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演练,赵顼看得不甚上心,忽想起演“水傀儡”的那只小船,船上机巧做得倒是灵活异常。
他轻轻笑了一下,问王安石:“卿还记得孟泽,孟长河吗?”
他道,“演傀儡戏的那小船,怕不是有他一份功呢!”
王安石听罢却道:“船上机巧,想来也可用作别处。”
他问皇上,“早年,王韶征河湟时用的神臂弓,莫不就是此人所造?”
赵顼笑了一下:“凡事瞒不过相爷。”
赵顼思及此,吩咐左右道,“去西河驿,把孟先生请来。”
不消片刻钟,就有人领着孟长河进来了。
原来,今日金明池争标,孟长河恰同银筝一起,也来此处看热闹,暗卫找到他可谓毫不费力。
孟长河隔着帘幕,对官家叩了首。
赵顼让他免礼,叫人在一旁支了椅子,赐了他席位。
孟长河猜不透帝王心思,便专心侯在一旁,看这一年一度争标盛会。
只见一军士,手里红旗一挥,池上小船迅速分作两队,排成圆阵。
红旗再一招,两队小船,霎时便朝对方冲了过去。
这时,另有小船过来,行至池中心。
船上只有一卒,船中心竖着一竿。
孟长河见那小卒麻利爬上竹竿,将一件物事挂了上去。
他呲溜从杆子滑下来,脚一落地,仿佛是一种信号,旁边十几艘船争相朝那小船划去。
孟长河见池上你追我赶,最后一个靛色衣裳的人,最先爬上小船,一下子窜到竿头,夺得了标。
争标一事,不分贵贱,百姓差役均可参加,看此人打扮,应该是哪户人家的家奴。
赵顼观毕,龙颜大悦,赞其矫捷,让内侍赐了金银。
一番赏赐完毕,又宣孟长河上前,问他要何封赏。
孟长河熙宁五年应诏入内,帮军器监改造神臂弓。
此弓,本由归降赵家的西夏羌族首领所献,可惜锐力不足。
经孟长河之手改造,大大助力了熙河开边。
彼时官家重赏,已被孟长河辞了去。
此刻皇上旧事重提,孟长河权衡片刻,问道,“官家可否将争标之物赐予我?”
历来争标的物件,没有另赐他人的先例。
赵顼笑道:“这便难为朕了。不过却也好办,朕差人去问周大人,这争标之物是何东西,回头寻个一模一样的赐你。”
孟长河一叹,他自是知道争标的是何物,今日本也就为此而来。
那东西虽不贵重,普天之下却难寻第二件。
他面色不显,仍是恭谨道:“谢陛下赏赐。”
……
孟长河没讨得争标之物,多少有些不豫。
上月中旬,他的好友,工部侍郎李秋潭,因汴河决口一事,前往宋州查探。
前几日突然回京,连沾了泥水的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来找他。
说那河患异常,过往商船饱受侵扰。
受惊落水不提。
遇上风雨大时,更是樯倾楫摧,满船人不得活命。
孟长河听他说得严重,次日一早,便也打马去往宋州。
结果,就在河中发现一发小童,坐在浪中心,一直哭闹。
奇怪的是,李秋潭一行人,好似看不到小童。
孟长河见他仍是指挥吏卒筑堤,便找个僻静处,唤那小童出来说话。
小童不听孟长河言,兀自哭哭啼啼闹个不停。
河上风浪也愈来愈大,李秋潭刚修好的河堤,又被沖塌一角。
孟长河面色一冷,扶住岸边虬根,念了声诀。
那小童,便被突然游弋过来的虬根,掩住了嘴,接着被拽到孟长河身边。
孟长河等了一会儿,见小童情绪稍稍平复,才开口问话:“你是何物?为何要在汴河掀起风浪?”
小童止住了哭声,小声抽噎:“我……我珠子掉了,怕娘亲责骂,不敢回家……”
说着,嘴巴一扁,又要哭出来。
孟长河只好哄他:“那珠子如何模样?又是在何处遗失的?”
小童道:“就掉在此处,我还来不及拾,就被打鱼的捞走了。我这几日呆在河底,听他们谈话,那珠子被他们送去京城,献给应奉局。”
“再几日,就是金明池争标的日子。那宣徽使周大人好死不死,单从应奉局,挑了这么颗珠子出去。”
孟长河听了好笑:“这位周大人,珍奇古玩见得不少,也难为你那珠子能入得他眼。”
……
孟长河今日到金明池,自然就是为这珠子而来。
官家宣见时,他还以为能借此赚得珠子,不想却出师不利。
孟长河只好另寻出路,打听打听,夺标的是哪位大人家仆,届时从他手中买了便是。
孟长河退出龙舟的时候,恰巧碰到周谌安,见他同一位绛衣官员说话。
孟长河细看一眼,那人不知为何,神情沮丧,看着甚是颓靡。
忽然腕上一凉,一条银环蛇,蜿蜒而上,爬到他颈边。
银筝小声道:“我就知道你好奇,此人是工部尚书,刚被官家训诫过了。”
孟长河却摇头。
他额上愁云惨淡,周身附有郁气,源头并不在此处,而应该在他自己家里——
他府上,应该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孟长河细思。
李秋潭身为工部侍郎,正在汴河治水,而他顶头上司工部尚书,家里却好像招了邪祟?
难不成,也是河里那小童干的?
思及此,他问银筝:“你江大哥现在何处?”
银筝道:“大哥找他干嘛?”
孟长河道:“你告诉他,说我因一点私事,想去刘大人府上看看,央他帮我造个明目。”
……
江蘅果真替他造了个明目,要孟长河扮作皇城司,说是官家派人来问龙舟细节的。
本来官家赐那几颗钉子,就是吓唬吓唬刘衍,江蘅再一吓也没什么。
没成想,孟长河这边没吓着刘衍,反而自身先被刘衍吓了一遭。
他前脚刚进刘府花厅,后脚就见丫鬟端着一样东西,急匆匆从厅前而过。
孟长河余光瞥见,那物件像是一颗珠子,心中一紧,脚步便追着那丫鬟而去。
孟长河原本只想弄清,这东西,是否是小童遗失之物。
不料追到头,进了一间院子,见那丫鬟孤身一人候在屋外,心道迟了一步,那珠子大约已作了别用了。
丫鬟看到他,惊呼一声:“你是何人?”
她面有忧色,“此处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外面喧哗声惊了人,刘衍出来刚要作态,见孟长河身上服色,硬生生收住了声:“皇城司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孟长河心知,刘衍惧他这身衣服,索性撇开礼法,径自进了内室。
果然,不出他所料。
床边托盘还在,而那颗珠子,大约已被喂给床上人吃了。
刘衍急急从身后跟来,将身体拦在床边。他忍气不发,孟长河也不惯为难人。
事已至此,他稳住心神,记起自己“身份”,跟刘衍问了几句龙舟的事。
孟长河问着话,眼光却有意无意飘向床上的孩子。
刘衍也自是听着,有一答一,看不出情绪。
孟长河最后看了眼床上人,不再拐弯抹角,认真给刘衍推荐了几个郎中,却不料,都被尚书大人婉拒了。
孟长河此时更奇怪了。
他几乎可以断定,刘衍知道这孩子不是生病,否则,也不会将来历不明的珠子喂与他吃。
那珠子只是小童内丹,常人吃了,别说治病,连治个风寒都不能。
刘衍此番行径,便不得不叫人疑心了。
……
孟长河一出刘府,就跟江蘅打听,今日夺标的是谁。
江蘅道:“看他身上衣着,是御史中丞范殷的家仆。”
孟长河将刘衍府上的事告诉他:“刘大人跟范大人可有私交?不知那珠子如何到了他手里。”
江蘅摇头:“他们一个是尚书,一个是台官,万不可有私交。许是那家仆私将珠子鬻出,刘衍差人买了也不无可能。”
江蘅让孟长河先不急,看刘衍接下来有什么动作再说。
孟长河别了江蘅,想起方才在刘府没想明白的事。
那珠子只是河中小童的内丹,刘衍究竟得谁指点,将它当了救命的药方?
他故而留了个心眼。
刘衍敬他茶,他放下杯盏时,袖中有什么东西溜了出去。
银筝在桌沿上滑弋了一下,飞快地闪进桌下不见了。
待屋里人声都静了,她才从帘钩下探出头来,悄悄溜到床边看那孩子。
岂料,床上人气息全无,已然是个死人了。
银筝吓了一跳,刘家阖府上下,为一个死人操劳?
她摸不透原因,只先记得孟长河嘱托,化成人形伏在床边。
银筝静静看了孩子半晌,待确定他真的是具尸体,心里轻松大半,“我还想怎样让你把东西吐出来,如此一来,便好办多了。”
她狡黠地一笑,从旁边针线筐里,找出把剪刀来,伸手就要割孩子的肚皮。
忽然。腕上被什么东西勒了一下,剪刀打个弯儿,只裁下一角布料。
孟长河的声音传来:“你干什么?”
银筝这才发现,自己腕上不知何时被系上了金线。
她白了一眼:“大哥,人都死了。”
孟长河啧了一声,似在辨她话里真伪,又吩附道:“你先把人盗出来。”
银筝吓一跳:“盗个珠子还行,这么大个人,太招耳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