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栋一路调研,来到此行的第一个村子杨青村。
杨青村村长、一个面色黝黑的老头迎了上来。
“赵乡长,我是秦家富,杨青村的支书、村长。欢迎领导下基层调研啊。”
秦家富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搓着手道:“赵乡长,咱们神农乡共92平方公里,人口34000多人,有14个行政村,咱们杨青村是第二大村,村民6000多人。”
“6000多人?村子不小啊。”
赵国栋站在村口眺望。
这也是一座面积十来个平方公里的坝子。
湘南山脉的支脉绵延不断的大山,将神农乡切割地支离破碎,只留下在群山之间的峡谷地带,还有相对平缓的坝子能居人。
坝子上,挤得满满当当都是民居民宅。
不远处,就是一座正在运转的煤矿。
这处煤矿是浅表矿,煤炭都在地表浅处,开采难度和成本很低。巨大的挖掘机轰鸣着,将煤层铲起,放在往来穿梭的运煤车上。
赵国栋注意到,这座煤矿距离杨青村所在的坝子,非常近,甚至可以说就在坝子下疯狂挖掘。
杨青村坝子,本身就是一座煤山,下面都是黑黝黝的煤炭。
虽然坝子基座很宽大,方圆十几公里,但煤矿上百挖掘机,蚂蚁搬山,已经严重侵蚀了坝子基座。
直接体现,就是粉煤灰漫天,甚嚣尘上,笼罩在杨青村上空。
村子里,到处都是粉煤灰,脏兮兮的。
村里,小孩子欢快地跑着,小脸脏兮兮。
老人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咳嗽声此起彼伏。
连村子里宅基地中,都不时传来村民的咳嗽声。
那是煤矿粉尘污染,造成的尘肺病。
赵国栋看煤矿污染这么严重,眉头皱地更紧。
“秦村长、郑主任,我记得国家对煤矿粉尘污染有规定吧?这矿山怎么不洒水?”还有,煤矿开采基线,距离杨青村的坝子这么近?应该侵入基线吧?有没有越线开采?”
秦家富狠狠道:“赵乡长,没错!罗老板的煤矿,早就越线超采啦!国土局批复他的矿场基线,在一里外的地方。这两年,他一直在越界。村子里跟他和上面反映过好多回了,但历任领导一直都没理睬。”
“是不是这么回事?”赵国栋严厉看向郑家齐。
郑家齐脸色尴尬,支支吾吾:“这个····我回去查一查。”
“这还要查吗?”
赵国栋眉头皱地更紧:“你是管安全生产的,怎么对这座煤矿开采有没有越线都不知道?”
郑家齐看实在瞒不过,只好说:“根据县里批复的矿区基线,确实不该挖到离坝子这么近。但····这矿山是县里和乡里的财政支柱,去年交了五个多亿利税。县里乡里领导都指示,今年要大干快上,加大开采力度,实现保供任务同时,创造更好效益。”
“胡闹!”
赵国栋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突然明白,原本管安全生产的乡领导看到交给赵国栋负责,一脸如释重负,到底怎么回事。
这神农乡,煤炭开采如此野蛮,不顾安全,硬干蛮干,一定会出事!
这不是风险很大,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2001年,煤炭一飞冲天,购销两旺,价格也一路走高。
国家经济火热,需求旺盛,为缓解电力不足的局面,大批火电厂、热电站陆续建成投产,煤炭处于供不应求状态,市场上几乎有多少煤炭就要多少。
本世纪前二十年,是煤炭的黄金20年。多少煤老板一夜暴富,肥的流油。
但与之相对的,是煤炭矿山安全生产压力极大,每年都会发生重特大生产安全事故,群死群伤。
赵国栋稳了稳神,对郑家齐说:“郑主任,你是乡安委会主任,也是安全生产的部门负责同志。你应该清楚,杨青村就坐落在这坝子上,如果放任这煤矿持续突破基线,违规蛮干,滥采滥挖,将杨青村坝子底部挖空,将对杨青村六千老百姓的生命,构成严重威胁。”
“如果塌方了,可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坝子都会塌方、滑坡,杨青村都可能被掩埋。”
二世为官,赵国栋的眼光、经验都很毒。
至少,他见多识广,听得这种新闻很多——煤矿和非煤矿山开采,造成地质次生灾害,塌方、滑坡、泥石流,前世听得太多了。
但电视上和亲眼所见,带来的震撼完全不同。
秦家富叹口气,摸出一包烟,要给赵国栋敬烟。
赵国栋摆手。
秦家富自己点上一根,叹道:“要说我们杨青村,对罗老板的煤矿,那真是又爱又恨。爱它能给村民增收,但又恨他吞了多少人命。这两年,煤矿上发生了多少事故?光我们村就死了十几个。”
“不对啊?”
赵国栋敏锐道:“光是杨青村就死了十几个,可煤矿上报的死亡数据,一共才9人。”
郑家齐眉头皱起,喝道:“老秦,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你的数字准吗?”
秦家富一拍大腿,瞪眼道:“准!怎么不准?”
“我是村长,村里家长里短,我哪个不晓得?死人这么大事,我还能搞错了?”
“连我远房侄子,今年也死在矿里了。至今赔偿还没着落呢。孤儿寡母,没有着落。”
“!!”
赵国栋目光一闪。
他能听出老秦头对煤矿的怨恨、怨气,还有煤矿存在的问题很大,还远没有暴露出来。
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看到如此野蛮生长的杨青煤矿,赵国栋就意识到,只要他干安全生产,就避免不了与煤矿罗老板和他背后的保护伞斗智斗勇,一场恶斗。
赵国栋太清楚,这种小煤矿、小矿山的危险性。
作为负责安全的乡领导,千斤重担在肩,于公于私,赵国栋都不能放任自流,不管不问,必须要敢于斗争、善于斗争,让“脱缰”的煤矿重归正规,合法合规生产。
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郑家齐,赵国栋压下刨根问底冲动。
人多眼杂,他不能这时问。
要支开这些“陪同调研”的人,才能了解真实情况。
“老秦,说一说你侄子的事,煤矿为什么不赔偿?”
赵国栋岔开话题,换了一个不太敏感的,招呼老秦坐下来。
老秦欲言又止,抽了口烟,颓然叹道:“唉,只怪娃娃命苦,我劝过他,不要下矿。他不听,非说矿工工资高啊。什么一个月一万。这下可好,钱没赚到,把命搭进去了。”
“既然下矿这么危险,这里村民为什么还要下矿?种地不好吗?”
赵国栋皱眉。
“种地?”
老秦一晒,一指山下的煤矿:“先是煤矿,把咱村最好的地圈了一大块,挖的烂唧唧,就算没有煤矿,这点山沟沟的地,也养活不了全村人。过去几年,年轻人就是四处去打工,去沿海。”
“靠种地,饿死个人。”
赵国栋顺着他手指,看向杨青村的土地。
杨青村是典型的山区丘陵地带,缺乏宽阔的田野,只有山谷间星罗棋布的小块沃野,还有开垦的梯田。
“汉南这一带,是七山二水一分田。咱村人多,人均耕地更少,只有一亩多不到两亩。”
老秦叹气:“坝子下的水田,能种稻米,山上的旱地,还能种点土豆、红薯。其他,还有些鱼、鸡、鸭养殖。村民勉强能吃饱就不错了,是十里八乡最穷的村。外村姑娘不肯嫁进来,本地女孩天天外嫁。村子打光棍的一大堆。”
“也就是罗南天开了这座煤矿,才吸引了不少外来户打工,不然村里也就破败了。”
煤矿,既是福音,又是诅咒。
煤老板从指缝里露出一点残羹剩炙,带给这贫穷的乡村一点点的财富,却又无情盘剥这村子,吞噬着生命,破坏着环境,吃干抹净后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的烂摊子却要这里村民承担。
赵国栋心理沉甸甸的。
这么好的中部乡村,这么美的田园牧歌,这么靓的水乡女人,却这么穷,养不活这一方水土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