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满天的乌云好像沉积了十几年，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市委办公室里的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
邹博文和市林业局局长梁余辉低头站立，额头似有冷汗冒出。
坐在他们面前的是汉元市长庞有德。
他既没有穿行政夹克，也没有西装革履，就是白衬衫搭长裤长褂，脚上穿着帆布鞋，看起来非常朴素。
而且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从未染过，甚至有些凌乱，好像连头都没梳。
整个乾南官场都知道，他是个喜欢拆迁的平民市长。
出身贫苦，作风朴素，论起接地气，他排第二，没人好意思排第一。
据说当年当县委书记那会儿，很有希望获评全国优秀县委书记，是他婉拒了乾南省委组织部的推荐。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工作的时候脾气火爆也是出了名的。
他对待工作永远都是一丝不苟，不允许出错。
看完《汉元日报》上的两篇文章后，他将报纸往桌上一拍，勃然大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都见报了，你们才来，我是不是要感谢一声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市长啊！”
梁余辉唇舌打架道：“昨……昨天，也就是昨天的事，慕书记太任性妄为了，这么大的事说做就做，都不跟市里打声招呼，现在被记者大肆报道，市里用了那么多年，耗资数亿打造的‘山水广衡’，恐怕要毁于她之手了。”
广衡县内自然条件优越。
在推进拆迁合村的同时，庞有德又主导了“山水广衡”的打造，希望投巨资将广衡县给打造成为知名的旅游县。
只是因为腐败频发，又有一些像二凳村这样既能拆迁，也可因地打造旅游景点的村子，这个庞大的项目更多的也就停留在了口号上，成效甚微。
说白了，庞有德还是更侧重拆迁。
拆迁合村也容易出政绩。
反倒是搞旅游，前期投资就是个无底洞，广衡县的营商环境又太差，只靠市里的财政支持注定难以长久。
邹博文附和道：“刘昊向我申请采伐许可证的时候，被我一口拒绝了，我当时还训斥他官不大就想着搞越级审批了。”
“现在看来，他根本没有听进去，还是越过了工作站和林业局，直接找慕书记签了字！这事怪我，慕书记刚来，可能不太了解相关规定，我以为刘昊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就没跟进。”
“好个刚来！”
庞有德火冒三丈道：“这可是官场最基本的规矩，她都是县处级干部了，连这都不懂？你们都看看这《汉元日报》的记者写了什么！”
尽管一大早就看过了，邹博文还是装模作样地拿起来，诚惶诚恐地看了一遍，最终拼尽全力绷着脸道：“这记者……怎么给写成了这样？”
记者先是把他们大肆伐林给当成新闻写了出来，还配上了伐林后千疮百孔的现场照片。
随后就此事发表评论，仅是立足环境保护也就罢了，还说什么独断专行，滥用职权，缺乏监督，直指慕书记签发的采伐许可证违规！
邹博文只能说这记者的水平太高了，萧辰提供的现场照片也及时。
有了这劈脸呼上的报道和评论，慕云婷纵使有通天的能耐，这回也要走人了。
至于刘昊那个小喽啰，靠山一倒，他又得罪了那么多人，下场注定凄惨！
只是市长都在演，他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这句话并不适用于官场。
在官场之中，该演还是得演，该装还是得装。
这不，梁余辉也装了。
他苦大仇恨道：“这篇评论是怎么上的报？这将我们汉元官场置于何地？”
“你不怪始作俑者，怪个记者？”
庞有德拍了两下办公桌道：“想想刘昊在《乾北商报》上发表的那两篇评论吧，可有人怪罪他？”
“那是您和省里的领导大度！”
梁余辉思路清奇：“慕书记强势惯了，这要是被她看到了，搞不好又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马屁也能拍起来？
邹博文脸上大写一个服！
庞有德顺势道：“她敢！这汉元，还不是她说了算！你们去纪委监委，问问马书记，按照党纪国法，这该如何处置，今天就要给我一个交代！”
来了！
等的就是这话呢！
梁余辉和邹博文对了一眼后，急忙应和，然后走出办公室，直奔汉元市纪委监委。
梁余辉冷笑道：“慕云婷这县委书记今个儿算是当到头了，在这我要提前恭喜邹县长了。”
“哪里，哪里，但求不被殃及！”
邹博文小声道：“马书记估计很忙，咱们不妨在他那里等一等再去找慕云婷和刘昊了解情况？”
“还是邹县长老道，就这么说定了，想必马书记也会同意的！”
梁余辉心领神会。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吧。
都已经见报了，肯定要让省里的领导知晓并且震怒才行。
这样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那刘昊不是喜欢利用舆论施压领导吗？
这次就让他自食其果！
还有那慕云婷。
外公早就是过气的省委书记了。
她跑广衡来耍什么威风？
以前庞市长不愿跟她一般见识。
此番动了真格了，她立马完蛋！
估计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要成为汉元官场的笑柄了！
汉元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和监委主任是个小老头，叫马庆之，在日常生活中喜欢穿白袍，汉元官场也就有了“白袍书记马庆之”的说法。
他酷爱搞突袭，这些年因此落在他手里的官员不少。
不过，还有两三年，他就要退休了。
马庆之早已泡好了茶，看到他们俩，指了指茶台道：“坐吧，既然都见报了，反倒不用着急了。而且我搞突袭搞多了，也该换换风格了，不然有些人又要给我扣一个专为领导卖命的帽子喽！”
他也这么说了，那这回真是彻底稳了。
邹博文心情愉悦地品着道：“清新回甘，柔顺生津，好茶，好茶啊！”
梁余辉也是眯着眼，一脸享受。
三人磨蹭了一个多小时，马庆之接到了庞有德的电话。
庞有德询问道：“马书记，你是否见到慕云婷？”
马庆之道：“手头的工作刚忙完，不知庞市长有何指示？”
“省里的领导已经得知了此事，大为震怒，直言她这是破坏环境、滥用职权，无法无天，还请马书记彻查此事，不然你我都无法向省里的领导交代。”
“庞市长放心，我这就带人前往。”
“有劳了。”
“应该的。”
挂了电话后，马庆之站起身，拍了拍手道：“二位，走吧。”
邹博文和梁余辉相视一笑，迅速跟上。
途中，邹博文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秘书，被告知慕云婷去了二凳村。
“她这是想亡羊补牢？晚了！”
请马庆之直接去二凳山后，邹博文已经开始憧憬更进一步，升任县委书记了。
本来广衡县委书记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岔子，竟让慕云婷这个臭娘们横插一脚。
事实证明，不是她的，她也坐不稳！
一行人赶到山里时，已经快晌午了。
邹博文偷偷发消息给自己的秘书，让她在县里的大酒店定好包间。
人是铁，饭是钢。
马书记就是再急着给领导一个交代，那也得吃饭呐！
而且怎么看这事都没什么悬念，可以庆祝了。
不过，当他们来到采伐的地方时，几乎是集体呆滞。
那光碌碌的山呢？
怎么一夜之间全种上树苗了？
那是桂花树树苗？
怎么看着还挺大的！
这是存心遮掩已被破坏的自然环境吗？
摆明了白费力气啊！
慕云婷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他们都是官场老油子了，无不觉得这事儿可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马书记、梁局长、邹县长。”
看到他们，慕云婷带着自己的小心腹走上前打招呼，然后明知故问道：“你们这是？”
尽管意识到这对狗男女可能又在耍花招了，但邹博文还是将报纸甩到他们面前道：“自己看吧！”
她滥用职权，违规审批这件事是不会有错的。
昨晚他又亲自打电话向镇林业工作站和县林业局的负责人确认了，他们都一再强调自己没有签字盖章。
而萧辰的人看到的采伐许可证也是只有县委书记的签名和盖章。
慕云婷哪怕动员这些山民及时种上了树苗，那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显得心虚！
美女书记拿着报纸看了几眼，秀眉微蹙道：“怎么还上报了？也没见记者来。”
马庆之皮笑肉不笑道：“慕云婷同志，现在你知道我的来意了吧？还请你们跟我到市委监委配合调查，省里的领导已经得知此事了，都很震怒！”
“在省里三令五申的情况下，你们还敢这么大面积地砍伐林木，破坏环境，更是涉嫌违规审批，我只能秉公办理了！”
慕云婷怔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事情会闹这么大，愿意配合调查。只是南江农业大学和燕京医科大学的两位教授，今日来到了咱们二凳山，希望就建立实验基地和科技助农达成合作，现在已经谈得差不多了，能否再给我一点时间？”
“科技助农？”
马庆之向不远处看了一眼，发现是有两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老头，正带着一些学生模样的人在忙碌，狐疑道：“你们这是？”
“马书记，事情是这样的。”
慕云婷有条不紊道：“其中一位教授主要从事林木培育研究，他发现这里很适合种植他培育出的桂花树杂……交新品种，所以就劳烦村民们种植了一些常见的桂花树，又种了一些新品种，想要做个对比。”
“需要种这么多？”
“也要兼顾村民们的利益，在教授的耐心讲解下，他们开阔了眼界，希望桂花树苗生长起来后，能够移植到盆中，然后售卖盆栽景观赚钱。而另外一个教授就更有来头了，是从事癌症研究的。”
癌症研究？
那他跑这来干嘛？
二凳村是癌症村？
没听说啊！
马庆之按耐不住好奇道：“他与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慕云婷喜上眉梢道：“他在咱们二凳山的深山中发现了几十株野生红豆杉，马书记应该也听过，红豆杉被称为‘植物界的大熊猫’，是世界上公认的濒临灭绝的天然珍稀抗癌植物！”
说到这，她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
“……”
马庆之也听懂了，看慕云婷和刘昊的目光瞬间就变了。
这真是好手段呐！
在庞市长为了二凳村能够拆迁合村而采取严防死守的情况下，他们竟然想到了走高校这条线。
无论是林木杂交研究，还是抗癌研究，都是含金量十足。
尤其是抗癌，更是能够走在科技前沿的。
这两个领域，无论哪一个和穷乡僻壤的二凳村搭上，都会轰动整个汉元官场。
他们却一下子来了俩！
这是要震动省里啊！
一旦真被他们达成了合作，那就是最耀眼的政绩，还事关二凳村的脱贫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