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弧纹一圈圈荡开,傅春竹捏着货单,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万一真遇上江神作难,他这几船东西,首先要保哪一船?
许是心念太盛,夜里居然又起风了。
有船工叹了一声:“我往来江上数十年,看这天色,不该有这么大风啊!”
风浪却愈来愈大,越演越烈。
石孤脸色也有些不好:“纲首呢?把纲首叫来!他怎么看的天?!”
傅春竹也着急,他倚着船舷看,雨幕一洒,两岸好像隔了千里万里:“平安!”
他朝身后喊,“来的时候,那边有雕像吗?”
船上人闻言,都往那头看。
江崖高耸如云,却早已不是来时风景,对面江崖前不知几时,竟然矗了一尊几丈高的石像!
那石像雕得古朴,眼窝黑漆漆一片,看得人心惊。
“江神!我们遇到江神了!”
傅春竹额角一跳,雷鸣电闪,风雨如瀑。
江神就是这东西吗?
又一道惊雷打来,船身摇摇晃晃似乎要裂开。
傅春竹暗道,这样下去,别说一船货了,整队纲船,今晚恐怕都要折在这儿!
他心底刚较出股劲儿,忽然又察出一丝异常。
傅春竹冷静下来,不对,隔岸石像都是唬人的!
真正兴风作浪的东西,就在他们脚下,就在船底!
他能感觉到,那东西还在流动,傅春竹打定了主意,抬脚就要跨出船舷。
石弧却以为傅春竹要做傻事,拦腰死死把他箍住:“船还没翻呢!别跟我寻死觅活!”
他吼完这嗓子,风浪竟好像小了,傅春竹以为是错觉。
再一看,两岸景物虽然还是陌生,但是已经没有石像了。
他身上里里外外湿透了。
石弧脱下外衫给他擦水:“真是见鬼!那个什么劳什子江神!他到底什么时候肯走?”
傅春竹摆摆头,刚想说你再吼一嗓子,江神说不定怕恶人。
他话还未说出来,自己先愣在了当口。
石弧还在外面指挥船队,傅春竹拿他衣服又擦了把脸:“你这衣服,怎么是干的?”
……
雨还在下,江水依旧颠簸。
傅春竹盯着石弧背影道:“江神已经走了,水底现在并无异象,这风浪只是天时而已。”
“天时?”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石弧忽然起了心思,回身喊孟长河,“孟先生!上半夜你存的月光呢?该拿出来了!”
傅春竹一愣:“你说什么胡话?”
孟长河却当真走出了船舱,风雨袭来,他身上霎时也浇湿一片。
傅春竹忙赶人:“别听他的!进里面去!”
孟长河笑了笑,居然还真拿着他那只酒坛子。
傅春竹见他真往船头走,拿身子拦人:“江神都走了,你请他喝酒也迟了!”
孟长河自然不是请他喝酒。
他把酒坛揭开,伸手掬起一团,明明空无一物的东西,在他掌心却莹莹有光,亮如锦缎。
他挥手往天上一甩,船头上方,忽然清明了一片,连江风也柔和了些。
孟长河这么又甩了几下,风静波平,船身竟然也渐渐稳住了。
傅春竹整个人都怔了。
孟长河回身,把酒坛交给他:“我累了,换你来罢。”
傅春竹懵懵懂懂,不知自己怎么接的酒坛。
他尽数将月光倾倒在天空。
宇宙顿时如混沌初开,连星子都布了满天。
平安从船舱里探出个脑袋儿,眼底欣喜简直要流出来:“孟先生,你可太了不起了!”
……
“月晕三更雨,日晕午时风。”
“我就说,眼见月亮长了毛边,没人信我!”
船上众人坐在一起商量:“怪我们自己太轻信人,这纲首,搞不好就是故意让我们遇险!”
“船中谁跟他结了仇不成?”
石弧自己站起来,看着傅春竹道:“青臣是新来的,行船计划在你来之前,已经定下了。”
“孟先生生在金陵,江水边长大,一路上,船上人也知道你会水性。看来他要害的,就只有我这个不会水的旱鸭子了。”
傅春竹摆摆头,还在疑惑为什么风雨全都避开他:“你统领这队纲船,要是你出事,船上所有人都得问责,他也逃脱不了。”
石弧虚心求教:“那青臣的意思是?”
傅春竹看了看石弧,此次出来领个纲船,应当只是历练历练,挡不了他人仕途。
况且,害他性命,等于得罪皇后,谁会这么干呢?
傅春竹便道:“就算刚刚风浪没被孟先生稳住,我想,凭大人手底下官兵,也绝不至于丢了性命。”
他有一个猜测,“可若是风浪不息,船上东西就都要遭殃了。”
石弧惊讶:“你说他们针对的不是人,是船上的货物?!”
他忙唤左右,“把纲首给我带上来!”
傅春竹提醒道:“货物也重新点检一遍罢。”
石弧点点头,让人分两路去了。
待人走尽了,傅春竹才敢问:“孟大哥到底是哪路神仙?”
孟长河摇头:“我不是神仙。”
傅春竹不信:“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下半夜会翻船,你上半夜取月光不是为这个?”
孟长河笑:“我取月光,本来是想留到汴梁赠予人的,哪里知道用在了此处?”
傅春竹耳朵一尖:“哦?哪家闺阁少女?”
孟长河笑着摇头:“自家的。”
银筝那丫头,混迹人世太久,都快忘了自己是条蛇了。
久不吸食天地之气,于她修行有碍。
他便将太湖月影,南山松风,云梦落霞,九疑清峦都给她送去。
也不知那没良心的东西,还记不记得自己。
傅春竹见他不说话,还想细问。
不料,石弧匆匆跑来,怒气冲天,他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模样。
“混账!都是混账!”
他气急败坏,“元字号货船里装的,都是没用的稻草,真正的龙凤团茶,已经被调包了!”
傅春竹一惊。
夜里行得急,他们查货单时,倒真没有掀开一样样细看。
那纲首跪在阶前,声泪俱下:“小人哪里敢欺瞒大人,这东西都是江神借去的啊!”
“还不说实话!”
石弧怒不可遏,“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江神!江神取走东西,难不成还给我拿稻草填上!”
纲首哭诉:“真的是江神!小人心知此次在劫难逃。但我妻小都在汴梁,还望大人容我辩解,放他们一条活路!”
“好!你说!”石弧气得又摔了一个杯子,“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样!”
纲首哭了一声:“常言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接下来句句是真话,要是诸位贵人还不信,那小人只能以死相谢了!”
纲首道,“东西不是昨夜里取的,大人在抬东西上来时,船上装的就已经是稻草了。”
那日,上面说派了新的发运使来。
石孤新官上任,很是尽职地把货物点检一遍,只待次日扬帆起航。
“连夜就出了事。”
纲首道,“那日,原本不是我夜值,我在船舱里睡了半晌,忽然做起了梦来。”
他看见一个青袍人站在水中央,梦里,那神仙看不出形容。
可是周身的肃杀之气,差点要逼着他跪下。
“不知仙人来小人梦里何事?”
那青袍人道:“你家住汴梁,日日来往江渚之间,想必存下好些银子。我日夜驱鬼,损耗实多,想跟你借些银子装点行囊。”
纲首忙一跪:“仙人要多少!小人明日就给仙人祭上!”
青袍人道:“纹银七十万。”
纲首一震,差点要咬着自己舌头:“七……七十万两?仙君明断!小人这辈子都挣不够这许多钱呐!”
那神仙身影慢慢散去:“我只知会你一声,寅时我自来取。”
纲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月亮如钩,还好好地挂在天边。
他摸摸自己钱袋,一点碎银还好好留在里面。
他松了一口气,还未奇怪自己为何做这样的梦,忽然更鼓声起,惊得鸦鹊南飞。
“不好,寅时到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预兆,纲首疯了似的往元字号船跑。
那上头放的全是龙凤团茶。
纲首记得很清楚,点检货物时,那些数值算下来,刚好纹银七十万两!
“全都没了。”纲首道,“我赶过去时,船上就像遭了火,船里货物都被烧成了灰烬。”
“可那木头船结构,甚至都没烧着,外人一点不知道里面发生大火,押送纲船的士兵,都在码头上守着,没有人能把它偷走。大人您说换作你,你怎么跟人解释?”
于是,他想了个主意。
装点货物时,剩了许多稻草。
他便招呼几个心腹,也不告诉他们里头装的是什么,一袋袋抬上了船。
傅春竹听明白了:“现在是汛期,汴河两岸阔了几十米,货物掉下水就不见踪影。所以你确实是掐着天象出发的,却不是吉时天象,故意想借船翻逃脱罪责?”
纲首颤颤地看着孟长河:“小人……小人哪里知道,孟先生连风浪都能平息。”
傅春竹也看孟长河。
他倒不是怀疑长河是偷贡茶的贼,这人别说七十万两银子,你拿黄金百万摆上前,他也未必多看一眼。
他便道:“我从汴梁过来,倒是听过不少这江里的神。偷东西还不算,他们有时还要生人祭祀的,”
他踢了踢纲首,“是有这事吧?”
“确实是有。”
纲首道,“公子是说,那晚跟我借钱的……就是这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