲜打得酣畅淋漓。
东南水多,马匹奔不起来,而在朝鲜,快马重鞭,将“王赤心”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到如今,半百岁月如白驹过隙,“王赤心”已在战场上,马不停蹄厮杀了上万个日日夜夜。
放眼望去,曾经并肩作战的袍泽,多已作古。
尽管他控制着自己的容颜逐渐老去,却还是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就是这种感觉,让他悚然一惊。
五十多年了,曾经把身体换给他的赤心报国鞭还好么?
他感激赤心报国鞭,给了他投笔从戎的机会,给了他报家仇国恨的能力。
可对方屈居在自己那副肉体凡胎里,随着光阴流逝,会衰老,会生病,会死亡,他若再不去寻“沈复”,就没机会了。
岁暮的爆竹,齐齐炸响,昭示着正月初一的来临。
璀璨焰火映红了山神庙,“王赤心”打发走了亲卫,微笑着问孙雁翎:“经年不见,孙娘子可否再与我做一桩交易?”
“你想做什么?”
儒雅将军抬起头来,仰望着华丽的夜空,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呀,想把身体还给他。”
……
北方平常的村落,起了别院,植了岁寒三友,红梅白雪。
迟暮的老人,躺在逍遥椅上,晒着太阳,絮絮叨叨跟小厮唠着家常:“宋人会吃会玩会享受,冬天有冬天的吃法,秋天亦有秋天的吃法。”
“比如,蟹黄兜子和蟹黄馒头,就是用蟹黄和肥猪肉做馅,蒸熟咬一口,满嘴留香。”
小厮拿着纸笔,在旁边细细记下来,笑道:“等秋天螃蟹下来了,我做给你吃。”
别院不大,人也不多,都是些鳏寡孤独废疾之人,整个院落却拾掇得很有烟火气儿。
老人在这边晒太阳,两个妇人正切着腌制过的芥菜疙瘩,笃笃的菜板撞击声,格外温馨。
然而,这份温馨,很快就被打断了。
头顶垂下阴影,贼眉鼠眼的男人蹲在树梢,冲他嘿嘿笑道:“贤弟这是养老呢?”
老人不悦地睁开眼,定定凝视着男人,叹息:“犬神?听说你在泽州被揍了?”
犬神,或者说狗头铡,当即沉了脸,一跃而下。
浑身黑雾缭绕,阴森森地威胁:“不过是个没了神兵之躯的废物,凭你也敢跟我这么说话?”
约莫是被任子期揍出了心理阴影,犬神如今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老人却不怕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们离开。
然而,犬神横身一拦,挡住了他们,低笑道:“我知道你挺倔的,不过如今这些凡人的性命在我手里,你也不顾惜么?”
老人微阖的双眼,陡然圆睁,怒视对方:“神兵之战不得波及凡尘俗世,你是忘了自已为何被揍了么?”
“你不许再提这茬!”
犬神心态彻底崩溃,双手乱舞着扑向老人,呜呜呀呀地狂吠,“你闭嘴!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