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经过一段持续低温的日子,天气突然暖和起来。我的心境就像蓝天一样明净。排练塞满了大宋的白天。她的忙碌使我欢欣鼓舞。大上海是不喜欢闲人的。闲跟没出息基本上是同义语。忙碌体现了上海的节奏,也是一种光荣和体面。其实有许多闲得无聊的人,见面后你问他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他就说忙。那就是撑门面的。忙会给人一种风风火火大干快上的感觉。但大宋的忙却是真忙,我们办事处的忙,也是真忙。忙碌之中,我看到上海的每一处都在向我微笑,都在向我招手致意。我不再对上海有陌生感。每天都在缩短与上海的距离。上海滩成了我的大窝,单位和家成了我的小巢。我们在大窝里的小巢里飞起飞落。
也许是我很少在陈雪梅和黄小苗的房间逗留的缘故,有天中午我一进去就嗅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怪味儿。我说出我的感觉时,却遭到陈雪梅和黄小苗的反对。她们肯定屋子里充满芳香的。我难以争辩。后来黄小苗在避开陈雪梅后,悄悄地说,其实我早就闻到屋里的怪味儿了。屋里就只有我和她两人,不是我就是她,我当然不好直说。刘山说,是不是例假味儿?我说不是,女人来例假的味儿我也闻过,不是那种。刘山经黄小苗这么一说,当即跑到她们屋里去用鼻子嗅,在呼哧呼哧一阵之后,证实了我的话。屋里确有怪味。
怪味引人注目。我们开始莫名其妙地留意和关注它。如果说它来自外界的话,不外乎有两种可能。一是王主任夫人经常到她们宿舍坐坐,几个人围在床上打打扑克。她身上是有味儿的,是从东方医院带回来的药味儿。二是秦会平那小子秦沪一郎,汪涵涵经常把他领到这里来玩玩,把孩子放到床上,大人聊天。偶尔也在床上尿一次。他身上还有婴儿特有的奶腥味儿。可这两种味儿都不能与屋里的怪味儿相提并论。怪味儿就在于它的特殊性,在气味系列中鹤立鸡群。那天王芳找方经理,到那屋里探了探脑袋,忙将身子退到门外,大声用川腔说道,这屋里啥子这么臭呀!她下楼到办公室后,还在旁若无人地说,两个女人在屋里,就不把屋里好好收拾收拾,讲点卫生!
说她们不讲卫生完全是冤枉了她们。两个女人不是那种蓬头垢面藏垢纳污的窝囊婆。她们常常洗澡,勤换衣裤。无论何时,我们宿舍的阳台上都有几条色彩艳丽的裤衩和几只乳罩迎风飘扬。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刘山想弄个究竟。
据黄小苗说,陈雪梅常说自己身体不适,好像有病,常常抓一把什么药就吃,还常到浦三路的一个门诊部去。刘山问她吃的什么药,黄小苗说不知道,从没见过她用过的药盒。从黄小苗住进来后,陈雪梅每晚洗澡都要把黄小苗赶出去。这个习惯在女人中是少有的,像陈雪梅这种住集体宿舍且又开放的女人就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这引起了刘山的怀疑。他煞有介事地说,陈雪梅有性病。不然她不会这样。比如淋病,体内流出的浓汁就有恶臭味儿。黄小苗问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刘山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就连那液体的颜色他都知道是浑浊偏黄的。
我们这些话黄小苗放在心上了。她怕传染。那天晚上,陈雪梅睡前又吃了几片药,后来把药盒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袋里,黄小苗在倒垃圾时像淘金似地把药盒找出来交给了刘山。刘山拿着证据向我报告,陈雪梅确有淋病!幸亏以前他没跟她好,否则早就溃不成军了。他似有先见之明。
我不知道淋病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可当我用看病人的眼光看陈雪梅时,发现她早就一副病态。面色苍白,肌肉松弛着,有点像墙壁上的仿瓷涂料,没有弹性的感觉,明显缺水。她下班之后便出没无定,来去匆匆,显得焦灼和烦躁。以前的美丽已退去许多。远看她的背影,像一条随风摇曳的裙裤,显得单薄无骨。
从此,黄小苗有种如临大敌的恐惧。她怕极了。她对我说,她想调换一个房间,哪怕再小再烂都行。我明确告诉她这是不可以的。至少目前不具备那个条件。作为病人,我们不能用歧视的眼光对待陈雪梅。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何况她又得了一个容易伤害自尊心的病。听我这么一说,黄小苗便很失望地阴了脸。以前她俩的毛巾一直挂在一根绳上,自那以后黄小苗买来许多新毛巾,把旧的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又买来一排长长的挂钩,与陈雪梅截然划清了界线。她在干这件事时还算巧妙,先把旧毛巾撕了些破洞,嘴里嚷着,都是些假冒伪劣产品,又该全部换了!就把自己掩饰过去了。但由于心理上的恐惧,她跟陈雪梅在一起时就别扭,怕她在自己床上坐,怕她凑近自己说话。每接近一步,对黄小苗来说就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在这期间,陈雪梅依然跟姚总有电话联系,偶尔也出去住一夜。她回来时,刘山不再跟她胡说八道了。渐渐地,陈雪梅变得憔悴起来,看不到昔日的丰满红润了。她闲了,便到王主任家里陪他夫人坐坐,两人天南海北地聊,话很投机。
有天王主任把我叫去,说,陈雪梅身体不好,想请一个月假,她跟你讲过没有?我说,不知道呀。王主任说,先让她请半个月吧。单位忙,财会上缺不得的,先让黄小苗替替。她不懂会计业务,记帐开票还是行的。于是,第二天,陈雪梅就没有上班了。
本来一件正常请病假的事,可在单位却闹起了一点小小的震动。几乎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知道陈雪梅得了性病。我后来才得知,在我和刘山晓得之前就有人已经知道了。事情传到王主任那里,王主任借机在一次会上专门讲,对于陈雪梅的病,大家知道就行了。不能歧视也不能外传。传出去我们是没有光彩的。如果外界知道陕西女人在上海得了性病,影响多不好。王主任说,这也算是教训,各位以后在生活上要检点一些,不管男人女人都要洁身自好。上海滩是花花世界,不能碰的坚决不要碰,不能玩的坚决不要玩。王主任讲毕,大家都掩嘴而笑。
尽管我们每个人都一如既往地对待陈雪梅,一如既往地跟她说笑,但心理上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大了许多,变得遥远了,陌生了。秦会平回家对汪涵涵说陈雪梅得了性病之后,汪涵涵当时如惊弓之鸟,诚惶诚恐,连脸都吓成了青灰色。以前她和小宋经常在那里玩的,吃住都不分。汪涵涵生孩子后,陈雪梅和王芳整整伺候了她一个月子。一听说陈雪梅得了性病,她就异常紧张起来。第二天全家三口到医院作了全面检査,这才放心。可汪涵涵依然有些提心吊胆,说,医院的检査,可靠么?不是说有潜伏期么?秦会平说,你也别紧张过头了,那性病也不是说传染就传染上的。伺候月子那阵,还说不准在谁身上呢!汪涵涵去看陈雪梅时,坐得离她远远的,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她把秦沪一郎放到奶奶家里,不敢抱来。
我买了些水果去看陈雪梅。她正在床上睡觉。她说她请假之后老做恶梦,梦中怪吓人的。她说她特别想儿子。我让她回陕西一趟,也正好治病。她说不可以的。一回去,以前那个情人就会跑来找她,他一激动什么都不顾,把病传给他了怎么办?把他们家弄破裂了怎么办?现在他们家庭关系紧张极了,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她回去,只会给别人家庭带来灾难。没意思透了。她重复说,简直没意思透了。
我从陈雪梅房里出来时,发现后面小区的那个可爱的小树林被太阳晒萎了许多,一些树叶开始卷了。我想这一定是灾害的缘故。傍晚,依然有些行色匆忙的人猫腰钻进去,出来后一副轻轻松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