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李春平2023-06-28 09:154,183

  

  到了该大宋辉煌的对间了,六月十八日。六月一日大赛组委员通知这个时间时,我就觉得上海的天空中明显放射出一种大吉之像。彩云朵朵霞光万丈,这种景致标志一个好兆头。我很喜欢六月一日这个日子。不管是老年人中年人还是青年人都从这一天开始长大。这一天历来被文人和非文人称为未来。我们之所以能到上海来就因为有这一天。我从六月一日开始对大宋参加决赛的日子进行倒计时。等待着六月十八日的庄严时刻。在倒计时的那些天,大宋像一个马上要进军巴赛罗那奥运会的运动健将一样进行着充分的准备。她将在这一天向她的目标冲刺。

  这天由后天变成明天又变成了今天。今天上海滩的一切都显得曾般温柔万般美好。就像我长期使用并赖以生活的每一件家什一样。我热爱它们珍惜它们并为之陶醉。快乐和兴奋由此而生。我买了许多实际上她根本不可能喝的饮料。我把她送到电视台门口就被穿制服的人挡了回来。门外的我只能跟门内的大宋挥手道别。大宋向我回头一笑,那一笑灿烂夺目动人心弦。是她跟我相好以来水平发挥得最高的一次。我回来时,那张笑脸依然在我脑海里飘动,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各种饮料在马夹袋里碰来碰去,发出沉闷的响声。本来我是完全可以不打的回单位的,我想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能马虎白过。于是便向冲我而来的空车挥了挥手。它十分听话地停了下来,像专门来接首长似的。上车就感到口渴,我不由自主地打幵了饮料。我想,大宋喝也是为了祝贺大宋,我喝也是为了祝贺大宋,我就心安理得地喝了。饮料的味道告诉我,大宋将要成功,我已明显感觉出这种甜而不酸的暗示。这个暗示在五个小时之后得到了证实:大宋果然成功了。她获得了一等奖。她是六个一等奖的一个。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嘴巴就一直没有合拢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虽然爱说爱笑,有时也极不严肃,但我却不是一个不严肃的人。那时我的全身都是嘴,笑肌充满活力运动自如。即使我嘴能合拢,可是其他部位就合不拢。

  你怎么就笑成这个样子了!黄小苗说,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笑着。偶尔合上嘴也极为困难。在座的各位异口同声地问我遇上了什么好事。我说,你们知道吗,我的大宋在大上海参加大歌手大比赛获得了大奖!我能不高兴吗?

  我第一次在朋友们面前咬文嚼字。在大宋前面加个定语:我的。这很重要。我的就有可能是我培养的,我哺育的。刘山他们都高兴起来,都为我祝贺,好像大宋是他们的一样。我看得出来,他们这时候是无私的,只有羡慕没有嫉妒。我开始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述参赛过程,一切从头说起。我不怕别人说我炫耀,也不怕别人说我吹嘘,说我狂。我觉得我应当这样。与其在表达成绩,不如说在表达一种心境。实际上,凡是来上海滩的,都希望大家过得好。上海滩是中国的上海滩,是世界的上海滩。

  我们是中国的人,也是世界的人。一人光彩,大家荣耀。只要能抓住一点能够增强自信心和自豪感的东西,我们绝不放过。我们羞羞答答地放弃得太多了。我还告诉他们,今天的大赛消息将在晚间新闻中播出,大赛实况将在七月一日前播出。你们要注意看。我们一直看别人的消息,现在该看我们自己的新闻了。

  我进门时大宋正在耐心地等我。我不知道该怎样祝贺她。她的奖杯放在桌上,被一块红绸盖着,有王主任办公室那尊菩萨那么高。大宋望着我什么都没说。过分高兴了反而不像高兴。我吻她一下。吻毕小宋就回来了。小宋扑上去就抱起奖杯发狂。之后大家都沉默了。似乎都在选择一种高兴或者祝贺的方式。许久,小宋说,今天在外面吃饭吧,我埋单。

  那天有点像个大团圆的日子。晚上大宋让我和小宋陪她上班。我把黄小苗和刘山也叫去了。正巧胡悦也在天皇娱乐公司找吴总有事。大家都神采焕发,意气十足。我们都没说大宋获奖的事。不能说。胡悦他们就不知道。他们的脸依然在彩灯下变幻着不同的色彩,莫名其妙地不知在为谁高兴。

  这时候来了几名电视台记者,他们要采访大宋。跟大宋一见如故的样子。原来大宋留了一手,没告诉我她约定地点和时间在天皇娱乐公司接受采访。她要让我们惊喜,也要来一点广告效应。她之所以被采访,是因为她在获奖歌手中是唯一的外来妹,又是演唱创作歌曲,这是她引人注目的地方。新闻灯打出的强光把大宋照得通白。大宋被记者团团围住。大宋对记者的提问对答如流,从容不迫。我很佩服她的胆量。当问到她今后的打算时,大宋更是出语惊人。她说她想揭竿而起,组织一支自己的队伍,创作更多更好的新歌,走出当前流行乐坛狭小的天地。她希望上海的观众能喜欢她,也欢迎有志于创作的流行歌手们加盟合作。记者说,我们祝贺你取得更大的成功,相信上海观众会接受你欢迎你的。

  大宋开始演唱《别人的城市》。掌声遍地开花,如同雨季的瀑布那般响亮。献殷勤的男人像苍绳一样拥上去。她很快被粗的细的长的短的男人包围。人们散去之后,刘山和黄小苗也各买了一束花递上去,祝贺她的获奖,让高兴的人更高兴。

  吴总是没有料到大宋能获奖的。他晓得,在大上海,纵使业余歌手大赛,获大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当初他对大宋的态度,与其说是性骚扰,不如说是一种要挟,引诱大宋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付出代价。而现在,他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说他之所以要大宋到天皇娱乐公司,就是为了给她创造一个发挥才能的环境。他说,如果大宋到上海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转折点,那么到舞厅则是另一个转折点。从他知道大宋报名参赛后,他就预料大宋会获奖,而且会获大奖。这是她自身条件所决定的,自身条件加上机遇就是成功。尽管吴总这番话有些夸大其词的味道,但咱们还是感激他的。当大宋拒绝他的非分要求后,他没设置障碍就算最大的支持了。

  胡悦说,其实吴总这个人并不坏,作为朋友还是比较讲义气的。人是花一点,喜欢女人,见了漂亮女人就心花怒放。上海滩这类男人可多了。何况他又呆在一个花红柳绿的地方。

  大宋真的要大干一番了。她还是让我为她作词,她作曲演唱。我们共同来创造这片天地。大宋说得眉飞色舞充满自信。好像上海是她的,上海滩的乐坛是她的,上海一流歌手非她莫属。总之,喜悦面前的她,使我感到有些咄咄逼人。

  大宋不再牵挂辞职后带来收入减少的某些遗憾了。她全身心地钻进了流行音乐。她买了许多磁带和音乐书籍,要全面了解当今世界的流行音乐的状况。她频繁地出人于上海音乐厅和音乐家协会。出门前要经过二十分钟的化妆准备,像每天都要登上一个新的舞台一样。美丽高雅和大方点缀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以良好的体貌与外界交流。以前那种提一袋香蕉边走边吃,回家只剩一袋皮的习惯没有了。衣袋里到处乱放的口香糖没有了。她像一个玉匠一样把自己当作一块璞玉来雕琢,打扮成典型的城市风格和城市线条。

  大宋不再跟小宋合用一个手机了。她收回来自己用。她把手机装在她随身携带的那个小坤包里,随时随地跟着她。其实大宋的手机并非拿去做装饰的。她的交际圈就像石投水中的波纹一样迅速扩大。以前她急于结识圈内人士,以谋求指教和鼓励。现在是别人乐于结识她了。她的前景明显看涨。以前我搂着她是搂着自己的爱人,现在却感觉是搂着一位歌手了。我琢磨大宋的人生进入了鼎盛时期,甚至怀疑上海的流行乐坛是否会有一个大宋时代的出现。我想这是应该的。这是一个产生人才的时代。大上海应当产生大歌星。不是大宋便是其他人。

  我开始绞尽脑汁地创作歌词。我满上海寻找可以做成歌词的原料。进人这个领域,大上海的一切又成了一副陌生面孔。我独自带着思考的脑袋出外散步时,感到自己踩着一个巨大的未知数。房子、路和人横七竖八地摆在我面前,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价值恐慌。我丢掉了专业,来到了海边;遗弃了历史,拣了些小钱。我在为自己创作歌词,实际在为大宋写一部大传。其实我非常明白自己的角色地位,大凡在铺天盖地的流行音乐中,发烧友们能够记住的是歌手,而作词常常是被忽略的对象。可我还得高兴地坚持下去。这是自我安慰的最好办法。我不喜欢失落,也不喜欢“失落”这个词,更不喜欢这种现象在我身上存在。哪怕有些无可奈何。后来我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只要大宋成名了,我就成名了一半。

  那天我到金路大厦工地上去采风,找到高梁地。高梁地见了我的面就谈,他在电视上看到我媳妇大宋了。她真了不起,能在上海获大奖;你也了不起,能找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媳妇。他对工地上建筑工人说,电视上那女的是咱哥们儿的。别人不信。他让我哪天一定把大宋带到工地上去让大家伙儿开开眼界,也撑撑他的面子。不然别人要说他吹牛的。我说这个要跟大宋商量才行,我不能擅自作主。我问他现在怎么样。他说很好,已经是一名合格的焊接技术人员了。他说他以后要领着他未来的媳妇和儿子来看金路大厦:那些钢架是我焊上去的!

  他好自豪。

  我没想到一曲《别人的城市》会在我们单位和建筑工地引起震动,这完全是出人意料的大事。那天早晨,金路大厦工程项目经理和施工队队长分别打电话给王主任,他们希望大宋能到工地上为建筑工人演唱。王主任接过电话,就来到我们办公室,命令式地对我说,工人们要听大宋演唱的《别人的城市》,第一要满足工人们的心愿,当成一次活动,算是慰问演出。第二要趁此机会掀起一场宣传教育活动,教育工人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鼓励他们勤劳致富,技术练兵,健康成长。教育他们爱上海就像爱自己的家一样,爱工地就像爱自己的家一样。第三要保证演出质量,不能马虎。你去落实。

  接下来的组织工作就是我的了。我回去之后,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宋,大宋当然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务。大宋拉起以前为她参赛时负责演奏的乐队,一共准备了十首歌,除《别人的城市》外,都是堪称经典的老歌。考虑到大宋一人唱,担心体力上拉不上来,中途安排了一个讲话,给大宋一个休息的机会。那天大家情绪很好,王主任在刘山的陪同下深人工地主持节目。开始他用地道的陕西方言给大家讲话,声如洪钟,字正腔圆。接着他开始充当报幕员的角色,用夹生普通话说几句并不流畅的串词。中途间歇,方经理讲话,阐述质量和安全的老话題。演出结束,王主任对大家讲:

  希望大家把《别人的城市》唱会。这就是我们为自己创作的歌。什么叫别人的城市?别人的城市就是我们没有户口的城市,就是我们为之流血为之流汗的城市,我们把一切都融进了这座城市里,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自己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我们要使我们建造的一座座高楼成为经典,我们还要建造一植精神的高楼,也要成为经典。我们不可能彪炳史册功垂千秋,我们默默无闻但绝不是一个匆匆过客。这些楼,就是我们人生的纪念碑!

  王主任涨红了脸,讲得很冲动。

  后来大宋对我说,你们王主任,还是一个沉甸甸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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