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帆!快降帆!”
熙宁八年,春分。
汴河上平稳行着一艘双桅商船。
一道惊雷劈过,霎时间天色突变,风雨晦暝。
船老大心焦,催促疾行。
刚叫人把风帆给拉上,前方崖壁上,忽然出现块巨石,斜飞凸起,将河面掩了一半。
“邪了门了。”
船老大一边唤人,将刚支起的风帆拉下,一边嘀咕,“京城往宋州,这条水路咱也行了百八十回,哪曾见这么个地段!”
他顾不得埋怨。
眼下情况紧迫,二月里不知哪来的暴雨,砸在眼帘,叫人什么都看不清。
蓑衣笼笠,在这雨里都管不了用了,船老大索性将其甩掉。
吆喝船工降帆之后,自己又勉力走到轮机旁,要将那桅杆摇下。
桅杆,是汴梁城里有名的孟木匠造的。
他熟悉机巧,故而,船中这种紧要的部件,往往要请他帮忙。
那巨岩越逼越近了,船老大跑到轮机下,好容易摸着机括,在肆虐的风雨中,奋力摇下桅杆。
几十名船工合力开船,终于在逼近巨岩前,堪堪将船偏了过去。
满船人仿佛重获新生,舵手卸了力气,刚要喘一口气。
岂料,祸不单行。
大船偏过去的前方,不知怎么,突然出现个丈宽的漩涡。
船上人登时傻了眼,似乎不敢相信眼睛。
还是船老大一声喝,叫众人奋力划船。
此时,兵疲将乏,显然已来不及,几丈高的大船,就这样被卷进了漩涡里。
陷入绝境前,有船工回头看了一眼,风雨将息,两岸仍是惯看的风景,那座夹岸高山般的巨岩,已不见踪迹。
……
周谌安周大人,近日来忙得脱不开身。
历年三月,圣上照例是要驾幸金明池,检阅水军。
他身为宣徽使,自是要安排典礼等诸多事宜。
今日圣驾便临,除水军演习外,金明池还会举行争标盛会。
因这皇家园囿,自三月初三起,便对百姓开放整整一月,贩夫走卒往来不禁。
故而,赴此看戏的,垂钓的,游冶的,络绎不绝。
周谌安上下打理,事必躬亲,丝毫未敢懈怠。
金明池水,由金水河引入。
周谌安遥遥看到一位大人,正在河道前检审,走近才认出,是工部尚书刘衍。
周谌安过去给人行礼,“这等小事,何以尚书大人亲自督办?”
刘衍回礼应道:“上月汴河决口,损了一艘商船,侍郎李大人前去查探未归。今日盛会,官家亲临,我怕这河道出什么纰漏,便亲自盯着。”
周谌安恭手:“大人辛苦。”
说话间,有小吏来报圣驾近了,两人便赶紧整肃衣冠,前去迎驾。
金明池争标盛会,一年一次,热闹自是空前。
园中处处软软浓浓,桃香浪暖,一派春色。
池边有一方台,旋以彩幄,是为圣上歇车驾之所。
赵顼走出黄龙伞盖,举目同看春光。
见池中五殿相互搭连,廊桥下各有商贩吆喝,媛女同游,一番太平景象。
又见殿旁,停了一艘大龙舟,头尾鳞鬣,极尽雕工。
赵顼眉头轻轻盛起,问左右道:“不过检验水军,费这种章事做什么?”
这位陛下,自登基以来,不造宫室,不好游乐。
他这边颜色不悦,底下百官没一个敢言语。
还是周谌安出了头:“回官家,此龙舟,是库房里英庙乘过的一艘。底下官员有心,重新粉饰了一番,并未大兴土木,还请官家息怒。”
好在,赵顼倒未真的动怒。
自熙宁五年熙河开边至今,西北丝绸之路重新打通,他这厢心情甚好,便未于此事纠缠。
赵顼走过仙桥,走到那五殿处,细细看了眼前龙舟一眼。
又回身觑了眼周谌安,并不说话,径自登了龙舟。
官家这厢坐定,就有禁军都虞候指挥百戏开始了。
一会儿,池中划来小船,船上装饰戏台等物,中有小人吹拉弹唱,是谓“水傀儡”之戏。
一会儿又有小船,船身支起秋千,一人踩上高高荡起,又从至高处蹿入水中,是谓“水秋千”之戏。
林林总总,百戏表演完毕,赵顼差宫人一一去封了赏。
水师演练照例是些旧俗,赵顼看了几眼,他志在北方,对此不甚上心。
倒是相爷王安石,陪在身边,看得津津有味。
赵顼问道:“卿是想到故乡了?”
王安石道:“回官家,臣刚自江宁归返,哪有什么可想?”
熙宁七年四月,王安石辞去相位,直至今年二月才重返朝堂。
其中自有朝堂之人,争论不休。
赵顼应了辞呈,有让他避避风头的意思。
可内里一层,赵顼是觉得愧对这位相爷的,关于新法的争端,他一肩替自己扛了。
赵顼有些后悔提此话头,他身子仍坐得端正,却偷偷看了亦师亦友的相爷一眼。
可王安石其人,老神在在,全然未觉身边帝王的羞恼,连给个台阶都不会。
幸而此时,台阶来了。
近侍报宣徽使周大人求见。
周谌安一进来就跪下了,赵顼轻轻哼了一声:“卿这是知罪了”
周谌安道:“微臣欺瞒陛下,自知有罪,请陛下责罚。”
他前面帮人解难,说这龙舟只是旧物翻新。
可眼前,连窗棂上铆钉都是簇新的,哪里是什么翻新重修之物?
赵顼也不让他平身:“罢了,此事错不在你。自去开封府领罚二十斤铜钱吧。”
周谌安应了,刚要退去。
赵顼又喊住人,让近侍敲了窗牖上几颗钉子,交给周谌安:“卿将此物交与刘衍,就说是朕的赏赐。”
周谌安双手接过钉子,不敢抬头看赵顼,恭谨地退了出去。
王安石在一边看出了门道。
刘衍身为工部尚书,造这龙舟,自然是他的批示。
只是陛下对他并未责怪,只一番警醒,这是何意?
赵顼看出王安石心头所想,“刘衍家事近两年颇为不顺,他孩子得恶疾,许久不见好,近来又听朝臣议论,说他家里高堂也染了病。”
“刘衍早年立过大功,便让他在此中捞点油水也好。赐他钉子,是为了告诉他,下不为例。”
王安石未与刘衍打交道,自然不知其中隐情,听罢只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