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后,这里又沉寂下来,四下里安静得像个坟墓,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一对离床很远的蜡烛,房里密不透风,我闻到了来自朱润泽身上的腐败味。
就算冬天,在房里放上好多天也是要出味道的。
这味道让我作呕,可我已经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了。
从早上开始,我就吃过一碗鸡蛋面,而且还吐干净了,到现在肚子里滴水未进,许是刚才挣扎得太用力了,这会儿身体因为饥饿开始晕眩了。
我背着朱润泽,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尽量靠在墙壁那边,离他远些。就这么歇了一会儿,那阵眩晕过去了,我也缓过气来。
我鼓足勇气,扭过头去看了一眼躺在我边上的朱润泽。
他很平静,脸上施了粉黛,瞧着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想起那夜他还跟我一起喝着鸡汤呢,我虽然没有多跟他交流什么,但心情是那么愉悦!
我从未对哪个男子有过这样的情绪啊。
可是他怎么就会忽然死了呢?
我想起了他那夜跟我说的话,说他从小是个宝,被保护的特别好,他不缺吃穿,但也没有村里其他孩子的自由。
人家羡慕他,哪知他也羡慕人家。
这话如果不是他说出来的,我定是不屑的,这完全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在自寻烦恼。
可是话是他说的,我就觉得是有道理的。
后来他又说,他懂事之后就在镇上读书,知道的东西越多,就越没有办法接受父母和爷爷的安排。
一辈子呆在家里,过着被圈养的生活,那不是他想要的,人应该有更丰富的体验,否则跟猪有什么区别?
他说的话我不能完全明白,我跟他本就不在一个阶层上,能呆在家里吃喝不愁,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怎么到他这里就那么痛苦呢!
他絮絮叨叨了很久,说是来山上打猎也是想增加一些体验,不想只关在宅子里头一辈子。可是……谁想……
可是?谁想?
我当时跟他共处一室脑子都烧起来了,哪有思考的余力。
这会儿细想,却忽然感受到了铺天而来的恐惧,止不住颤抖起来。
很多细节当时只觉得奇怪,现在才明白过来:他跟我一起坐在火盆前,他低着头,捧着鸡汤,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而他的身后……没有影子啊!
他根本就不是人!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我从坑里头救起来的,是他的鬼魂吗?所以我才会觉得他身上特别冷,冷得跟块冰似的,烤着火也一点不暖和!
我用力挣扎起来,脸都涨红了,却哪里挣得开,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身上的麻绳太粗,勒得我好难受。
鼻尖的腐败的味道更重了,我觉得我快被熏晕过去了,可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手上有一个冰凉湿滑的触感!
他……他的手,竟然向我伸过来了!
我尖叫起来……我叫出声了吗?
我听不见自己的叫声,只听见了喉咙里发出来的难听的哽咽声。
我惊恐地看向他,他依然躺着,一动不动,我低头看向他的手,那纤细白嫩完全没有劳作过的好看的手,什么时候放到身侧来了?!
我不敢动,就这样死死地盯着他的手,但他没再动过了。
或许……是刚才我被婆子丢过来的时候,撞到了他,手就落在身侧了?
我咽了咽口水,喉咙干涸得发疼。
我觉得我是应该离他远些的,但是要下床,就得从他身上爬过去!这会儿我早忘了朱太太说如果明儿早上起来我不在床上要我陪葬的事,比起明天早上死,我更怕我过不了今晚!
我从来没有那么恐惧过,我又想起了黑旺的死,是他干的吧?!我会不会也被他开膛破腹?
眼睛又模糊起来,我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这会儿爹应该回家了吧,知道我嫁给了死人,他会不会反对,然后过来救我?这是我的稻草,可我又想起了爹怯懦的样子,想起了那六个大箱子……
爹不会来的。他从来不是从天而降的大英雄。
我哭得快透不过气起来了。
等我哭够了,安静下来,这房间又陷入一片死寂,唯一晃动着的是蜡烛摇曳出来的光,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就是我自己的呼吸。
怕有用吗?没用。
可没用就能不怕了吗?不是,我还是怕得要死。
我不能抬手去擦眼泪,只能扭过头在大红色锦缎面的九子被上蹭蹭脸。
这是我的喜被。
都说女人一辈子最重要日子就是成亲的这一日,可该我最喜庆的日子,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噩梦。
我开始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清楚是要从朱润泽身上爬过去,还是就这么躺着直到天亮。
可就在这时候,他的手又动了!
这次我敢肯定,他动了!
我的四肢虽然一直在颤抖,可是捏成了拳头并没有移动过!而且被绑那么紧,就是想移动也难啊!
我的拳头离他至少有两个巴掌以上的距离,却在这时候感觉到他碰我了!
那种冰凉的皮肤,湿滑的触感,除了他的手还会是什么?!
我强压着心中的恐惧,用力抬起头往下面看了一眼,他的手果然朝我这里移动了,已经触到了我的手!
我喉咙疼得都叫不出声来了,只能像一只垂死的猫那样,发出一些难听的声音。
我抬着头支撑不了多久就觉得脖子酸疼,只好躺回去,躺回被子上的时候,我的脸侧过去正对着他,却忽然发现他的脸仿佛也微微向我这里侧过来了一些!
我清醒地知道这不是幻觉,刚才他还躺正了的,这会儿真的侧过来了一些!我觉得自己快疯掉了,努力向墙壁那边缩过去,可是已经靠到最里面,没地方可以逃了!
我想起了早先听村里的老人说的一些传闻,关于僵尸的,难道朱润泽变成了僵尸?
僵尸找人是凭着呼吸的,想到这里我不由压抑住自己的呼吸,只敢一点一点吸气,再一点一点吐气。
可是……这样有用吗?
比起对一个躺在身边不会动的死人的恶心的恐惧感,会咬人的僵尸给人的威胁显然更大。
刚开始我都不敢看朱润泽,可这会儿我死死地盯住他,生怕他忽然跳起来就咬我一口!
于是我便清楚地看见他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那是死人的眼睛,浑浊而无神,他慢慢地把头向我这里扭过来,直到把他的脸正对着我!
我以为我会受不了惊吓晕过去的,但事实上,看到他的正脸,我忽然不害怕了,只是刚才过度惊吓,现在放松下来,疲惫袭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太累,又太久没有睡觉的人,碰到枕头就觉得眼皮沉下去,一点都抬不起来。
然后半梦半醒间,觉得整个人沉了下去,沉了下去,然后进入了梦乡。
可要说我真的睡着了,也不是,因为我还有思绪,我恍恍惚惚的还能看见光,还能听见声音,只是很轻,又很远……
我看见了那夜跟我在一起喝鸡汤的朱润泽,他温柔地对我说:“你能救我吗?”火光中他的脸模糊不清,但嘴角是扬起的,仿佛看着心爱的姑娘。
我害羞地不敢说话,只是点点头,心里想:我不是已经把你从坑里头救起来了吗?
他“呵呵呵呵”笑了,说:谢谢你救我,我会对你好的……能跟我合葬在一起的人啊,只有你。
那天晚上,他的话说得太轻,所以我才会觉得他一直在絮絮叨叨,那会儿我只听见了火柴燃烧的噼啪响,到现在他的话才响彻云霄般的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感觉自己躺在了云上,轻轻的,柔柔的,也好像不冷了。
我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见我穿着大红嫁衣,头戴衔珠凤冠,敲锣打鼓坐上花轿,嫁给朱润泽。
朱润泽面如冠玉,骑着高头大马,来村口迎我。
他笑得那么好看,对我伸出了他纤细白净的手,我低头害羞,最终,还是把手放到了他的手上。
可是想象中掌心的温暖却被冰冷滑腻替代了,就像握着一条蛇。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却看见了黑黑的青瓦屋顶,房梁上缠着红色的缎带。
而我躺在一个狭窄的木头盒子里,朱润泽正俯身对着我微笑,靠那么近,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他的眼睛那么清亮,仿佛有星光在里面。
他对我说:“晴儿,你醒了。”
我脸一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晴儿,大伙儿平日都喊我“大妞”的!
晴儿……真像是戏班子里头唱戏的角儿啊!
朱润泽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说:“晴儿,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
如果我能脸红的话,我这会儿脸定是涨红的;如果我能别过头去的话,我就只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可是我动不了,我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不是那种被绑住的动弹不得,而是手脚和身体都不是自己的那种动弹不得!
我只能直挺挺一动不动地觉得自己快要羞死了!
可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件事:他活过来了!
如果不是活过来了,他怎么可能会有呼吸?!他抚在我脸上的手,怎么会是柔软温热的?!
他活过来了!!我心里头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惊喜,如果可以流泪,我都能喜极而涕啊!
他又说:“晴儿,谢谢你救了我。”他靠得那么近,我忽然发现,他的眸子里竟闪着一丝莹绿色的光。
他……不是人?!
朱润泽轻声说:“你猜对了,我不是人。我早些年就跟朱润泽合二为一了……那日我的魂被一个臭道士困住了,是你救了我。”说这话的时候,他那么温柔,但我心底却是一片冰冷。
“你知道么,八字纯阳的人可遇而不可求。若非遇见你,我恐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他看着我,眼里似有迷恋,“这是天意,天不灭我呢。我便等着你过来,再抽了你阳气和寿元为这具身体续命……我是不是很聪明?”
我开始慌了,试着眨一下眼睛,却发现眼睛都眨不了,这个身体就仿佛已经不是我的一般!
我……死了?!
“这可是你答应了我的,好姑娘,你答应了要救我的。”他对我笑了,笑得好生妩媚,不知何时他的右眼下方出现了一颗红痣,像一滴鲜红的血。
“我会说话算话的,能跟我这具身体合葬在一起的人啊,只有你。只不过,你要先走一步了。”
他用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好似真的依依不舍般道,“我会把你葬在大青山之巅,那儿是我的故乡呢……哦,对了,我是大青山万竹林的白羽蛇君。”
我用力挣扎,可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这会儿才那么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来临。
我不要死!我害怕冰冷,害怕孤独!我不要被埋葬!
这时,我听见了门外传来了朱太太的声音,她边走进来边说:“合棺了吗?时辰差不多了,该下葬了!”
朱润泽抬起头对外头说了句:“马上就好。”
然后他又看向我,笑得一如我记忆中的那么好看。
我在心里尖叫,无奈憋着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紧接着马上意识到,我躺的这个木头盒子,不就是棺材吗?!
我此生最后看到的便是朱润泽充满了生气的温暖笑容,他望着我仿佛是望着心爱的女人一般,亲手将棺木慢慢合上。
“轰”的一声合棺声响起,我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