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滨海市的街头巷尾都在聊着同一则八卦:云家那个失踪五年的女儿被找回来了。
可怜呐,本是天之骄女,却被那该死的人贩子拐到了山村野沟,听说回来的时候,人被搓磨得不成样子,真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01
我的十八岁生日宴,灯火辉煌,觥筹交错,滨海市商界排得上号的人物悉数到场。
然而,恭贺我生日是假,他们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见证季云两家的又一次盛大合作。
——季焱与我的订婚。
这场横跨了十年的约定,此前的女主角并不是我,而是云家的亲女云婷。可惜,五年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十三岁的云婷离奇失踪,云家苦寻良久,始终觅不到她一丝痕迹。
于是,这份外人眼中绝佳的婚事,便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云淼,一个在云婷失踪的后一年被云夫人领养回来的孤女。
宴过半旬,季云两家的长辈纷纷上台,众人的目光霎时间集中过来,他们知道,真正的高潮要来了。
高潮在警察带着云婷进门时戛然而止。
毕竟在这熙攘的名利场里,她的出现那么突兀。明显不合身的衣服,穿着显得空落落的,发枯如草,面黄肌瘦,一双眼里满是暮气。
可母亲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发出了凄厉的叫喊,几乎是踉跄着往她跑去。
“婷婷。”
只一句,我就明白了她的身份。
于是宴会草草结束,订婚不了了之。
没等问询,警察便邀功似的交代了事情的始末。原来前不久,他们刚破获了一场特大拐卖儿童案,端了一个隐藏多年的拐卖组织,这一番审问下来,救出了不少经他们手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其中,就包括云婷。
偌大的客厅里,云婷与母亲抱头痛哭,一向不喜怒形于色的父亲也跟着红了眼眶,在一旁细细安慰着。
我站在不远处的暗影里,心里俱是茫然与无措,这一刻,我变成了一个真切的外人,被划归在这个家以外。
以后,我会怎么样呢?
“以后,你要怎么做?”一道平直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我扭头一看,是季焱,他竟然还没走?
他没看我,视线看向沙发上的三人,他的目光极淡,像是一根寡然无味的烟,轻飘飘地没什么重量。
“什么?”我没听清。
“她回来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口吻与往日并无二致。
“听爸妈安排吧。”我随口一答,“是走是留,想来也由不得我做主。”
那边哭声渐止,云婷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
“她是谁?”
母亲面上露出近乎惊惶的表情,父亲也难得哑然,二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母亲开了口:“她是云淼,是……是你失踪了之后,爸爸妈妈去孤儿院领养的孩子,你就当她是妹妹吧。”
云婷脸上闪过片刻的怔愣,紧接着被铺天盖地的愤怒取代,她的歇斯底里来得那么突然,在场的人甚至没反应过来。
“凭什么?让她滚,让这个冒牌货滚出我的家,我不要看见她,滚啊!”
“婷婷,你听妈妈说……”母亲攥着云婷的手,却被狠狠挥开。
“你们根本不在乎我,你们根本没有找我是不是,我在被人当成畜生使唤打骂的时候,你们却有了新的女儿,我就不该回来,我就应该死在外面。”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捶胸拍腿,毫无形象可言。
“够了。”父亲脸色铁青,终于忍不住出声。
他的目光直直向我射过来,严肃又犀利:“淼淼,你先搬出去一段时间吧。”
一锤定音。
母亲张了张口,本欲开口求情,却在视线触及云婷时,咽回了嘴边的话。
我闭了闭眼,对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只低声应了句“好”。
“我在市中心有套公寓,一直闲置着,不如就让云淼住那儿吧?”季焱这一开口属实在我意料之外。
因为我与他其实算不上熟。
他大我三岁,在滨海大学读大三,学业已经够忙,季叔叔又有意让他接管家里的生意,他连空闲时间都少有。我同他见面本就寥寥,他又寡言,所聊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我们都清楚,所谓联姻,不过是生意场上的一种手段,如今,他真正的未婚妻回来了,他为何还为我开口说话?
我看不懂。
不过很显然,看不懂的不止我一个。
父亲皱眉:“这不合适。”
“季焱哥哥。”云婷收住了眼泪,痴痴看向他,连声音都低了几分。
季焱神色没多大变化,淡淡道:“没什么不合适的,反正也住不了几天。亲女儿刚寻回来,就将养女赶出去,这事儿要传出去,必然会影响云氏的名声,这几日就当作缓冲期,让云婷适应一下,等她能接受了,我就送云淼回来。”
父亲的眉压得更低了些,却没有出言反驳。
“不行,我不同意。”云婷尖厉的声音再次响起,“季焱,我才是你的未婚妻,你怎么可以站在她那边?是不是这个贱人勾引你?贱蹄子,娼妇,不要脸的东西……”
她将世上最恶毒的话扔向我,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怨恨。
父亲母亲皆是目瞪口呆,母亲捂着嘴,颤抖着问:“婷婷,你怎么……”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在心里补充。
这些年,母亲时常与我提到云婷,十三岁前的云婷。那是个十分阳光活泼的孩子,连偶尔的骄纵也是可爱,故而母亲在街上看到我的第一眼,便止不住地落泪,因为我与云婷实在是太像了,一样的年纪,一样爱穿碎花裙子,一样爱笑,笑起来也有两个小梨涡。
而此时十八岁的我,也长成了云婷理应长成的模样。
与那个扯高了嗓门骂人的,现实中的她,截然不同。
云婷的目光转向季焱时,里头的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爱意与偏执,她像一只黑夜里窥伺猎物的狼,带着势在必得的野心,阴狠地吐露:“季焱,你必须娶我,我落的这副田地,都是拜你所赐。五年前,就是你约我去学校后山的树林里,我才会被人贩子掳走。”
一句话,众人皆色变。
02
这番话显然超出了季焱的认知,他那常年寡淡的面容上罕见地出现了茫然,可下一秒便换作郑重:“云小姐,话可不能乱说!”
“分明就是你给我留了字条,让我放学了去后山树林里,说有重要的事情跟我说,你为什么不承认?”
季焱转向父亲:“云伯伯,云婷失踪的时候,我正在外省参加数学竞赛,十天后回来,我才得知这个事,这你应该记得吧?”
父亲缓缓点头。
“既然这样,字条绝不可能是我留的。”
“怎么会?怎么会……”云婷怔住,喃喃道,“怎么可能不是你呢?”
父亲已经反应过来:“看来当年的事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他看向自己痴愣的女儿,沉声道:“婷婷,你放心,爸爸一定会找出害你的人。”
云婷空洞的眼里流下两行泪,浑身像泄了气般萎缩起来。
父亲长叹一声,让母亲先带了云婷去休息,转头对着我说:“淼淼,你还是住家里吧,婷婷那边,爸爸会去说。”
我乖巧应下,心里却知道,他改了主意,多半是因为季焱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商人重利,任何有可能对云氏产生负面影响的事,父亲都绝不允许发生。
想到这,我又不自觉向身边人看去,可他直至离开,都不曾回过一个眼神。
次日下午,我与云婷在楼梯上狭路相逢。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双目红肿呆滞,可一见着我,立马切换成凶狠的表情。
我往左她也往左,我向右她便堵右。
摆明了是在为难。
我仰头看向她,从身后拿出蛋糕,小心翼翼讨好:“姐姐……”
“贱人,谁允许你叫我姐姐,你也配!”她厉声打断。
我动作一顿,捧着蛋糕的手还是往前递了递:“这个蛋糕很好吃,妈妈和我都很喜欢,你要不要尝一下?”
话音刚落,她狠狠挥手打翻了瓷碟,“噼里啪啦”的尖锐声响起。
母亲听到声音,急忙跑过来,一把扯过云婷上下打量,连声问:“婷婷,没事吧?”
可缓过神来,见云婷一副咬牙切齿的吃人模样,而我孤零零地立于一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尴尬与愧疚浮上她的面容:“淼淼,我……”
“没事的,妈妈,是我不小心,我先回房间了,过几天要考试,我书还没看。”或许是逃避心理作祟,我不大想听她接下来的话,人是本能动物,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吃晚饭的时候,云婷忽然开口:“我也要去学校,和她一个班。”她抬手指向我。
父亲斟酌了片刻,劝道:“婷婷,爸爸还是先给你找个家教,你在家把之前的知识补上,之后再……”
“我不!”云婷又一次尖叫,“凭什么这个冒牌货能去读书,我却要躲在家里,我才是云家的大小姐,你们是嫌我给你们丢脸了,是不是?!”
仅仅一日,我竟已习惯了她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可父母亲显然没有我这般适应能力,一个脸色灰败,一个默默垂泪。
最终,父亲还是松了口,答应了她。他沉沉的目光向我压来,我自觉开口:“爸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姐姐的。”
……
几日后开学,刚走进教室,无数道复杂的视线便射向我与云婷。
学校是微型社会,学生之间也讲究利益抱团,现实得很,尤其我们这个班,大多是商人子女,自小受父母耳濡目染,行事更加明显。
与我交好的几位一与我对视上,便逃也似的转过眼去,生怕同我沾上关系。也是,此前我虽是云家的养女,可父母给了我足够的脸面,外面的人自然也不敢轻视我,可前几日宴会上的那场风波,经过媒体的大肆渲染,恐怕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云婷回来了,那我这个云家养女就没有巴结的必要了,没见订婚也取消了吗?
众人一窝蜂涌上去,围着云婷嘘寒问暖,其中以林清竹最甚。
她倒是个真情实意的,拉着云婷的手都快流出泪来,还不忘向我投来幸灾乐祸的一眼。
林清竹同我不和已久,一是因为她与云婷是自小就玩在一起的玩伴,云婷失踪了之后,她一直觉得我是只占了别人金丝窝的野鸡,二么,则是我一来,就抢了她的第一名,且压制的她毫无反手之力。
故而此番云婷能回来,除了父亲母亲,她大概是最开心的人了。
云婷神情恹恹,似乎懒得搭理那群人,只抬手指了指垃圾桶旁边的空座,对我说:“你坐那儿去,我要坐你的位置。”
众人倏忽间安静了下来。
我没挣扎,沉默地收拾东西,从她提出与我一同读书的那一刻,我就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云大小姐也没让我失望。
孤立的正大光明,欺辱的大义凛然。
往我的书桌里放活蟑螂、死老鼠,凳子上莫名出现的红油漆,去洗手间被反锁在隔间然后被劈头盖脸地赏了一盆水,我值日的时候班级里多的数不清的垃圾……
我想,她们应该是把韩国有关霸凌的电影电视剧看了个遍,把其中霸凌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
我日渐一日的沉默,云婷日渐一日的开朗。
见我不反抗,她们便变本加厉,毕竟欺辱一个曾经比你强的人,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啊。
暗着使坏变成了明着殴打,她们也是动了心思的,生怕老师家长看出来,从不往我脸上招呼,只是拧、掐、捏,我身上被衣服遮着的部分,青紫一片。
学校遭遇的这些,我回家后从不多言一句。母亲是个眼浅的,在她看来,云婷在一日日变好,也不常发脾气了,我较从前是安静了些,但那又怎样,至少云婷不找我麻烦了。倒是父亲,有时会用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我想他应是知道的,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一句也没有。
03
日子又往前滑了几十天。
这天下午,我正准备出门,刚走到大门口,云婷阴恻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干嘛去?”
我回过头,嗫嚅道:“我出去有点事。”
“什么事?”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季焱哥哥约了我去骑马。”我抬眼觑了她一眼,“你要一起去吗?”
“啪。”
回答我的是狠狠落在我脸上的一巴掌。
火辣辣的,连疼痛都后知后觉,嘴角好像裂开了,口腔里渐渐布满血腥味。
她可能是农活做多了,力气真大啊。我心里不无恶趣味地想。
“贱人!贱人!贱人!”云婷摘下伪装的面具,露出了阴毒的真面目,“不要脸的贱蹄子,你还敢勾引他,我撕烂你的脸。”
她似乎不解气,又甩了我一巴掌,还是同一边。
耳朵嗡嗡作响,耳鸣声大作,我勉强稳住身形,只看她血红的嘴张张合合,如果言语能杀人,恐怕我此刻早就轮回百次了。
最后她扔下一句“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好过的”,便气冲冲地走了。
良久。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垂着头,看到一双鞋停在我面前。
“你故意的。”鞋的主人嗓音里似乎带了一点怒气。
我颓然地闭上了眼,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真要命,现在我这副猪头三的样子,可实在是好看不到哪儿去啊。”
可他的话更让我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