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修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耳边反复回响着李浩的话:“大学记过”、“道德有亏”、“调查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那段他拼命想要遗忘、想要埋葬的过去,像挣脱了封印的恶鬼,张牙舞爪地扑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那还是他大二的时候。学校搞一场什么“学风建设大讨论”,要求每个班都要有“典型”。他当时年轻气盛,因为替一位被教授误解抄袭、家境同样贫困的学长仗义执言,在公开讨论会上言辞激烈了些,顶撞了系里一位位高权重的领导。结果,“不尊重师长”“扰乱讨论秩序”的帽子扣下来,最终换来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记过”处分。虽然后来事实证明那位学长是被冤枉的,但他的处分却因为“程序已走”而不了了之,档案里却留下了极不光彩的一笔。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底最深的一根刺。他以为来到海田,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没想到,叶水洪竟然如此狠毒,连这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道德有亏,不配为师”——这八个字,对于一个教师而言,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比之前那种捕风捉影的“暧昧”举报,要恶毒百倍!
他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宿舍里没有开灯,黑暗像黏稠的液体将他包裹。绝望,如同窗外蔓延的夜色,无边无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有郑松珍压低了的声音:“武老师?武老师你在里面吗?我们看到你脸色不好跑回来,没事吧?”
紧接着是林小丽的声音:“武老师,开开门呗?我们带了宵夜,一起吃点?”
她们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若是平时,武修文或许会感到一丝暖意。但此刻,这关切却像火焰,灼烧着他自惭形秽的心。他配吗?配得上这些善良同事的关心吗?他是一个“道德有亏”的人啊!
他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出声,甚至屏住了呼吸。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只想躲在黑暗的洞穴里独自舔舐伤口,拒绝任何光亮的探视。
门外,郑松珍和林小丽又敲了几下,嘀咕了几句“是不是睡着了”“看来心情真的不好”,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了。世界重新归于死寂。武修文把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该怎么办?这一次,他还能像上次一样,用一份扎实的教学计划去对抗吗?档案里白纸黑字的处分记录,他要如何辩解?“仗义执言”?在官方的记录面前,多么苍白无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黄诗娴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还好吗?”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带着问号的表情。
这三个字,像最后一片雪花,落在了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弦上。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打字时微蹙着眉头,担忧又不敢过多打扰的样子。
他盯着那行字,眼睛酸涩得发痛。他想回复,想告诉她不好,一点也不好,他想把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倾倒给她。可是,他能吗?他把那个“不”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只回复了两个字:“没事。”发送成功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机从掌心滑落,掉在地上,屏幕暗了下去。他连接受她温暖的勇气,都没有了。
……
第二天,武修文是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出现在办公室的。他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底的红血丝和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每个靠近他的人都感觉到了异常。
上课铃响,他拿起教案,走向教室。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踩在泥沼里。
然而,当他推开六年级二班教室门的瞬间,却意外地看到李盛新校长和梁文昌主任,竟然坐在教室后面!他们像是寻常听课一样,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神情平静。武修文的心猛地一沉!调查组……这么快就来了?还是……校长和主任已经知道了消息,先行来“考察”他了?
他的指尖瞬间冰凉,几乎握不住粉笔。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讲课。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
这节课,他讲得前所未有的困难。注意力无法集中,知识点衔接生硬,甚至连叫学生回答问题时,都差点叫错了名字。他能感觉到后排那两道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将他所有的慌乱和失常都照得无所遁形。
完了。他在心里想。彻底完了。不仅过去有污点,连现在的课堂表现也如此糟糕。
下课铃终于响了。武修文几乎是逃脱似的收拾好东西,不敢去看李盛新和梁文昌的表情,低着头就想快步离开。
“武老师。”李盛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武修文的身体僵在原地。
李盛新和梁文昌走了过来。梁文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竟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修文,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转正考试刚过,也别太绷着自己。”
李盛新看着他,目光深沉,却没有丝毫质问的意思,反而说道:“课堂偶尔有发挥失常,很正常。别给自己太大负担。你的教学能力,我们是清楚的。”
武修文愕然抬头,对上李盛新那双洞悉一切却又包容坚定的眼睛。他们……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们还不知道举报信的事?还是说……知道了,却选择了相信他?
这一刻,巨大的委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他鼻腔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李盛新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不容置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看着校长和主任离开的背影,武修文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他们的话语,像是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在他即将被狂风暴雨掀翻的时刻,给了他一次喘息的机会。
但这安全感转瞬即逝。他知道,调查组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
周末,原本是“国际厨房”小团体约定好去附近临海古村短途游的日子。武修文以身体不适为由,想要推掉。他实在没有心情,也无法面对黄诗娴。
但郑松珍和林小丽直接堵到了宿舍门口。“武老师,走吧走吧!都说好了的!”“就是,天天闷在学校里,好人都要闷坏了!出去透透气!”“诗娴连便当都准备好了!超级丰盛!”她们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拉半拽地,把武修文推出了门。
黄诗娴就站在宿舍楼外的榕树下,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棉麻长裙,海风拂动她的裙摆和长发。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藤编食篮,看到他被推出来,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带着些微无奈的笑意,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武修文的心,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迅速别开脸。
一行五人,搭上了前往古村的巴士。郑松珍和林小丽刻意活跃着气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武修文靠窗坐着,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黄诗娴坐在他斜前方,偶尔会和郑松珍她们搭几句话,声音轻柔。
到了古村,石板路蜿蜒,老榕垂髯,斑驳的墙壁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海风带着咸腥气息穿过巷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景色是美的,但武修文的心却像是蒙着一层灰霾,看什么都隔着一层。他机械地跟着队伍,对郑松珍和林小丽关于各种贝壳风铃、海螺手串的惊叹充耳不闻。
黄诗娴偶尔会停下脚步,指着某处古老的蚝壳墙或者精致的木雕窗棂,轻声说几句它的历史由来。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清泉。武修文会下意识地听进去几句,心弦被微微拨动,却又在她目光转过来时,迅速敛眸,恢复成一潭死水。
中午,他们在海边一片干净的礁石群旁找地方野餐。黄诗娴打开食篮,里面的菜色果然丰盛诱人:白灼海虾、姜葱炒花蟹、蚝仔烙、清炒芥蓝,甚至还有一壶熱辣辣的、驱寒的姜茶。
“哇!诗娴你也太贤惠了吧!”郑松珍夸张地叫道。
林小丽也附和:“就是!以后谁娶了我们诗娴,真是天大的福气!”她说这话时,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武修文。
武修文正拿起一个一次性餐盒,闻言手一抖,餐盒差点掉在地上。他感觉到黄诗娴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他只觉得脸上像有火在烧,连忙低下头,闷声说:“我……我去那边看看。”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独自一人走到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礁石上坐下,面对着波涛起伏的大海。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巨大的轰鸣。海风猎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不散他心头的浓重阴云。
他听到身后传来郑松珍压低声音的抱怨:“武老师怎么回事嘛!好不容易出来玩,一直板着脸……”
然后是黄诗娴轻轻的声音:“可能……真的不舒服吧。别说了,我们先吃。”
她的理解,更像是一种折磨。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但他知道是谁。
黄诗娴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盛好的饭菜,上面放着两只剥好的红彤彤的海虾,还有一杯姜茶。她将东西放在他身边的礁石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抱着膝盖,也望向远处海天一色的地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海浪声和海风声交织。过了好久,久到武修文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她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却又清晰地钻入他的耳膜:“武修文,海这么大,什么都能容下。你为什么……偏偏容不下一点点靠近呢?”
她的声音里,没有质问,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疲惫和悲伤。武修文浑身剧震,猛地转头看向她。她也正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里面水光潋滟,映着苍茫的大海和此刻他震惊而痛苦的脸。
(金句:原来有些人的壳,不是天生坚硬,只是被失望和等待,慢慢熬成了痂。)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的狼狈和挣扎。所有试图筑起的堤坝,在她这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语面前,轰然坍塌。
想要解释,想要告诉她那该死的举报信,告诉她那段不光彩的过去,告诉她他怕连累她,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加残忍的、自我防护的尖刺:“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离我远点……对大家都好。”
他说完,不敢看她的表情,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放在礁石上的那碗饭菜被带翻,白米饭和红虾滚落在地,沾染上沙砾。黄诗娴仰头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光,仿佛随着那打翻的碗,一起碎裂了。她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成了一种彻底的、冰冷的了然。
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不再看他。武修文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做了更混蛋的事!他恨不得给自己两拳!他几乎是逃离了那片礁石,逃离了那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
回程的巴士上,气氛降到了冰点。郑松珍和林小丽看着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黄诗娴,又看看面如死灰、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武修文,面面相觑,也不敢再多说话。
武修文把自己缩在巴士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可黄诗娴那双碎裂般的、冰冷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折磨得他几近疯狂。
回到学校,天色已晚。武修文失魂落魄地往宿舍走,却在路过教学楼下的布告栏时,猛地停住了脚步!
布告栏前围了不少刚返校的住宿生和老师,指着上面新贴的一份通知,议论纷纷。武修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头顶!他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只见布告栏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份盖着区教育局红色公章的通知:《关于成立工作组进驻海田小学核查有关情况的通知》。通知旁边,还附着一张打印出来的、没有署名的“情况说明”,虽然隐去了姓名,但那指向性明确的“某青年男教师”“大学期间曾因违反校纪受到记过处分”等字眼,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向武修文!
周围老师的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武修文站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布告栏上的字迹变得模糊扭曲。他最恐惧的事情,终于以最公开、最羞辱的方式,降临了。他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大庭广众之下,接受所有人的审判。
而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站在人群外围的黄诗娴。她也看到了布告栏上的内容,也听到了周围的议论。她的脸色煞白,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嘴,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和关切的眼眸,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他读不懂的、深切的痛楚。
她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然后,在武修文绝望的目光中,她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校道尽头。
武修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知道,这一次,他可能……真的把她推开了,推得很远很远。
工作组来了,风暴已至。而他,不仅失去了最后的盾牌,似乎……也弄丢了唯一可能温暖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