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沉甸甸的歌词手稿交给大宋审阅,像交出了压在我肩头的江山似的,如释重负地轻松了。大宋盯着勾入的丹凤眼说,行,还上口。我们商量着做了些微小的改动之后就定稿了。我的表现使犬宋喜出望外。她说该作主题积极,健康向上,内容深刻,有时代感。这种东西最容易引起共鸣。产生于上海滩的东西就是要对得起上海滩,与上海滩的整体形象相符。大宋不喜欢当今乐坛上那些卿卿我我的俗物,让个人小感情堂而皇之地登上中央电视台,在全国弥漫渗透。成年累月是那些东西怎么得行!大宋之所以学音乐而不喜欢唱歌的原因就在于此。她对
流行乐坛的现状感到失望。如果再没人出来拯救那将无可奈何地走向没落。她说要弘扬建安风骨。她说这话时我好高兴,她怎么知道建安风骨这个词!大宋对我的高度评价使我欣喜若狂。我一高兴就想笑,一笑就犯规,一犯规就想起了大宋提醒的笑得不好不要傻笑的忠诚告诫。我便马上收敛。我深知,一个人笑的样子是一成不变的,我只能绝望地停留在低劣的水平上。
宁静的生活空间被彻底摧毁了,变得一塌糊涂。从定稿那天起,我们的房间就成了音乐室。大宋成了谱曲的人了,成了音乐界人士了,牙疼似地哼个不停。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摇头否定,一会儿点头称是,一会儿开怀大笑。我想她这辈子是做不成贼了,不打自招。即便是在厕所里,抽水马桶响毕,出来的便是音乐。音符就像幽灵一样满屋飞扬横冲直撞。屋内一切都被音乐紧紧覆盖。床上睡的是音乐,地上走的是音乐。空气中不再是二氧化碳,是音乐分子音乐元素。大宋的表情和举动都失却了常态,醉醺醺的了。白天宽容了这一切。而上海的黎明和子夜,我们不敢冒犯,必须把窗户关严,老百姓是不敢轻易打扰的。楼下的常常抬头向楼上张望,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小区里住着一位未来的歌星。
大宋每天晚饭后,把屋子一打扫就上床去。要么看书要么听外语。钢丝床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地盘成了她的快活乐蹲在床上的样子,很像一个乖巧的家养动物。被子放在枕头上垫着背,她说那样舒服。大宋声音一响,小宋就愁眉苦脸地向我努努嘴,劳驾你把门关上,别让它钻出来。可把门关上也不行,我得在那里进进出出,小宋依然受到袭扰。她开始怨天怨地怨自己,不该把报纸拿回来自讨苦吃。她说截止现在大宋哼的仍是噪音,足有五十分贝,五十分贝的噪音不绝于耳是影响健康的。于是我和小宋商量,决定把大宋发配到边疆去。阳台和厨房就是我们的边疆,让她在那里哼。大宋很不情愿地进了厨房,情绪就来了。她说,我知道你们忍受不了。干事情真难啊!小宋瞥一眼大宋,得意地笑笑,姐,好事多磨,暂时受点委屈吧。
我琢磨着,上海滩要出大事了,我们小窝里要出大事了。这是一颗新星在升起之前的艰难的阵痛。
我们客厅和卧室尽管减轻了许多分贝的干扰,但不出两天,又出现了令人头痛的高兴事。胡悦从他朋友那里弄来一架旧钢琴,三条壮汉呼哧呼哧的搬上楼来。卧室是没有地方放的,对于已经放了一个小床的客厅来说,钢琴已成了庞然大物。可又只好放在客厅里。胡悦真够朋友,舍得花力气帮忙。大宋激动不已,千感万谢,说了许多叫人热泪盈眶的话。三条壮汉没坐多久就走了。我和小宋与钢琴一起发呆。大宋乐陶陶地对钢琴进行检查。胡悦交待过,琴上的7和56都有问题,像患重感冒而哑声的病人的呻唤。整个第四组键的音质都不大好,有些失真。纵使这样,大宋也高兴得乐不可支。小宋说,这下好了,又来了个会叫的东西。
不知是音乐感染了我,还是我成了音乐的牺牲品,我开始出现一种生理病变。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在被音乐所困扰。我面前的上海滩,凡目之所及,足之所至,无一不是音乐的化身。楼房是陆地音乐,轮船是水上音乐,江河是流动音乐,飞机是高空音乐,汽车是旋转音乐,蓝天是梦幻音乐。男人是进行曲,女人是小夜曲,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交响曲。我只要一想起大宋,便会有声音传来。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回家时,一到家门口,无论大宋是否在家,就隐约觉得大宋的歌声向我走来。音乐趴在我耳门上向我问安。我的梦中也充斥着各种声音,甚至我自己也恬不知耻地放声高唱。醒来之后羞愧不已。人在恬不知耻的时候怎么连自己都不知道。我不明白。
我只明白大宋在音乐上走火人魔地投入。她时刻不停地在动脑动嘴和动笔。我和小宋协同作战给了她种种限制,但那是无效的。我们没法限制她。在家里她是王。为使她集中精力,我们不让她干任何杂事。她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她不比女皇过得差。饭由小宋做,买菜做饭洗碗整个流水作业的过程全由她包揽了。小宋在额头冒汗的时候总是感慨万分,培养一个人才真不容易呵!
我不知道大宋每晚是什么时候休息的。反正凡是我睡的时候她都没睡。她见我陪着她疲惫的样子,总是说,你先睡吧。我就睡了,她就干她自己的事。第二天早晨起床,桌上便是一堆数字。她就像个数学专家,把演算弄得到处都是。与数学家不同的是,没有8、9两个数字,减号写得老长有时还重叠着,小数点乱打还把括号趴着写。所有未知数都等于1。纸片雪花似的,几天下来二大筐。她常在兴奋之余把我弄醒。音乐总惹风流事端。她的纤纤细手在我全身流动。我全身燥热时便坐起来,文质彬彬地把她剥光。这时我便成了曲谱,她便成了词。曲谱总将歌词覆盖。我身长的多余部分便成了过门,成了间奏。音乐垒成了娇喘在床上荡漾。她闭着嘴咬着牙,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我鼓励她说,你叫吧,大胆地叫。我一鼓励她激情就来了灵感就来了。她红晕的脸上立刻布满微笑,说,小宋在外面,听见多不好。我说,怕什么呢,她还以为你在搞创作!放下思想包袱,她就轻装前进了。待余韵过去潮红退了,她又起床。她对我说,宝贝儿,你睡吧。然后自己坐到桌上去。第二天清早起来又见一堆数字。
小宋没上多长时间的班就不干了,她辞去了浦东商场的领班。几年下来她省吃硷用存了一些钱,在四川北路选个门面租下来,开办自己的服装店。资金紧一点,我把我仅有的一万元存款给她,她的朋友们再支援她一些,总算凑够了。她让我给店起名。我就以名起名,叫豆豆服装店。她雇了一个湖北姑娘给她看店,自己当个小老板。开业后,我就叫她小宋老板。大宋说,真不错,我们家也有老板了。小宋说,打工不是目的,赚钱也不是打工的唯一目的,打工的唯一目的是为了自己不打工。小宋说的是实话,她现在不打工了,而是别人给她打工。
小宋当过领班,管理上很有些办法。她把小店弄得金碧辉煌,绝非一般工棚式的。里面堆满了各种中档衣服。她说经营服装不能搞高档的,高档的一次投资大,一般的小店信誉上都不太好,买高档服装,顾客只相信那些名牌老店。低档的也不行,一是赚不了钱,利润小,二是消费水平都高了,很少人买低档货。于是就选择了中档,主要在花色品种上下功夫。为了树立形象建立信誉,她实行顾客购物登记制度,凡来店购物者一律实行登记,地址、电话、品名、价格都由顾客本人填写,作为商品退换的依据。小宋是狡猾狡猾的,这样做除了确保信誉外,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加强内部管理,防止那个湖北妹子随意抬价或降价。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多个心眼还是必要的。
大宋在歌曲成形之后对我说她想辞职。我说,你随便,怎么好就行。无论从朋友还是职员哪个角度上讲,胡悦都是舍不得她。胡悦说,我希望你随时回来干,我都欢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胡悦伸出那双超长的大黄手,把那只多佘的大哥大送给大宋,作为纪念。大宋说,我怎能要你的东西呢?本来给你找的麻烦就够多了。胡悦说,你不至于瞧不起我吧。把机子放到
桌上就走了。大宋拿大哥大也用处不大,她平时只是接接别人的电话而已,很少打出去的。小宋说,姐,这东西反正闲着,我白天用你晚上用,我付费。大宋说,怎么动不动就是钱?姐妹之间还分彼此?我的电话你接就行了,不误事就行。小宋有个大哥大提着,就更加老板了。她的名片下方又多了一排数字。
大宋辞职第一天,我让她好好睡一觉,平时太节约时间了。我给她倒了一大杯王朝葡萄酒让她喝了。她睡得满面緋红,很沉很实。看她那样子,我不再担心她眼睛一闭又音乐去了。我不叫她,她一睡就是半天。醛来后,屋里又响起了疯狂的琴声。我好自豪。我的《别人的城市》终于是音乐了。
大宋音乐了一段岁月,音乐了一个春天。在翻过春天的最后一页时,大宋让我和小宋成为她的第一听众。她问怎么样,我们说很好。虽然我和小宋都不懂音乐,可口气像个内行。我觉得好听就是音乐,唱上别人没唱过的调子就是别开生面。大宋说,在艺术领域,最好懂的是音乐,除了聋子之外的所有人都能评品它。所以音乐容易普及和流行。最难懂的也是音乐,它用特殊的语言来表达作品主题,因此它又最深奥。所以在音乐上永远没有真正的内行,也永远没有真正的外行。
作品写成了,接下来是演奏问题。大宋想请吴总帮忙,问我意见怎样。我说行,你去试试。那天中午,大宋就到吴总那里去了。吴总对她的参赛表示支持和鼓励。他要请上海滩最有名的乐队演奏。几句漂亮话把大宋说得眉飞色舞。大宋说,那真是谢谢你了。吴总问,怎么谢?大宋说,请你吃饭喝酒打保龄球怎么都行。吴总说,那不行。我酒不缺饭不缺,就缺一个女人。大宋脸一红,明白他的意思了。大宋说,你是让我给你介绍一个?舞厅里这么多,你尽可以挑,我给你做媒。吴总说,我就那么不值钱?告诉你,我这公司,围着我转的女孩至少有一个班,可我都看不上,就只看上你了。大宋说,看上我就糟了。除了我在丈夫面前是女人外,我在所有男人面前都是男人。吴总就抓住大宋的手。大宋一把甩开了,正好有人进门,趁机走了。
大宋不再找吴总了。她只好找自己舞厅里的乐队演奏。她是看不上那个乐队的,有点屈尊就驾的意思。这也有别的乐队比不上的好处。都是熟人,关系又不错,具体事情就好商量些,付费也只是象征性的。二流乐队发挥一流水平,档次也就上去了。如果一流乐队演奏二流水平,那也是白费力。再说,这乐队是独立组织,你吴总也管不着。
我觉得大宋的选择是明智的。她如再找吴总帮忙就是误入歧途自投罗网。大凡赶时笔离婚的男人是没有几个好东西的。
女人将成为他们再婚前的永久性猎物。尤其是在舞厅那种风流场合,尤其是在大宋这种漂亮女人身上,男人们丑陋的欲望最为集中。性骚扰,简直是都市里难治的一块癞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