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睡得异常好,把前几天的睡眠不足都补齐了。
第二天一大早后娘把我叫起来,吃了鸡蛋面,然后来了几个帮忙的婶子,给我穿衣绞面上凤冠,婶子们是真心的羡慕,从进来到出去,不停地在说我有福气,说以后富贵了可别忘了她们。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后娘拿了面铜镜出来给我照,问我满不满意。
这铜镜可是稀罕物,必定也是六大箱里头的东西。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挺美的。
我穿着大红的嫁衣,盖上了红盖头,之后的一切我都不用操心,只要听喜娘指挥就好了。
我被人扶着给后娘磕了头告了别,哭嫁什么的就算了,后娘笑还来不及,哪里哭得出来?
围观的人也不乏议论纷纷:怎么大妞她爹都不在,姑娘就嫁了?
怎么娶媳妇都不见新郎官来的,就弄了几个伴郎把新娘子接回去?
这里头别是有什么问题吧!
但是很快这些议论就停下来了,因为新郎家十分大方地给围观的人发喜糖果子。
糖是很贵的东西,大伙儿从没见过谁家成亲发喜糖是这么大把大把发的,生怕人家拿少了似的。
大伙儿都夸朱家财主出手大方!娶了媳妇回去定能生一群大胖小子!
还说新郎不出面接亲,也是朱家的规矩吧,人家可是大户人家,祖传下来的规矩肯定是多的!
喜娘把我扶上了花轿,从我们村到他们村,也不是很远。
花轿摇摇晃晃,我都快被颠吐了,外头吹锣打鼓声不断,本是十分喜气的,但不知为什么,听得我一阵心寒。
是因为锣鼓声音太大了,都听不见人声了么?
是啊,这么大一支队伍,回去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讲话的!
我心里开始发毛,早上吃进去的那晚鸡蛋面都反到嗓子口了,要不是用力压着,只怕已经吐出来了。
于是这段本不是特别远的路途,也变得十分难熬。
我开始后悔,答应了嫁去朱家,真的好吗?至少应该等爹回来了再决定……爹会同意我嫁给一个死人吗?
想到那六大箱,我竟是不确定了。
被喜娘扶下花轿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哇啦一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
四下的鞭炮声响起,喜娘赶紧招呼下人把被我弄脏的衣摆擦干净,再把地上也擦干净。然后才扶着我跨了火盆,嘴里念念有词一些吉利的话。
我头晕乎乎的路都走不大稳,几乎是被这个喜娘强拉着走的。我面前盖着红盖头,两眼一抹红,这颜色太刺目,眼睛生疼。
喜娘让我拜堂,压着我跪下,又强摁着我的头拜天地,拜高堂,还有夫妻对拜。
其实她不这么做我也会拜,但她却像是怕我后悔,两只手跟两只铁爪子似的死死地钳着我。
最后我被丢入了洞房。
是真的用“丢”的,门一开,把我推进去,也不顾我倒在地上,赶紧把房门关了,生怕我逃跑。
这回我终于可以掀开红盖头了。
入眼的是一对有我的胳膊那么粗的红蜡烛,白墙黑顶挂满了红绸子,八仙桌上摆了九子盘和一对酒杯,往边上看去,隔了个四季花开的屏风后头是睡房,一张龙凤雕花大床上铺了红底的九子被,秤砣、扁担都放在床沿,而九子被上,躺着个人。
这屋子里所有的光都靠着那一对红蜡烛,这会儿虽然天还没黑,可四下拉满了红帘子,几乎不透光,黑沉沉,红通通的。
我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见那人确是与我一块儿喝鸡汤的朱润泽。
他穿着跟我一样的大红色的新郎服,如今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腹部。
我磨蹭了很久,才敢再走近一些,仔细看了眼朱润泽。
不知道他脸上被施了粉黛还是怎么的,看起来并不像个死人,倒像是真的只是睡着了,可是露出来的脖子处,我已分明看见了尸斑。
他已经死了,而且死透了!
我缩了回去,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
按说成亲应该有很多亲戚朋友过来喝喜酒的,但是自我进了朱家的门开始,就没有听到本该有的喧哗。
想来给死人成亲这件事,他们自己也是忌讳的。
大法师说他的魂能回来,我觉得这个大法师就是个骗钱的。
我坐在墙角,抱紧了自己,虽然这嫁衣是一层又一层,可我还是觉得冷,那种渗透到骨子里的冷。
不是说这房子里冬天都烧地龙吗?哦,是为了保存尸体,没有烧。
我呆呆地望着那对燃烧着的红蜡烛,等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熬过一夜就好了吗?熬过了一夜,就该把他下葬了吧。
就在我瞧着那对蜡烛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然后房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朱润泽的母亲,后面还跟着几个粗壮的婆子。
她环顾了四周一圈,才看到我,皱了皱她那好看的眉头,说:“你怎么躲在这里。”
人跟人是不一样,同样的年纪,后娘看起来就老多了。
我还来不及想我过了今夜做了朱家的寡妇会不会也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听见她说:“都呆着干什么,把她绑了!”
婆子们向我冲上来,我大骇,却无处躲藏。
我自诩力气不小了,但几个婆子力气更大,硬把我拖到房中间,取了粗麻绳来,任凭我挣扎得厉害,还是将我捆了个结结实实,从脚到脖子都勒上了,一处空缺也没有,别说逃跑,就连腰都弯不下来。
朱太太打量了我一番,见我确实动弹不了了,才放心地点点头,蹲下来对我说:“妹子,润泽的事,你娘都跟你说清楚了吧?”
我瞅着她,不吱声。
朱太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事委屈你了,但我没亏待你家,也不会亏待你的。润泽在山上出了点意外,大法师说他是被山里头的妖精勾了魂,找不到回来的路,只要三日内给他娶上一房阳气重的媳妇儿,暖了他的身子,他就会回来的!”
我一听她说还要“暖身子”,立即尖叫起来:“他已经死了!他死了!死人是不会活过来的!”
“啪!”的一声,我被她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就是后娘,也没有打过我的脸。
朱太太叫道:“他没死!润泽没死!”我瞧见了她眼底的恐惧和疯狂。
她一把扯住我的衣领,对我吼道:“只要你暖了他的身子,他就能回来的!就能回来的!”可是她的声音在抖,她的手也在抖,就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计代价。
我知道,面对这样的人,我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而她显然也觉得不必与我废话。
朱太太对婆子说:“把她放床上去。”
我尖叫起来,可已经由不得我了。
我被几个婆子强行搬到了床上,因为用力太猛,直接扑到了朱润泽的身上,我的脸就贴着他的脸擦过去,那种冰冷滑腻,皮肤已经毫无弹性的感觉,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胃里头也狠狠地翻滚了一下。
我为了离朱润泽远些,借着婆子们的力量腰一挺往床里头翻过去,这才算没再碰着朱润泽了。
我想蜷缩身体,却因为麻绳太粗连佝偻着背都不能,只能挺着身体干呕了一会儿,除了酸水,也再无它物。
朱太太走到床前,阴测测地说:“你老老实实呆在这儿,一个晚上就好。明天早上我过来时,别让我发现你不在床上,否则,你就跟着润泽一块儿走吧。若你乖乖听话,润泽他还……醒不过来,那就是他的命,我朱家也不会亏待你。”
我可能呕太厉害了,眼泪也出来了,眼前一片模糊。
朱太太说完,叹了口气,带着婆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