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青阳县，姜家族地深处，一座偏僻却雅致的静室。
姜羽的呼吸平稳而悠长。然而，在他的识海最深处，那个许久不再做的……梦……再次如期而至……
……
又是那片熟悉的、弥漫着淡淡雾气的桃花林。
空气中，混合着桃花的清甜与数百种珍稀灵草的独特芬芳，沁人心脾，仿佛能洗涤一切凡尘的杂念。
他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只能感觉到一具柔软而温热的娇躯，正从背后紧紧地贴着他。那隔着薄薄衣衫传来的惊人触感，以及少女发丝间独有的、如同幽兰般的体香，每一次入梦，都真实得让他心神摇曳，眼神都不自觉的有些涣散。
“别动。”
一个空灵、清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他知道，他不能回头。
每一次，只要他试图回头去看清她的脸，那双环绕在他胸前的纤细玉臂便会抱得更紧，那温热的气息便会再次在他耳边呢喃：“再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是谁？她又是谁？
他不知道。
梦中的他，仿佛拥有着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每一次呼吸，都能引动这片桃花林中所有灵草的共鸣。而她，就像是这片仙境中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那个生灵，与他血脉相连密不可分。
这种感觉，温暖，而又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他沉溺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
“我想……看看你。”
这一次，他终于鼓起了勇气，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听过的、充满了磁性与温柔的声音说道。
身后的娇躯，微不可察地一颤。
那双抱着他的玉臂，缓缓地，松开了。
他心中一喜，正欲转身。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想象中那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绝美仙颜。
而是一抹……冰冷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死亡寒芒！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轻响，清晰得让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见一柄通体漆黑，造型古拙，铭刻着他看不懂的血色符文的匕首，已然深深地，从他的后心，贯穿了他的胸膛！
匕首之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却散发着一股足以湮灭万物的恐怖气息，正疯狂地吞噬着他体内那浩瀚如海的力量与生机！
“为……为什么？”
他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过身。
他终于看到了她。
她身形窈窕，一袭素雅的白色长裙，不染尘埃。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仿佛由月华织就的轻纱，让人无法窥见其真容。
但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冷，淡漠，仿佛九天之上，永恒不变的寒星。那眼眸之中，没有丝毫的爱恋与温存，没有丝毫的犹豫与不舍。
只有一种……仿佛在看一件即将破碎的珍贵器物般的……深深的怜悯，与……一丝隐藏得极深极深的、不容置疑的……决然。
她伸出那双纤纤玉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那动作，温柔得仿佛是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然而，自她那被轻纱笼罩的樱唇之中，吐出的，却是这世间最冰冷，也最残酷的话语。
“因为……你不该存在。”
话音未落，她握住匕首的手，猛然一绞！
“轰——！”
无尽的黑暗，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
“啊！”
静室之内，姜羽猛地从蒲团之上弹起，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冷汗！
那股被匕首贯穿胸膛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依旧是那般的真实……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皮肤光滑，没有任何的伤痕。
“又是……这个梦……”
姜羽的呼吸渐渐平复，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满是困惑。
不知道何时起，自己开始做这个满是旖旎的梦，他一开始只以为是春梦，却不曾想，今天看来结尾竟然是一个噩梦……
他不知道梦中的自己是谁，更不知道那个神秘女子又是谁，只知道她似乎美得不似人间之态……
叹了口气，姜羽重新盘膝坐在蒲团上，十六岁的少年，眉目清朗，身形因常年静坐显得有些单薄，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他的面前，悬浮着一枚淡青色的菱形晶石，这是家族分发给每个适龄子弟用于辅助感应元魂之力的引魂玉。
此刻，引魂玉正微微震颤，丝丝缕缕几乎肉眼不可见的淡白色气流，从虚空中被牵引而来，缓缓没入姜羽的眉心。这是天地间最本源的元魂之力，魂木大陆一切力量的基石。
寻常的姜家子弟，哪怕资质平庸，在这个年纪，每日引气一个时辰，丹田气海中也该积蓄到足以点亮测魂石一阶刻度的程度。然而，姜羽不同。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魂力入体，顺着经脉流淌，最终汇向丹田。但就在汇入丹田的一刹那，正中央一枚黯淡的种便如同一个无形的漩涡，将大部分的魂力悄然吞噬。
留下的，不足百分之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姜羽缓缓睁开眼，眸中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有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能敏锐地感知魂力，对功法路线的理解也远超常人，甚至能察觉到引魂玉上那些细微的能量波动差异。
但结果，始终如一。
一开始，他以为每个人的丹田中都有一颗种子，但是这些年来的阅历告诉他，这是他独一无二的。
他这些年翻阅了各种典籍，也没有找到丹田内有种子的任何蛛丝马迹。
谨慎的性格让他这些年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因此，也无人帮忙解答，但是他猜测，至少这个小县城里怕是无人可以为他解惑，甚至还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咚咚。”
静室的木门被轻轻叩响，思绪被打断。
“少爷，时辰差不多了，族中今日要进行年度魂力评定，家主和几位长老都会亲临。”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是族中的侍女姜晓。
他的父亲姜振海，在家中排行老二，是家主的弟弟，只是在他六岁那年外出后就与母亲一同消失了。
这些年，虽然废材，但是靠着嫡系的身份，生活还算过得去，长辈们对他也颇有照顾。
“知道了。”姜羽应了一声，起身，活动了一下略有些僵硬的四肢。
他其实并不想去。那种被无数道目光聚焦的感觉，还是各种嘲讽的目光，并不好受。但这是家族的规矩，身为姜家嫡系子弟，他无法逃避。
推开门，早已没了侍女的影子，摇了摇头，穿过几重庭院，向族中演武场行去。
演武场比姜羽的静室要喧闹得多，数十名与他年岁相仿的姜家子弟早已聚集于此，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气氛既有期待，也有些许紧张。
场地的正中央，那块黝黑的测魂石静静矗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审视着每一个走向它的人。
几位身着深色劲装的家族长老端坐于演武场上首，神情肃穆。家主姜伯远则坐在正中，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的年轻子弟。
“评定开始！”一位执事长老扬声道。
少年们依照年齿顺序，依次上前。
“姜山，魂力强度……嗯，魂徒境一阶中期，不错，根基扎实。”
“姜河，魂力强度，魂徒境一阶初期，还需勤勉。”
大部分少年的成绩都在魂徒境一阶上下浮动，偶尔有一两个能达到二阶初期的，便会引来一片赞许的目光和长老们赞许的点头。
轮到姜羽时，场间的议论声明显低了下去，许多道目光不自觉地汇聚过来。
姜羽面色平静地走到测魂石前，伸出手掌，贴了上去。他没有刻意催动体内那微不足道的魂力，因为他知道，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测魂石毫无反应。
静。
片刻后，才有执事长老略显干涩的声音响起：“姜羽，魂力强度……未入阶。”
意料之中的结果，却依旧让空气显得有些凝滞。长老席上，几位长老微微蹙眉，旋即又恢复了常态，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家主姜伯远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没有看姜羽。
人群中，压抑的低笑声和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来。
姜羽默默收回手，对周遭的一切仿若未闻，只是在转身退下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一道身影……
姜月此刻正站在人群的最前列，一身淡紫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如雪，容颜秀美，眉宇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傲。
此刻，她的目光正冷淡地从他身上掠过，没有讥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看待路边顽石般的漠然与疏离。
姜羽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这种目光，他早已习惯。
他无所谓的移开目光，仍不住再次想那个想了千百遍的问题……
究竟是什么在吞噬他的魂力？
十六年来，从未改变。它像一个谜，困扰着他，也隐隐驱动着他去探寻。
“下一个，姜月！”执事长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期待。
姜月迈着优雅的步伐上前，玉手轻扬，按在测魂石上。
嗡——！
耀眼的白光骤然亮起，远比之前任何一人都要明亮，测魂石上，魂力刻度如水银般迅速攀升，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最终稳稳停在第四道刻痕的顶端，甚至隐隐有要突破的迹象。
“魂徒境四阶巅峰！”
“哗！”
整个演武场瞬间沸腾起来，惊叹声、羡慕声此起彼伏。长老们抚须而笑，连家主姜伯远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对着姜月颔首示意。
姜月微微扬起下颌，享受着众人的赞誉，她俏丽的脸庞上带着矜持的微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全场，仿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当她的视线再次与角落里的姜羽交汇时，那份疏离更添了几分理所当然的俯视。
姜羽低下了头。他并不嫉妒，因为他知道，那是她应得的。他只是在想，如果……如果他的魂力没有被那个种子吞噬，他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深知，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毫无意义。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修炼，继续观察，继续尝试理解自己身体的这个秘密。
姜羽悄无声息地退到人群的边缘，目光再次投向那块冰冷的测魂石，仿佛要将它看穿。
他知道，强者这条路对他来说很难，甚至可能毫无希望。
但，不试试，又怎会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