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李春平2023-06-28 09:154,630

  

  陈雪梅走了。她是被性病逼走的。性病后面有各形各态的穿透性目光,像一把把利刀。五年前,她还不知道性病为何物,以一个国家干部的身分兴冲冲地来到了上海。而她走的时候,带走了大把钞票和满身疮痍。她火火地来,她悄悄地去;她来是为了闯上海,她去是为了治性病。她到了北京,北京的姐姐是她除儿子之外唯一经常保持联系的亲人。她将暂时避开熟悉的目光,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在姐姐的照料下严格地接受治疗。

  陈雪梅走时谁也没有打招呼。是在她出走的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发现的。她写了一张纸条给我和王主任,大意是她的病情非常不好,心情也糟透了,拖下去恐有不测,她必须马上离开上海这个鬼地方,专心专意地接受治疗。上海还有她要做的事情,她还会回来的。会计业务暂时让黄小苗干着,顶替一段时间还是可以的。这封信装在一个很精致的信封内,然后塞进了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我在第二天才发现它,发现它时它已经变了形。

  黄小苗也不知道陈雪梅是在什么时候走的。她也没跟任何人讲过她要走。她的生活起居一如往常。那天晚上她跟黄小苗差不多是同时人睡的,两人在床上还谈了一些话,涉及到会计业务方面的内容,还有如何搞好与工商、税务和城建部门的关系。黄小苗早晨起来,发现陈雪梅不见了。她床上的被褥不见了。黄小苗望着空床想,她又晒被子了。上海空气湿度大,她有晒被子的习惯。直到我在抽屉里发现那封信时,才确认她已经走了。拣垃圾的老太太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许多床单和棉絮,几个桶都占满了。倒垃圾的人无一不在垃圾桶旁边驻足,他们猜想小区里又出了个富得流油的人,把如此崭新的东西扔掉了。垃圾只好在垃圾桶之外垒起一座小山。这年头上海富人太多,随便一撒手,都可以让一般老百姓抵挡一年乃至几年的开销。老太太把被褥翻来翻去又塞进了垃圾桶,并没有把它收拾起来。她想别人不要的东西肯定不是好东西。老太太走了之后,垃圾桶上冒出一朵缎面上的大红花,大红花在太阳的强光下美丽得有些失真。

  突然少了个朝夕相处的人,就像少了个大型家具一样格外惹眼。我有种坐不住的感觉。恋爱中的刘山依然对什么事情都充满热情。这天上海统一放置老鼠药,电视上说要掀起灭鼠新高潮。上海滩的鼠辈们将面临灭顶之灾。刘山楼上楼下吆喝着,提醒大家高度注意,凡是地上的米粒之类都不要拾起来吃,当心服毒,发现臭味要及时搜寻,防止匿藏死鼠。他端来一只盛了水的小盆,说老鼠服毒之后特别口渴,要找水喝,放个盆在这里,免得它死在阴暗角落不好收尸。直到我说陈雪梅走了的时候,他的表情才从快活中严肃起来。后来他像毛主席似地叹了一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呀!

  在上海,我是陈雪梅唯一比较信任的人,非常遗憾,我帮不上她什么忙。上海像她这种被大款们养起来包起来的白领丽人和新兴贵族多的是。别人可以平安无事地过着,一副幸福无边的样子,她却不行。她千不该万不该染上性病。这是一个不欢迎性病的时代,却又是个杜绝不了性病的时代。只要你染上它,你的生存质量就无可奈何地降低了。反过来说,如果陈雪梅不染上性病的话,她的那种贵族生活照样叫一些女人们羡慕不已,尽管她们有时也口是心非地表现出蔑视和鄙夷。总之,陈雪梅就只好认栽。

  王主任把我叫到了他办公室。他神情忧郁,脸上出现了许多类似黑斑一样的东西。他的目光从撩开红绸的菩萨和财神上掠过,然后转向我。他跟我谈陈雪梅走了之后由黄小苗暂时接任会计的事情。他问我,上次没收了陈雪梅那二十万元中介费,是不是处理得太重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毕竟是二十万元钱,也不是个小数。我说,这是集体决定的,要改变,也不怎么好办。王主任说,她现在病了,我们应当对她多一份关心。她固然不缺钱,可仅仅不缺钱是没有用的,其他方面缺得太多。她到北京跟我们联系后,你叫黄小苗给她汇两万元钱去,作为她的医疗费,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安慰。她现在需要的是什么?是温暖。哪怕是一声问候,一声关怀,也会给她很大的勇气和力量。王主任对人的宽容态度,叫人感到可佩可敬。

  陈雪梅一走,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床架和床板。黄小苗下班回去,一个人坐在屋里纳闷时,盯着那张空床,便觉得有股阴森可怖的幽冥气息充斥着房间,脑海里浮现出陈雪梅梅毒了的身躯和阴曹地府的死亡之魂。她不知道梅毒是什么样子,她想象着一定是那种溃疡的斑块、发黑的腐肉和糜烂的皮屑。她越想越可怕,就冲到了刘山的房间。

  刘山说,这有什么可怕的!陈雪梅治病去了,又不是死了!一个死字,说得黄小苗颤栗不止,她就倒在刘山怀里,寻求着驱鬼的保护。刘山说,你别怕,鬼最怕火。你身上发热,鬼就望而却步了。黄小苗痴痴地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大哥哥。刘山给她讲鬼的事情。刘山说,你知道什么鬼最可怕吗?无头鬼,没有脑袋的东西。黄小苗浑身瑟缩,不让他再讲了。依旧躺在他怀里,她觉得那里安全。她的手,又好像是腰部,触到了刘山坚硬的身体。夏天的坚硬包藏不住,这是刘山感到夏天的恋人最难当的大问题。黄小苗说,你又那样了,不害臊。刘山说,你不知道我的难处,真没办法。黄小苗说,你就不能不那样吗?刘山说,那就病了,叫男性病,就是电线杆上贴的那种广告,排在梅毒前面的。为啥说男人要有阳刚之气,就是指这个。黄小苗说,白天怎么办?白天也那样吗?刘山说,你不要再说再问了,现在我无法跟你解释清楚,以后你就会知道的。两人洗脚之后,刘山说,你就在我这床上睡,我到隔壁你的床里睡。黄小苗说,我不让你走,你也在这里睡,咱们各睡一床不就行了吗?刘山说,那我又睡不好。黄小苗说,怎么睡不好?刘山说,我真拿你这小姑娘没办法。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黄小苗就使性子了,说,你滚,你滚。就看吓不吓死我。刘山亲亲她,就睡到隔壁房间去了。

  刘山说,他在那个房间里,眼睛一瞥见陈雪梅的床就有些害怕。尤其是关灯之后,外面的灯光忽强忽弱地打进来,给窗帘映上怪模怪样的投影,像恶魔一样窥视着他。他好几次想逃到自己的房间里,又想黄小苗在那里睡,缠缠绵绵就会出事的。他说最叫人难堪的是,她的个子她的长相都像他妹妹,真没办法。我说那就是爱情了,那种爱情很干净。

  第二天刘山到处找老鼠的时候,黄小苗对我说,秦会平和汪涵涵是不是闹矛盾了,他刚才好像抱了个孩子。我说,不会吧。她说,好像是的,哪有不闹矛盾的夫妻。正说着,秦会平就走进来了,他怀里抱着秦沪一郎,手上还抓着一个奶瓶。看样子孩子已经睡着了。我说,会平,你今天带孩子上班呀!秦会平哭笑一下,说,汪涵涵找事,不要他了。黄小苗说,她不要我要。她接过孩子,抱得很别扭。秦会平说,那到底不像那回事。他把孩子放到方经理坐坏的那个沙发的坑里,垫一块布在上面,让他睡。刚放下,孩子又哭了。秦会平只好把他抱起来,把奶瓶塞进他嘴里,说,这家伙真怪,非要抱着睡不可,习惯了。他一边抱着孩子转圈子,一边摇孩子快睡。孩子又很快睡着了。秦会平把奶瓶放到桌上,说,这东西真怪,一摇他就睡了。你要是不摇,他就睡不实。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看你,他会认人了。我问汪涵涵怎么不带孩子。秦会平说,她闹着要工作,不在家里带孩子了。你说说,这孩子才几个月,她是不是故意闹事!这不,一气之下跑宋豆豆那去了!

  汪涵涵生孩子后,没有了原来的工作。秦会平收入较高,又有些存款,过日子还是没问题的。可呆在家里时间一长,成天领孩子做饭,就觉得太委屈。她说她是来闯上海滩的,不是来上海专门生孩子的。她坚持要找个保姆领小孩,自己上班。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纯粹由秦会平养活着,有种吃嗟来之食的感觉。昨天晚上两口子争了两句,汪涵涵就一直给秦会平一个背。那个背就像一面白色的铜墙铁壁。今天早上,汪涵涵洗罢脸,给孩子喂了奶,就到浦西小宋那里去了。

  秦沪一郎在怀里睡得很熟。秦会平把孩子递给我,他给小宋打电话,让汪涵涵回来。汪涵涵在电话中说,你不是说带孩子很轻松吗?那你就试试!秦会平放下电话叹口气,讨好似地对我说,你替我多抱一会儿,练练技术,我去一下厕所。

  秦会平一身轻松地走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上厕所,去了就不来了。秦沪一郎睡在我怀里,睡得正香。刘山从外面跑进来,兴高采烈地说他发现了一个半死的老鼠,收拾了。孩子在刘山的笑声中醒过来。一看周围都不是他老子,哇地就哭。我站起来走动,学着别人的样子摇啊摇,他还是哭。黄小苗直嚷,尿出来了尿出来了!一股暖流从我胸部直淌下去。刘山急忙把王芳叫来,说,孩子饿了,你给他喂喂奶。王芳说,我哪有奶,奶子早干了!刘山说,你让他咂一下,哄他不哭就行了。王芳让我们背过脸去,把奶头掏出来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咂不出奶来,受了欺骗,哭得更凶了。王芳也没办法,抱着孩子找秦会平去了。

  我下班回家,汪涵涵还在我们那里跟小宋拉话。我指着秦沪一郎留在我衬衣上的尿斑说,这是你儿子留下的。汪涵涵说,他老子不是很能干吗,今天就让他试试滋味儿!没多久,小宋的大哥大就响了,是王主任打来的,叫汪涵涵快回去,孩子全身又是尿又是屎。电话讲了很长时间,跟她上课似的。汪涵涵放下电话说,秦会平拿我没办法,借主任的大屁股来压人。这时汪涵涵好不得意,走的时候,她说,我就要他承认我的劳动!

  秦会平不会给孩子穿衣服,他把孩子洗了之后就全身赤裸地放到了床上。汪涵涵回去时,孩子正在床上乱动。那时秦会平正在想如何打发这个晚上,一见汪涵涵回去了,如遇救星。秦会平说,你真做得出来呀,对我撒气也不能撒在孩子身上呀!汪涵涵说,我对你没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秦会平说,生自己什么气?找我这样一个老公让你丢份了?还是让你吃苦受累了?不缺吃不缺穿,住着小洋楼,在上海也算中上等之家吧。一家和和睦睦多好过!汪涵涵说,你说的也对,可我忍受不了成天就像个机器人似的。我跟你讲过了,我来上海不是为了找个老公,舒舒服服过小家庭日子。我总想干点事的。秦会平说,干什么事?当富婆?成女能人?作企业家?汪涵涵说,都是,又都不是。是这样的,干自己想干的事。你替我想想,我像一个宠物似地关在屋里,你不觉得我闷得慌吗?秦会平说,多少女孩子到上海滩来,想当宠物还当不上呢!

  我要工作的念头在汪涵涵心头刚刚萌发,就很快被消灭了。她无力说服秦会平,只好无奈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领孩子和做饭成了她的两大主题。六十平方米的空间成了她的生活舞台。终日穿梭于厨房、卧室和卫生间之间。这是她的三大生活板块。板块不飘移,固定在她的日程表上。晚上等他们父子俩都睡了,然后把他们换下来的衣服全部洗了,才自己洗。她从不把当天的家务推到明天。纵使在经期,也没有生冷之忌。她从来都是信书的,独独不信这一条。以往是信也没有用,现在有讲究的条件了,却又改不掉原来的习惯。可也没有什么毛病出现。把屋子收拾好了,然后上床一如既往地陪伴丈夫。做爱是每天最后一道程序,这道程序的完毕才能宣告一天生活的正式结束。此时的秦会平正在平静地等她赤裸地跳上床去,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这是他每天唯一的学习时间。她在疲惫中接受他。书被仓促地扔在一边翻卷着,家里每本书都有较多的绉折,都是在床上导致的。他们一直非常和谐。只是有了孩子之后,秦沪一郎的突然惊醒和尿尿会使他们不得已地中断。有那么一天,她感到麻木了,排山倒海的快感明显减弱,于是就有了不情愿。这时,秦会平会用手用嘴用身体上可能动用的部位去挑逗她,使她高兴和满足。平息下来之后,便问她,你感到满足吗?我会做爱吗?这类话木知听过多少次了。可是这天晚上,汪涵涵却回答,会做爱又怎么样?你知道除了做爱的满足,我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这些事,是汪涵涵后来对小宋讲的。汪涵涵说,是儿子留住了她的心。婴儿是离不开母亲的。可是,孩子长大了怎么办,会不会又产生我要工作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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