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李春平2023-06-28 09:155,094

  

  五一劳动节刚过,我们的金路大厦工地就出问題了。甲方资金出现调度困难,工地面临青黄不接等米下锅的状况,缺口为六百万元。建设单位的老总们一个个急得团团转,一方面想资金的办法,一方面要稳住工地。可六百万元资金对任何一个单位来说,都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要临时借来周转一下,也绝非一件易事。后来在实在无奈的时候,对方总裁只好向王主任摊牌了:六百万元借不来,后续资金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到位。工地面临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你们施工单位先垫着材料,二是停工等建设资金到位了再上。其他就没有办法了。

  王主任说,这样吧,我们先商量一,下,拿出一个意见再告诉你。我看你是大老板遇上了小问題。

  总裁走了。王主任开始在屋里踱步。他把方经理和我叫去了。我们的一个共同意见是不能停工的。名扬四海的中华第一街,弄个半拉子工程摆在那里像什么样子?如今上海遍地建筑,建设投入巨大,资金也相对紧张。因甲方资金导致工程停工,别人固然不会说我们,可对我们也丝毫没有好处。我们几百个工人怎么办?停两个月工你就得养他们两个月。他们在这里一天,就要吃要喝要工资。而且拖延工期已成定局,作为建设单位的甲方损失就更大。方经理思索半天,说,停工是万万使不得的,我们可以考虑垫付材料款的问题。王主任说,我想,要做就做个大人情算了,我们借给他们六百万元!人家也不是缺钱,也跑不了的,只是暂时有点困难而已。方经理说,他们拖着不还怎么办?利息怎么计算?都得考虑周全。王主任说,你别总是对上海人有成见,我们不是天天在跟上海人合作,在上海地盘上挣饭吃吗?老是怕这怕那,对别人防范着,这不是我们应有的气度!

  方经理挨了嚷,口气也软了,说,你的意思还是借给他们?可我们自己家当也紧呐!王主任说,现在我们帐上的自有资金有八百多万元,拿出六百万元来!你马上通知对方。方经理又问,利息呢?王主任说,别盯住那点小钱,我可不想放高利贷,按银行正常利息结算就行了。

  那天对方总裁来到办事处。王主任把我们的意见给他讲了之后,他万分感慨地说,老王,你使我看到了陕西企业家的大气魄,大气度!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文钱逼死英雄汉,别说六百万元。即使我能在别的地方借到,也得几轮谈判才能解决问题。你这样干净利落,实在叫人佩服呀。

  王主任说,你怎么老说題外话。这都是建立在共同利益基础上的嘛!工程停了咱也没光彩。我还得考虑几百名工人的吃饭呢!总裁带着支票走时,握着王主任的手紧紧不放。

  五月的裙子大量上街,伴随着五月的鲜花一道走来。我的面前又是一片眼花缭乱。那些天我们单位所有女人都穿裙子了,一个比一个漂亮。

  我们的工地是一支庞大而杂乱的队伍。既有高级建筑工程师、技术员和正规建筑工人,又有各地来沪打工的民工。成天在房上房下劳动受累,辛苦万般。当我们借给金路大厦六百万元资金后,非但没有停工,而且快马加鞭地加快了施工进度。王主任明确指示要高质量高速度拿下工程,同时提高了工程技术人员和民工的加班费标准。虽然工程在南京路,许多工人一连好几天连南京路都没去过,从早到晚战斗在工地上。周围虽有不少娱乐场所,他们既没有时间去,也花不起那些钱。在清一色的施工队伍中,几个做饭的女人便成了宝贝。茶余饭后寻个开心,也算一场娱乐活动。乐毕了笑毕了,一倒下就鼾声大作到天明。高梁地摇头晃脑地对我讲,摸一把她们像过年一样高兴,狂躁的心境就能稳定下来,他的焊接技术就样样优质天衣无缝。高梁地完全摆脱了初进工地时的种种窘迫,如今在工程队属于吃香的人了。那些做饭的女人,见有的男人伸出黑手去摸她们时,她们不高兴了就嚷,南京路上那么多女的,有种的到外面去摸呀!可她们对高梁地就放宽了政策,摸一把,就嘻嘻直笑。这就表明他在里面的地位很不一般。

  大家都穿裙子了,街头翻了不少新花样上市。大宋就向我唠叨。我就给她买了一套连衣裙,花了四百元,好歹也是上海名牌。原先准备在精品商厦买,可小宋说,她办了服装店,我们就应当理所当然地照顾她的生意。于是就在豆豆服装店买了。毕竟她没有大兴货,总算放心。有些时候,我成了小宋的兼职推销员,每次她进一批新货,我都要在单位上给她宣传介绍,吆喝一批男男女女去。每次都得买走千把块钱的东西。小宋是贼精的人。那天她热情洋溢地说,哥,我进了两千双高级手套,至今没卖出去,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我分别跟两个工程队联系,一次就把她手套全买光了。后来小宋说她骗了我,她是看我们工地需要手套才去进的货,转手就是一千二百元利润。有这么一次,她就跟几个工程队建立了业务联系,签定了常年供货合同。小宋是舍得花钱的,她花几百元给我们单位每人买一件文化衫,纯棉的,全部打上豆豆服装店字样,广告一样发送出去。王主任说,豆豆这孩子,恐怕是要成大气的。小宋就笑。刘山说,豆豆你好好干,挣个大款出来,将来我来给你打工。小宋,庙小了,哪能容你们这些大菩萨。小宋成大忙人了,走到哪里,大哥大和BB机都不停地叫,业务联系烽烟四起。

  大宋和小宋比赛似地前进着。《别人的城市》这首歌已基本排练成熟。整个排练花了半个月时间,包括曲子的完善,配器的调整。大宋在预赛和复赛中力挫群雄,在对手如云的情况下获得了决赛权。评委们对她的整体评价很高。她翘首以待决赛的来临。

  那段时间,我明显感到自己成了一个道具,轮换着为大宋小宋姐妹俩高兴。她们的情绪决定着我的生存状态,也决定着我当天的命运。小宋高兴了,进门首先打我一下,我的肩部和腰部成了她高兴时的拍击对象。然后把大哥大一放,往床上一坐,叫一声,哥,劳驾你。我就给她取拖鞋,倒茶水,让她不劳而获。我已完全熟悉了她那双红色拖鞋和乳白色高跟鞋的长短轻重以及哪个部位有划伤的痕印了。我在一丝不苟地从事这些琐事时,她总是用艺术欣赏的眼光看着我,笑意灿烂,视线亲切。然后说句你真好,接着她便向我讲述一天来的各种见闻。她不高兴的时候我就倒霉了。她一进门话也不说,就往床上一躺,眼睛望着天花板,像在寻觅一个上吊的地方,脸板得吓人。我问,谁欺负你了?她不理。再问一句,她用脚丫子踢我一脚。我忍住脚臭和疼痛,再问一句。她就翻身坐起来,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用拳头打我。她打累了,便气喘吁吁地问,打痛了没有?我说,还行,还可以再打一会儿。她笑笑说,哥,你真好,我这一打就舒坦了。有时她在发怒时,正好大宋回家。大宋叫她打轻点。我感到有种力量在支持我承受下去,命中注定我是欠揍的人,轻点重点就不计较了。打毕了,大宋就对小宋说,你要晓得,你打的是大宋,说,往死里打。小宋说,那我舍不得。大宋说,到底是自己的心疼呀!

  大宋不发火,但却生闷气。生了闷气就疯狂地弹琴,怎么也不考虑人家。我给她说话,她还吼我。有时一吼,我也生气了。我说,我什么时候招谁惹谁了,不是大的就是小的跟我生气。你们要知道,要不是我到上海来,我就是青年学者了,就是历史学家了!大宋说,我要不到上海,那职称至少也是讲师吧,离副教授不远了!我们一吵,小宋会笑嘻嘻地站出来,跟着嚷,你们吵什么吵,我要不到上海,早就抱孩子了!可现在还是个老处女!你们有什么可闹情绪的,得到的少了吗?这么一来,大家就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当然,更多的时候,大宋一生闷气我是非常有耐心的,我会心平气和地开导她,或者讲一个故事把她逗笑。她笑了,我头上的这块天就晴了。她会把门一关,像一个女权主义骑在我身上。我总是平静地躺着,一副听天由命任其摆布的样子。她精疲力竭之后,我便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看着她。她那张红潮褪去的脸,叫我想到那幅《蒙娜丽莎》的油画。我很欣赏这种快活的结尾。

  就在五月中旬月亮最圆的那天我感冒了。我是因为国事家事忙感冒的。上午为一家房地产公司融资的事,我和王主任连续跑了两家单位。中午又到东方医院看望王主任夫人。她的病情未见好转。下午我和方经理到工地要进度材料,方经理一如既往地讲了几句,他就像犯了毒瘾一样,进了工地就为安全质量进度而操心,他非要讲几句才算过瘾。他最后一句口号性的激昂言辞还没讲毕,天上就义无反顾地下起了雨。在高梁地和队长的护送下我们落荒而逃。方经理回浦东,队长给他叫辆的士他就一路逍遥地回去了。那个小小的奥拓像雨中的老鼠。

  我没打的。反正离家不远。顺着南京路往东走。我很长时间没有好好淋过雨了,至少有十年左右,非常怀念雨中狼狈的岁月。我想在上海来这么一回,感受一下上海滩的雨味儿也不虚此行。机会终于到来了。我可以不求任何人就可以淋一场饱雨了。就这么一念之差,我快活地将身子递进了雨中。我有种英勇就义的感觉。一股潮流灌注下来,迅速涌遍全身。那盒红塔山在我上衣口袋里逐渐改变了形态,原来的方块变成了不规则形状。天就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下的是大雨,上海的大雨在五月并不多见。我在大雨中贏得了发言权。此时此刻,在中国,在中国的上海,在上海的南京路,在南京路的东段,一个陕西人民在雨中开始了他前所未有的骄傲。这就是我。我叫李昂。一个诗人的名字。我傲视一切,用一览众山小的目光看待路人和头上有伞的人们。我突然觉得他们都是懦夫,他们都是弱者,他们经不起上海的风吹雨打,只有依靠伞的庇护。我透湿的身上集中了街上九成的目光,目光与目光之间互相交叉碰撞融合。我的衬衣裤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过我,不干胶似地紧贴着肉皮。鞋里发出呱嗒呱嗒的声音。我兴奋的气体在雨中散发着飞扬着。车是什么东西,伞是什么东西?那只不过是现代文明培养懒汉的摇篮,那只不过是要伪装风雨无阻这个成语。我自由自在地欣赏着雨中的上海滩、各类建筑和行走在建筑之中的人们。他们在雨线的那一端显得美丽漂亮。朦胧和诗意裹着他们。什么叫诗,什么叫音乐?雨中的上海就是诗,就是音乐。人类真正杰出的艺术品,是自然映照下的另一种自然。这就是雨中的风景。

  我拖着沉闷而又琐屑的响声进了屋。琴声被突然打断。大宋小宋用惊讶的目光盯着我。她们知道我又伟大了一回。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大宋七手八脚找衣服。小宋迫不及待地给我点火弄洗澡水。我得意地看着她们忙碌。以前她们回家我忙,现在我回家该她们忙了。洗罢澡,便有种脱胎换骨般的轻松。

  月亮最圆的时候我病了。准确时间是十一点三十五分。这一庄严发现不是我本人,而是大宋。她好像说了一句我身上发热之类的话。我摇摇头,我担心她把感冒与性欲混为一谈。我就坚决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摸在我背脊上,我感觉出冰凉的异物。我没有做爱的念头。在那天的日程中没有这样的安排,只安排了一次雨中行走。然后就洗澡吃饭舒舒服服睡一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睡的,醒来时我已被大宋扶起来喝药。大宋顶着我的背,小宋拿着药。姐妹两个变成了四个在我眼前晃动,在我昏昏然飘飘然的感觉中忙碌着。声音在我耳边徘徊不肯进来,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我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已经庄严地成为病人了,被灼热覆盖下的表情异常严肃。我把药喝下去之后,有人把我抱了一会儿,然后像放婴儿一样把我放下。我就闭上眼睛不理她们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便来了办事处的许多人。有王主任方经理秦会平刘山和可爱的陕北姑娘黄小苗。他们足以把一部桑塔纳塞满。据说他们接到大宋为我请假的电话后,像奔丧一样开着车来了。大宋小宋都在家里,端茶递水招呼客人。一个黑色的支架像高个子的胡悦一样在床旁站着,一根白色导管倒挂着两瓶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终端连着我的手,无色液体徐徐向我体内输送。初时,他们一个个庄严肃穆,像看望垂危病人一样,等待着临终遗嘱。可没过多久他们就又说又笑眉飞色舞了。我看得出来,他们蔑视了我的病情。我的病情还没有到他们垂头丧气的地步。不过我还是感到温暖,体会到病人受人尊重与爱戴的优越性。

  高烧使我彻底瘦了一圈。我强烈的感觉是四肢无力体力不支。我被大宋扶着上了一次厕所,撤出来的尿像经过反复烧煮的火锅残汤稠黄如粥。第二瓶液体输进之后,便觉得轻松了许多。我躺在床上。她们随时都可以摸摸我的额头,看我退烧没有。小宋熬好稀饭,放条毛巾在我颔下的被头上,给我喂饭。她很讲究勺子进嘴的角度,力求顺乎自然,畅通无阻。我慢慢地嚼咽着,享受着高烧带来的福份。可她还是不小心把一粒米汤掉在被子上了。大宋就责怪她不细心,接过碗来剥夺了她喂饭的权利。小宋站在旁边,一边看大宋喂我,一边跟我挤眉弄眼。我一笑,就喷饭了。大宋说,你力气可以嘛,能把饭喷出来。小宋说,下次淋雨,等咱们闲下来你再去。这次我没笑,我只觉得奚落一个高烧病人是不道德的。我摇头不吃了之后,便很规矩地躺了下去。姐妹俩就坐在床上看着我。没有笑声,没有琴声。看来我还是有地位的,家中唯一的男人一倒下,她们就高兴不起来。她们不敢马虎我,人命关天,男人关天。我莫名其妙地为自己自豪起来。我第一次看到,她们是如此看重我。于是,我看到她们愁眉苦脸的样子时,就非常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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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是个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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