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把我的生活烧了个小窟窿,让我在恍惚之中体验无边的人生乐趣。这在我的经历中,像这种耐人寻味的事情并不多见。而当我彻底痊愈之后审视我周围的世界时,上海的一切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短短几天。正因为是短短几天,我没有对发生变化的可能性和幅度有任何预料。高烧之前的雨不折不扣地渗透到我的记忆中去了。我上班的第一天并没有直接坐车到人民广场,然后转乘到办事处的车。而是从我们那个优美的小区出发径直步行到了南京路的工地,这条路线是我发烧时获取燃料的路线。我们伟大的金路大厦工程像雨后春笋一样拔高了一节,起重机像一个巨大的手臂在蓝天上空拿着笨重的建筑物品。在那个工地现场,已经没有了一个可以了解工程全貌的良好视角。我想东坡先生那句“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句子就是在我的这种感觉中写成的。要看到我们的工程壮观到什么程度,只有站到离这里更高更远的地方去了。
一路过江再到浦东来,又有许多高楼跟我们工程一样拔节似地往高处长,多了几条陌生的路和公司门牌。上海的每一天都在向最体面的方向走近。一流的速度势不可挡。那个陆家嘴国际金融贸易中心,前两天感觉还像幼童换牙的嘴,总能见到几处脱牙的缺豁,几天之后便齐匝匝的了。我不敢多在那里逗留,我像刚来上海一样激动。医学家说了,刘山也说了,激动过多有害健康。我只好逃离这个容易叫我激动的地方,迈进了广阔的浦东大道。我尾随一身黑色长裙转人了东方路,黑裙子黑头发在我面前悠然飘动,叫我感到流动的火焰在随风窜起熊熊燃烧。就在我走神的时候,长裙子钻进了深邃的胡同。我在寻找长裙子的踪影时目光撞击着变化了的土地,企图找一块不变的土地与之对比,恐怕千里难寻了。我无奈地接受着一个变字,承认着一个变#。我记得在那段马路上,地下水道的水常常溢出地面,我曾经多次怀着恶劣的印象从那里掩鼻而过。个体饮食店泼下的泔水像南京路的游客一样,吸引着众多的蚊子趋之若鹜。现在,市政公司的工人们正在捣毁蚊子的乐园,揭开盖板全力整修。我想这很好,下次我从这里路过时,蚊子们不会再向我蜂拥而来,盲目地在我身上寻找它们需要的食物,然后又失望地飞走。我历来不愿让谁在我身上感到遗憾的,包括蚊虫。只要它们不叮我,我愿意牺牲一点什么让它们果腹而归。在陕西我都是这样的,何况在上海,我所面对的是繁华大都市的见过大市面的蚊子。
走过去在一片林荫下面,一群老者在那里锻炼身体。他们摆着类似太极拳又类似气功的一种姿式。我停下来看他们。他们都有资格做我的母亲或者父亲。他们手和脚在挥动中延伸着生命,把生命的皮筋尽力拉长。我理解他们,我看到了夕阳之光的美丽。上海是个滩,无论他们通过哪种方式,可毕竟在这个滩里活下来了,呼吸着九十年代末期的上海空气。对生者来讲,活着就是一种鼓励,鼓励自己也鼓励他人去扬起生命之帆。也许十年之后,我们人到中年再来这里时,他们已不见踪迹,更换了一批新的老者。可他们现在的活着,恰恰是为了我们的今后,我们共同的上海滩。再过几十年,我和刘山他们大宋他们也会来这里打太极拳的。也许那时我们的感慨会更多。
我就是这样停停走走,走走看看,看看想想地来到了单位。我的思绪依然在单位之外不肯进门。同志们都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病后的我,问我玉体康复如何。我说很好,阎王爷不要发高烧的男人。我发现我们办公室添了很大一盆君子兰和其他两盆杂花,茂盛地舒展着枝叶。看来单位的每一天也在发生变化。我们那个猪皮沙发陷下去一个很大的坑。我问是怎么坏的。刘山说,那天方经理坐在那里看报上的杀人案例,王芳也要看那张报纸,两人把报纸拖来拖去,方经理一个趔趄坐到沙发上,沙发就咔嚓一声责无旁贷地陷下去一个坑。劣质产品再加上一个肥硕的屁股,自然是不堪承受了。我又问我桌上的玻璃板是怎么坏的。刘山说是王主任弄坏的。那天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给王主任打电话,说他们要开发一批多层商住楼,听说我们单位信誉好、质量高、实力强,希望我们能跟他们合作。王主任一高兴,就将屁股搬上了桌子,接着便是一声脆响。这下好了,两个领导,每人用屁股损害一件公物,又都是掷地有声的大屁股,都负载着一百七八十斤的笨重之躯。还是刘山说得好,我这个小领导走了,他们当大领导的就没人管了。我又问陈雪梅怎么样。刘山说,她每天来办公室一次,给黄小苗辅导会计业务,好像在选继承人似的,可精神还是不大好。于是我决定去看看陈雪梅。
我拖着很短的影子进了陈雪梅的屋。正是正午,陈雪梅刚从外面打针回来。歪着坐在床上,见我去了,轻轻一笑。她说听说我前几天发烧了,那几天她懒得动弹,没能去看我。我问她身体好些了没有。她看看门口,把目光收回来说,身体比以前似乎差些了,要彻底好利索,还需要好长一段时间。她说自从她请了假,身上全是异样的目光,已不怕别人笑话了。我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谁能保证自己不得病呢?你别想那么多了,专心治病才是主要的。
看着她那苍白消瘦的面孔和干裂的嘴唇,我心里有些难受。我力求在她憔悴的皱纹里寻找昔日少妇的风韵,却已红颜难再了。性病的折磨和精神的打击正在风化她的青春岁月,蚕食她的美好时光。她的下陷的眼眶里的目光在屋内绕过一圈,然后回到自己的脚部,黯淡无神地盯着皮凉鞋说,有些时候,我就特别想死。要不是有个儿子,我真的就死了。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讲,死是随便说的么?不就是那点病么?陈雪梅说,你不知道那滋味儿有多难受。别人得病可以拿上证明理直气壮地请假,我呢?比做贼都羞人。
那天我俩谈了一个中午。我就像个心理医生一样,听她诉说,然后给她开导解释,帮她放掉思想负担。我突然明白我是多么笨拙,多么迟钝,竟无法使她破涕为笑。论及起来,她跟单位的人关系都不错,我们也称得上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但却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她唯一能说私房话的是王主任和我,也许因为我们是她的上司的缘故。我很理解她的孤独和苦闷。在上海,在浦东,在我们单位,她举目无亲。唯有一个姚总,可只是另一种关系。自从她得了病,很少打交道了。她没有告诉他病了。她恨他。她认定这病是他传染的。在上海,人有等级,病似乎也有等级。严格地说尽管没人歧视她,可让人恐惧的是她的病,让人瞧不起的也是她的病。以前汪涵涵常把秦沪一郎领来玩,现在来了便坐得远远的,没有了以前那种亲密无间,没有了以前那种语重心长。一句话,疏远了,陌生了,距离拉大了。只有王主任夫人还照来不误,两个同病相怜的一对,话也投机,她反正有癌在身了,还怕性病!而与陈雪梅同居一室的黄小苗,除了晚上睡觉回去之外,平时都与刘山在一起。前不久,方经理在外面租了房子。年龄大了,他嫌几个人住一起太吵。同时又考虑刘山在恋爱期间,他成了绊脚石一样的人物,有些碍事,便自觉地搬走了,又留下一张空床。刘山好高兴,这下好了,这个空间独立而又自由,黄小苗连洗漱用品都搬过来了,扔下了陈雪梅孤零零一个。再说黄小苗跟陈雪梅在一起,本来就没有多少话说,黄小苗对她敬而远之可这下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人在许多时间可以什么都不用,但却不能不用嘴。嘴不闲有时也空虚,闲了就更加空虚。按说陈雪梅应当采取隔离治疗的,可这话我们不好说出来。就怕她怀疑我们嫌弃她。病人多疑心,也不能排除她有这种可能性。我们只能尽量让她随意,有事了就到单位去一下,平时就在宿舍呆着。王主任给她确定了个原则,不误事就行。
陈雪梅的精神进入了半崩溃的状态,这是不能怪上海滩的。既然上海滩给每个人都提供了一个生存环境,那么也就给每个人提供了一个死亡的环境。这就是生死法则。上海滩既然有金山银海,那么也有沼泽陷阱,这是生存方式选择的法则。它如同一个大舞台,戏是要演下去的,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都要有才行。中国的性病历史悠久,它并不来源于上海滩,上海滩的性病也不来源于上海滩的青楼女子或花花公子。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性病一旦产生,它就不再有地方特色,它便是社会的毒瘤了。你只要胡来,只要不讲原则地寻欢作乐,你就是近水楼台,你就多一份机会,你就向性病快活地走去。陈雪梅就属于向性病快活地走去的人。在我们这支队伍中,她算是捷足先登了。
陈雪梅的难言之隐使她坚决拒绝与姚总发生关系。姚总先是困惑不解,继尔便火冒三丈。陈雪梅当初称自己身体不适,可身体不适的困难也是可以克服的。后来便称金属环自然脱落,导致了怀孕,她还煞有介事地要求姚总陪她到医院作手术。姚总说,我的姑奶奶,你怎么都可以,要我陪你去医院,可能吗?陈雪梅请假不久,姚总就叫人送了些保健品让她补身子。可人流只有七天的禁忌期,七天满了,又是麻烦。像他们这种关系,目的和要求非常明确。姚总在再三提出这个要求时,她都是不由分说地把他顶回去。
最后她不得不把事情挑明了。姚总也发现了自己有病。但究竟是谁传给了谁,谁是第一媒介的问题,两人互相推倭,争执不休。那天姚总来到办事处,直奔陈雪梅宿舍,气势汹汹地指责陈雪梅。起初两人声音都小,害怕有人听见。后来说红脸了,粗话脏话满屋飞溅。姚总骂她婊子。陈雪梅说,婊子遇嫖客,咱们是对等的。谁都光彩不了多少。你嫖了我,还传了病给我!我无牵无挂,巴不得早死。你有钱有势有地位,儿孙满堂,看谁付的代价大些!姚总听这么一说,真怕了,狼狈而去,骂着婊子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