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夏末的燥热,穿过教室敞开的窗户,拂动着讲台上摊开的练习册。武修文站在六年级二班的讲台旁,目光落在窗外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上。
转正考试那日,考场里瞥见罗天冷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像鞋底黏着的顽固口香糖,提醒着他前路的泥泞。但手中这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转正考试通过通知书,又实实在在地给了他站稳脚跟的底气。只是,心底某个角落,因为黄诗娴那晚带着失望的质问而留下的裂缝,尚未完全弥合。他下意识地避着她,像蚌壳紧紧合拢,保护内里未经打磨的柔软。
“武老师!武老师!”几声清脆的呼喊拉回他的思绪。数学兴趣小组的几个孩子围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为首的是小组长陈明,一个对数字极其敏感的少年。“武老师,您看我们这个‘校园绿化面积最优规划’模型,还有哪里可以改进吗?下周就要参加区里的科创比赛了。”陈明递过来一叠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
武修文收敛心神,接过图纸,仔细看了起来。孩子们的想法很新颖,用圆规和直尺画出的图形带着稚嫩的笔触,但其中闪烁的创造力和对数学应用的尝试,让他心头微暖。他没有直接指出问题,而是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让几个小脑袋都凑过来。“这里,你们设想把花坛改成圆形,考虑过施工成本和后期维护方便吗?”他指着图纸一角,声音放缓,“还有这个排水渠的路径,如果用我们学过的‘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来优化一下,是不是既能节省材料,又更高效?”他引导着学生,不是灌输知识,而是点燃他们的思维火花。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不时迸发出新的想法。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们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庞上跳跃。武修文看着他们,那一刻,教学带来的纯粹满足感,暂时冲刷了人际关系的复杂与心底的隐痛。
(金句:原来最锋利的刀刃,往往包裹在最柔软的信赖里。)
就在这时,黄诗娴领着几个学生抱着彩纸、颜料走了进来,他们是来布置后面黑板报的。她的目光不经意间与武修文相撞,武修文几乎是本能地垂下了眼睫,专注于手中的图纸,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黄诗娴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指挥学生:“这边,对,把那个‘感恩树’的轮廓画大一点。”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却少了几分往日的轻快,多了些武修文无法解读,却又清晰感知到的疏离。那晚办公室的对话,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两人之间。武修文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图纸上收紧,留下浅浅的折痕。他感觉到她的存在,像空气里突然增加的湿度,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扰得他心绪不宁。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孩子们的讨论上,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沉了几分。
一个叫小雅的女孩,是黄诗娴班上的,也是数学小组的成员。她看着两位老师之间流动的微妙气氛,眨巴着大眼睛,忽然凑到武修文身边,小声说:“武老师,你和黄老师是不是吵架了?”武修文浑身一僵。小雅自顾自地说下去:“黄老师可好了,上次我数学考差了,哭鼻子,还是黄老师安慰我,还说你特别有耐心,让我不懂就来问你。她说武老师是她见过的……最认真的老师。”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武修文的心。他抬眼,飞快地瞥向黄诗娴的方向。她正踮着脚,在黑板上方贴着剪好的纸叶子,阳光勾勒出她纤细而专注的侧影。她什么都没说,却仿佛通过学生的口,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原来她一直在学生面前维护他,称赞他。那他呢?因为那些龌龊的算计和莫名的恐惧,就将她的关心推开,用冷漠回应她的担忧?一股混合着愧疚、酸楚和自我厌恶的情绪,猛地涌上喉咙,堵得他发慌。
“没有吵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伸手揉了揉小雅的头发,说:“老师和老师……怎么会吵架呢?快去帮忙吧,你们的模型,我们再想想怎么让数据更有说服力。”
他重新投入讨论,却觉得后背像是被那道温柔又疏离的目光钉住了。而他,似乎正在辜负这份信赖。
……
下午的班会课,主题是“感恩”。武修文作为科任老师,被黄诗娴邀请来参加。他坐在教室后排,看着黄诗娴站在讲台上,柔声引导着孩子们。“同学们,在我们成长的路上,有很多人给予我们帮助和爱。有爸爸妈妈,有老师,有同学,甚至可能是不相识的陌生人……今天,我想请大家分享一个让你心怀感恩的小故事,或者,你想对谁表达感谢?”孩子们起初有些羞涩,但在黄诗娴鼓励的目光下,渐渐踊跃起来。有的感谢妈妈每天早起做早餐,有的感谢同桌借给他橡皮,有的感谢体育老师在他摔倒时扶起他……气氛温馨而感人。
轮到陈明时,他站了起来,目光却直直地看向后排的武修文,声音响亮:“我最想感谢的,是武老师!”全班的目光,连同黄诗娴的,都瞬间聚焦在武修文身上。他有些措手不及,耳根渐渐发烫。陈明继续说:“以前我觉得数学就是做题,好难,好无聊。但是武老师来了,他带我们做模型,用数学解决真正的问题!我才知道数学这么有用,这么好玩!武老师,谢谢您!还有……”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谢您上次在我爸妈吵架心情不好的时候,陪我打了半小时篮球,还告诉我,男人要像解数学题一样,耐心点,总能找到答案。”
武修文完全愣住了。他记得那次,只是偶然看到陈明蹲在篮球场边掉眼泪,顺手为之。他从未想过,孩子会记得这么清楚,并在这样的场合郑重其事地表达感谢。他看着陈明那双清澈的、充满真挚感激的眼睛,胸腔里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填满了,涨得发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用力地、对着陈明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向上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就在这时,黄诗娴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脸上。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两人的视线在充满孩子们真挚话语的空气中交汇。武修文在她眼里,看到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有了然,有依旧未散的淡淡失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她轻轻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教室,也清晰地落进他耳中:“是的,我们也要感谢每一位认真负责的老师,他们的付出,也许不总是在分数上,但在你们成长的路上,留下了重要的印记。”她的话,像是说给学生听,又像是单独说给他听。
武修文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成了拳。那筑起的冰墙,在这一刻,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班会课在温暖的氛围中走向尾声,黄诗娴让每个孩子在便笺上写下感恩的话,贴在后墙的“感恩树”上。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过去,五彩的便笺很快贴满了枝丫。武修文静静地坐在后排,看着那棵逐渐“枝繁叶茂”的树,看着站在树旁温柔含笑的黄诗娴。海风吹动她的发梢和裙摆,夕阳的金辉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他忽然觉得,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算计和恶意,与眼前这片由真诚和善意构筑的风景相比,是多么的渺小和不堪。
他是不是做错了?因为害怕风雨,就连同阳光也一并拒绝?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像欢快的小鸟涌出教室。黄诗娴整理着讲台,没有立刻离开。武修文犹豫着,是否应该上前,为那晚的躲避,为这些日子的疏远,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谢谢”,或者“对不起”。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迟疑地向讲台走去。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剧烈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让他刚刚舒缓的眉头瞬间再次拧紧——
是李浩。这个时候,李浩怎么会突然来电?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修文!不好了!”李浩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愤怒,几乎是在那头吼叫,“叶水洪那个王八蛋!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你当年在大学……在那次‘学风讨论’里被记过的旧事!他居然把它翻出来,写成举报信,直接捅到区教育局了!说你是‘道德有亏,不配为师’!教育局已经……已经决定要成立调查组,下来核实情况了!”
轰隆!武修文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瞬间把他劈得魂飞魄散。大学那次……那件他以为早已被时间掩埋、不愿回首的往事……像一具腐朽的棺木,被叶水洪毫不留情地撬开了!
他僵在原地,手机紧紧贴着耳朵,李浩后面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冰冷麻木。刚刚在班会上感受到的所有温暖和触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碾得粉碎!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黄诗娴。她也正看着他,显然注意到了他瞬间剧变的、惨白如纸的脸色和僵直的身体。她的脸上露出了清晰的担忧和疑问。武修文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盛满关切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想要靠近、想要解释的勇气,在这一刻,被这盆名为“过往”的冰水,彻底浇灭,连一丝火星都不剩。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再用自己这满身污秽和麻烦,去沾染她那样干净美好的人?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对着手机那头语无伦次的李浩,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知道了。谢谢。”
说完,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冲出了教室,将黄诗娴那满是担忧和疑惑的眼神,狠狠抛在了身后。走廊的风灌进他的衣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只有彻骨的寒冷。刚刚看到的、那棵由孩子们真诚心意构筑的“感恩树”,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