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唉,本想骗岸上那人下河,结果只骗到你这么个小精怪。罢了,谁来都一样,知道老夫当初是用什么做的符咒吗?”
他伸手抓住小童,“对,就是我自己。”
孟长河也潜下水,闻言一怔。
怪不得江蘅说,三年前那次祭祀之后,巫祝就不见了踪影。
“我把自己做成了一道符咒,敷住那龙骨。可没多久,我就后悔了。为了报复刘衍,老夫这也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而今你来了,就安心替老夫,去守着这龙骨吧!”
他将小童用力一推,忽然眼前电光石火一现,不知怎么,孟长河追了上来,代小童受了那一掌。
孟长河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撞死在那只龙骨上了。
突然一声苍老龙吟响起,眼前波浪重重退开,一条老龙破浪而来,将孟长河卷起。
豢龙小童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是……是我学会驭龙术了吗?”
老龙将孟长河放在岸上,腾空上天吸干河水,河面渐渐降低,水中龙脊露了出来。
白面人在水中挣扎,直呼救命。
没人去听他的呼救,他已经跟河水一起,被老龙卷入腹中了。
老龙重获龙脊,神清气爽,打了个喷。
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下起了太阳雨。
“阿娘,这天真怪,日头还挂着,怎么突然下起雨了?”
“哎呀,雨越下越大了!快找地方躲!”
“今日谷雨,下雨好啊!年底丰收咯!”
半个时辰过去,这雨才歇。
孟长河面前的河里,又蓄满了浊浪翻腾的水。
老龙又长吟了一声。
孟长河摸摸它的角,说道:“没想到是你,以前在云梦泽,你还只有竹竿大小,那时候就知道偷我的酒喝了。”
老龙在他手下蹭了蹭。
孟长河看了眼精力耗光、瘫在岸边的小童又道:“那孩子还小,你多担待。他很善良,假以时日,会成为优秀的豢龙师的。也许哪天,你也能飞上九天了。”
……
孟长河回到汴梁城,第一件事,先是去了趟樊楼。
央他的好友钱英,帮他从后厨那儿借了只锡罐。
他捧着罐子,又在汴河码头,赁了只小船。
孟长河没让船夫跟着,一个人划着船,划到水面开阔处,放下船桨,任船在汴河上荡漾半天。
等到暮光熹微,天色快要被靓蓝铺满的时候,孟长河才把船划到河中心,悄悄将锡罐放下去取水。
水面波纹一层层荡开,灌入锡罐里的水,色泽清透,仿佛九天之上的无根之水。
孟长河从河中心接满了水,将船掉头,慢慢划到汴河码头。
他回到码头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一个身影在等着了。
银筝接过他手里的锡罐道:“我回家没见到你,邻居钱大哥说你去了码头。”
她偏头看孟长河,“大哥你是在躲我吗?我不生你气了。”
孟长河上了岸,轻轻笑道:“我不是躲你。”
他指着银筝怀里锡罐,“刘衍家人生病,我替他寻药去了。”
银筝好奇地看了眼罐子:“可这里头,明明是普通的水啊?”
孟长河笑:“刘衍家人是遭了诅咒,才有此横祸。诅咒生自云梦,这水也是云梦之水。”
他接过银筝怀里的罐子,往刘府走,“我们把水给他送去,他家人喝了这水,病就会好了。”
银筝似懂非懂,她踩着脚印,一步一跳,跟在孟长河后头走。
夜幕渐渐低垂,天上星河如覆。
……
治平元年,东宫。
噔噔噔噔……脚步声由近及远。
赵顼从书案前抬头,见一人突然蹿出来挡在门口,头戴鬼脸面具,披发瞪眼,甚是可怖。
研墨宫女吓了一跳,赵顼只瞥一眼,便继续看书去了。
门口那人似是不甘心,他将面具正了正,凑到颖王跟前问:“如何?看我像不像狄大将军!”
赵顼便又看他一眼,颇为无奈:“快别闹了,待会夫子见了,又要责骂了。”
江菽这才把面具摘下来,露出稚气未脱的一张脸:“方才我问了内侍,他说韩夫子被官家召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呢。”
他话音未落,却见侍讲韩大人,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韩维打量江菽一眼,叱了声:“顽劣!”
直接绕过他,走向赵顼,“殿下书本看完了?”
赵顼起身,恭谨道:“请夫子指教。”
韩维满意地点头,伸手去拿赵顼面前的书本。
赵顼霎时记起什么,脸色忽然一变,眼前这本《孟子》底下,可是藏了一本《孤愤》。
夫子身为儒学大师,素来憎恶法家,被他抓到看韩非子的书,可又要一通说教了。
岂料,韩维抓起《孟子》后,桌案上便别无他物。
他翻了几页,看了上头批注,啧啧称道:“殿下天资聪颖,着实让臣省心。”
他边说边揉额角,“要是宰执大臣,也如殿下这般便好了。方才迩英殿里,听相公和枢相两人吵架,直叫我脑仁疼。”
赵顼听了疑惑:“韩相公持稳,富枢相端方,为何会在殿上吵架?”
韩维道:“无非是些东西两府职务分配之事罢了。”
赵顼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了。
说起东西府,历来东府中书省管民生,西府枢密院理军事。
仁庙时期,因与西夏交战,情况特殊,便将两府事务均由中书省兼管。
而今四海升平,西府枢密使富大人,想重新分理职务。
东府宰相韩大人却一直推辞,按下不表。
“韩相公早晨刚跟陛下递了折子,意在河北等地籍边民为兵,抵御西夏。这本是枢密院的事,富大人闻言坐不住了,央陛下给个说法。”
这是前代积压的旧问题,哪是一上午就能给出的。
韩维被召了去,说是翻查前朝先例,实则是陪官家听了一上午唾沫星子。
赵顼听夫子抱怨半天。
他如今区区皇子身份,离庙堂之事还远,便只倾耳听着,不作他言。
韩维唠叨完,又查了赵顼功课,这才起身离开。
韩维一走,赵顼轻轻松了口气,朝身边人道:“幸好兄长帮我把书收了。”
江蘅从袖底抽出《孤愤》给他:“下回可要当心了。”
赵顼一笑:“我平常都藏得小心,这回要不是衍之突然跑进来,我也不会忘了……”
说到江菽,赵顼道:“我让他买王楼的梅花包子和乳酪,说好了一会出宫看乳母。他只顾着玩,怕不是忘了?”
江蘅好笑:“忘倒是没忘,大约将事情让淄王府人做了。”
赵顼细思也是:“早上没见令铄,想是玩双陆输了衍之,替他办去了。”
方才被韩夫子一叱,江菽早就借坡下驴跑了。
这会儿进来,头发已规规矩矩束起,手里还提着一只食盒,上头印着淄王府的标识。
赵顼跟江蘅,相视而笑。
江菽不懂他们为何笑,催赵顼道:“殿下,走罢!”
三人便骑马出了东华门,往开圣寺去了。
……
赵顼此番去开圣寺,是为探望养病的乳母。
国朝旧制,宫人年迈或是生病,一律出宫住进开圣、广福等尼院休养。
乳母出宫已有些时日,赵顼这几日功课忙,今日方才动身前往。
七月流火,暑气渐退。
朱雀街上,三位少年轻衣广袖,扬鞭策马,不多时便到了开圣寺。
开门的小尼,见面前几位小公子锦衣玉簪,知是贵人,忙不迭将人迎进去。
住持闻风出来,江蘅朝她作了揖,又从怀里掏出香火钱,问道:“寺里可有一位荀氏夫人,不知住哪间院子?”
住持看了香火钱一眼,回道:“老身年纪大了,记不清楚,要差弟子们一间间问去,烦几位小公子久等。”
江蘅跟赵顼对视一眼,又从腰间摸出十两一锭的银子。
住持这才不情不愿伸手接了,她吩咐身边人:“静慧,带几小公子去找找吧。”
江菽悄悄拉赵顼袖子:“这尼姑可真傲气。”
赵顼点头,寻常市民一日收入也不过三百文,一锭银子才换来她这副嘴脸。
看来,这寺庙里的香客,出手都颇为大方啊。
静慧带人去了后院厢房,站在院前跟人询问几声,忽然退回来道:“真是不巧,荀夫人这两日旧疾未愈,又染了风寒,不便见客,小公子要不改日再来?”
赵顼看了屋子一眼:“无妨。”
他抬手咳了两声,“我这两日身体也刚好抱恙,不怕被传染。”
说着,抬脚往院里去了。
静慧要拦,被江蘅阻住了,只好跟着一起进去。
赵顼进了厢房第二间,甫一进门,就见乳母愁容惨淡,躺在床上,登时悲从中来。
从来都是乳母照顾他最多。
而今她年迈生病,却要一个人来这尼寺里休养。
静慧在一旁安慰:“荀夫人病了几日了,我们连日给她擦身去热,今日还算好转。刚刚进些了流食,再两日便好了,公子莫要伤心。”
赵顼默然,他伏在旁边,轻声同乳母说话。
静慧又道:“她这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公子明日再来吧?”
话音刚落,床上人哼了一声。
赵顼一喜,紧紧抓住乳母的手。
床上人慢慢转醒,看到赵顼时眼睛亮了亮,却只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