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李春平2023-06-28 09:153,585

  

  一场风风火火的瀑雨淋湿了我的心情。天热得脱皮。雨砸下来像在热锅里倒水,又闷又热。心境像雨天的路面一样不得清爽。我的歌词草稿《我的晴天》的修改因此而受阻停滞。我无法接受雨天给我带来的破坏性效果。那几天要写的工程材料又特别烦人,硬邦邦的建筑专业术语如同钢筋水泥一样碰着就生痛。我被一种无端的煩恼所缠绕,自己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左右思忖,上海没有使我不高兴的事情。天空、云彩、汽车、马路,都没有对不起我。可我总觉得丢失了什么忘记了什么却又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那些天发生了一些笑人的事情。高梁地从浦东打电话,说到我们办事处来,走迷路了。刘山拿着话筒直骂,你这个蠢货,浦西到浦东,又不是从山里到纽约,怎么就迷路了呢?办事处你来过多少次呀。高梁地说他换了三次车,还是没找到地方。问他现在在哪里。他说在东方路。以前东方路就没这么长,现在长了许多。我们让他在五号电话亭旁呆着别动,然后我们开车去接他来。

  高梁地穿着一身黄衬衣。他说黄衬衣很好,适合于他的职业,沾些泥巴灰尘也看不见。他说他在南京路的工地里就像呆在山沟里一样,一到南京路他就眼花,怎么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了。我想他费这么大的工夫到这里来,肯定有什么事的。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大楼快封顶了。他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个。刘山哈哈大笑,指着桌上的材料说,我们知道得比你早,把它写进季度总结去了。高梁地说,造房子真好玩,造好了就特别高兴,以前不明白小小人儿怎么能把房子造那么高那么大,现在明白了。他在说这话时一点都不害臊,也不怕别人说他没见过世面。他在破了的沙发上的坑凹处坐着,大家还在谈笑风生时他就呼呼地睡着了。一时间鼾声大作。鼾声消化了他的疲惫和劳累。看着他那歪歪扭扭偏倒在沙发上的样有伤大雅,叫人想到一个曾经犯过法的人,正通过劳动洗刷灵魂革故自新。他醒来时脸上布满了沙发的皱纹,嘴角上挂着一丝长长的涎水,涎水被灯光折射得晶莹剔透。我问他母亲怎么样。他说他娘胖了,对他现在特别放心,一放心就长了许多肉。

  高梁地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说我们这里少了个女的。刘山说,我们这里女的本来就少。高梁地说,不对,是少了一个,挑高个儿的,脸很白。我说,你说的是陈雪梅。高梁地说,对,就是她,姓陈的那个。陈雪梅很长时间没给我们联系过了,她在我们的记忆中已剩得不多了。幸亏提起了她。记起一个人是容易的,忘掉一个人照样也是容易的。我想,我既然能够经常忘记别人,别人也是能够经常忘记我的。

  那天我送高梁地回南京路,怕他又走错了路,我一直把他送到工地之后我便到小宋的豆豆服装店。小宋说,她店里新进了一批花格子麻纱衬衣,穿起来特别清爽利汗,让我穿一件到单位上去做广告。他们都说这衣服质量不错。我把他们鼓动起来>人买一件,小宋全部实行九折优惠。刘山说,上海人的优惠可都是宰人的,你可别不长眼睛啊!小宋说,谁宰你是小狗,我这里的价格,是名副其实的全市最低价。刘山穿着新衬衣,神气地挺挺胸脯,拍拍微微发胖的肚子说,怎么样,像个大款吧。小宋说,还行,能骗几个姑娘的。

  衬衣给我们带来了良好的感觉,却给王主任带来了不祥之兆。第二天早晨,王主任穿着新衬衣上班,刚坐下,最上面的那颗钮扣就自然脱落了。王主任听到扣子落地的声音心头像击了—拳,马上脸色一沉。黄小苗给他钉上扣子之后,他忧心忡忡地说好像又有什么事了。王主任办事从来讲究预兆,扣子乃胸前之物,是不能随便掉的。连续几天他心头就有些忐忑不安,每天上班,一放下手提包,就要向菩萨顶礼膜拜,烧香叩头。他干这些都是避开他人,悄悄地进行。只要闻到香气,就知道他又虔诚了一次。在那些日子里,他最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接电话,他一接电话就担心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尤其是工地上的安全问题,他一直把那根弦绷得很紧。二是时刻警惕着夫人的病情,稍有不适,他就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而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妻子全身叫痛。到医院一检査,医生用大事不妙的口气说,好像已经癌扩散了。

  王主任妻子是从扑克牌桌上离去的。下班之后陪病人打牌,成了同志们业余时间主要的娱乐方式之一。实际上王主任并不喜欢打牌,为了给病人寻开心,他只好硬着头皮上桌。病人喜欢贏,就让她贏,对家就要故意把牌出错。打别人一个光头,病人就高兴得不像病人。可那天下午,病人刚刚拿到一把好牌,就叫全身痛起来了。把桌子一收,马上送她到医院。也许是个癌扩散的日子,车一开进浦东南路,一辆救护车就呼啸而来。世界上大约除了艾滋病外,再没有比癌症更可怕的了。除了死亡,也再没有比癌扩散更可怕的了。病人倒是很坦然,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厄运一直贴在她并不遥远的时间表上。自从得了癌症之后,王主任也曾在各种不同场合大肆阐述生与死的大道理,但却难以掩饰他内心的脆弱。把生与死从理念上置之度外是容易的,可当死神来临的时候谁都不可能笑逐颜开地迎接它。对于伺候病人的上海姑娘来说,她也有些承受不了。大半年时间照料与交流,跟病人的感情日益加深。失却病人就意味着失却一份情感、失却一份工作和两千元的工资。病人在健康状况良好的时候,她也算轻闲了好大一阵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她该抓紧时间来伺候她,想尽一切办法让病人舒心满意。她像一个秘书给病人讲故事读报纸,让病人静静地品味。

  王主任又变成了热上的蚂蚁。他每天照例要到医院去一趟。如果不忙的话,他会在那里一呆半天。他用大哥大遥控指挥单位里的事情。如果他要外出谈业务,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

  能代替他到医院履行看望病人的职责。黄昏时候,王主任不再呆在家里或办公室享受空调。他独自一人来到高架下面散步,若有所思地等待晚风和夜幕的深人。在幽暗而空旷的地带,只能看见他烟头上的火星忽隐忽现地闪亮着。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会什么时候回去。以前刘山和黄小苗经常在那里谈恋爱,地上是一片宁死不屈的杂草。王主任就蹲在或站在草坪上。方经理说王主任瘦了一圈,王主任本人却持否定态度。他认为自已是不会瘦的。他有理有据地说前几天称了秤,又长了两斤。刘山最清楚王主任的体重。他说王主任在撒谎,那天称了秤,少了九斤。他说自己长了,是在掩饰一种痛苦。就在说这番话的第三天下午,苦心积虑的王主任在闷热中中暑了。他被送到东方医院就医数日。王主任躺在那里的样子很像我感冒时的那种状况,尽管难受却依然坦然。只是他胖乎乎的高大身躯比我威武得多,病床上托起一股巨人之气。他在交待工作时,方经理说,你也难得病一回,放心地病吧。我试着当几天头儿。

  王主任从医院回来就接到陈雪梅从北京打来的电话。王主任批评她不该不辞而别,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应当打个招呼才对,否则连下落都不知道。陈雪梅说,她当时好像有种没脸见人的感觉,甚至想到了死。王主任很理解地笑了笑,把话筒递给了我。陈雪梅说她是在心情最好身体也最好的时候打的电话。她说北京风景特别好,是个治病的好地方。可她很想尽快回到我们这个集体中来。我告诉她,我们当初最怕的是她寻短见,跳江或服毒什么的。她说她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去。我说这很好,就是要想得开。想得开才是对待性病的正确态度。当然还有一条,想得开也不能再传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哈哈大笑地说现在不会了,她想到性生活就恶心,就想吐。这辈子她将跟全世界所有男人一刀两断,不会再被男人们的臭钱和花言巧语所迷惑了。她真正的生活将从没有性生活的生活开始,这就是她的新生活。我想,她很可能在一个很安静而又陌生的地方打电话,说话依然随便得叫人乍舌。我想象着她一定是面带笑容,穿着病人服,一副开心乐意的样子。直到王主任提醒我们说话跑了题时,我才把电话挂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要给她汇两万元钱去。

  当时我就吩咐黄小苗,按照陈雪梅所说的地址给她汇款。方经理说,得了性病医药费还要报销,真不赖呀!王主任一听就有些生气,说,你也不要有意见,你哪天得了性病,我们还是照样给你解决药费的。方经理说,我这辈子没这福气了,弄个高血压恐怕还差不多。看着方经理那张喜形于色的脸,我发现,健康久了的人对疾病居然还有点渴望,老是健康着也没什么意思。

  在那些日子里,应当说我们还是过得比较充实的。上海滩奠定了我们发展的基业,不能说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但还是算有点作为的。每一页日历翻过,我们的高楼就拔高一节,汗水就要多洒一层。这种感觉不是我一个人才有,而是许多人都有。奇怪的是,目标愈是清晰,愈觉得模糊;愈是接近,愈觉得遥远。我怀疑是不是特别充实了,充实本身也会变成一种空虚。人这个怪物有时实在难以理解。那天上午,刘山用海派风格的目光审视着沙发的凹处。他越看越不顺眼,咬牙切齿地提议要对办公室的基础设备来个除旧布新。他说我们是大公司,要有个大公司的派头,一副寒碜样子像什么话,又不是没钱,又不是浪费!莫名其妙地在办公室嚷一阵。他的意见立即得到主任的支持和肯定。于是连同我们的办公桌椅都统统换掉了。公司展现出太平盛世的显赫和辉煌,一看就知道我们的事业前途似锦蒸蒸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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