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林晋修生母忌日的那天,我母亲昏倒在片场,林伯父选择去医院探望我母亲,林晋修在大学公寓里,把自己的房间砸得一塌糊涂。
院庆的筹备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时,窸窸窣窣的秋雨下起来,屋外的雨连成了线,万根银丝在秋风里晃晃悠悠,天气也越来越冷。我和韦珊收拾了一下东西,出了教室。
今天林晋修难得没出现,我心情比平日好得多,在若干天后第一次和韦珊一起去餐厅。
雨不算大,我们都没带伞,走得飞快,韦珊忽然说:“啊啊,你看,那个从头到脚都在散发雄性荷尔蒙气息的人是谁?真是又狂野又性感!啊,他正在冲我们笑呢!”
我一边抬头一边笑:“你还真是好眼力,隔着雨雾也能看清……”
这一看完全愣住了,连忙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楚那个撑着一把伞,又晃着另一把伞,正在对我笑的男人居然是顾持钧。
我完全傻了。他身上一件皱巴巴的长袖T恤,外面罩一件破旧的短夹克,有着破洞的牛仔裤卷着边,脚下是一双不明的鞋——介于拖鞋和凉鞋之间;这都不算什么,最离谱的,他居然贴了把胡子,头发乱的好像刚刚起床时模样。
……不知道他这副打扮,校园保安怎么没把他抓起来。
顾持钧把伞朵移到我头顶:“送伞给你。”
“不怕被人认出来?”
他笑了一笑:“你猜有几个人认得出来我?”
这倒也是。我又盯着他看了一会,不得不说——他正如韦珊说的那样,又狂野又性感,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让人觉得高高在上的影帝了,带着一点大大咧咧的粗犷感。
顾持钧笑眯眯躬身,凑到我耳边:“迷上我啦?”
我脸一红,刚想说话,韦珊溜溜达达跟上我,用眼角余光看着顾持钧好半晌,又激动地捅捅我:“不介绍一下?”
我抽着嘴角笑:“这是我朋友,这是我同学韦珊。”
“你难得有几个异性朋友啊,”韦珊小声跟我嘀咕了这句,笑得甜丝丝地,热情跟顾持钧招呼,自我介绍了一翻。
顾持钧一把揽着我到伞下,又把手里的另一把伞递给韦珊,“听小真说过你。”我又一怔,他连说话声音都变了,比他的真实声音听上去更低沉暗哑。这伪装还真是面面俱到,连他的粉丝韦珊都没能认出来。
韦珊跟他道谢,视线停在我的肩膀,狐疑道:“你们什么关系?”
我说:“呃……”
顾持钧看韦珊:“你说呢?”
“男朋友肯定不是……”韦珊说,“网友?”
顾持钧大咧咧一笑,“为什么不是男朋友?”
“这还用说吗?”韦珊说,“许真可早就名花……”
我心头一紧,连忙给了韦珊一肘,又把她往外推,“别瞎说,快回宿舍吧。”
“既然都遇到了,”顾持钧肯定也已经猜到她的后半句话,但脸色不变,笑容满面,“韦珊,也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了不了,”我赶紧在韦珊开口之前打断他的话,同时扯他衣袖,“我们还有事情要谈,先走一步,韦珊你先去吃饭,明天见啊。”我也不管韦珊的抗议,赔了个笑,匆匆拉着顾持钧就离开学校。
他的伪装虽然到位,但我不敢保证韦珊和他呆久了会不会认出他。
顾持钧把车停在学校附近,一路上因为雨大,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一朵朵伞云从我们身边流过,但我能感觉顾持钧心情不好。
坐进车子的时候,他才开了口:“那个韦珊是你最好的朋友?”
“啊,算是吧。”我发动汽车,“你自己开车来的?下雨了路又不好走,你的车技又糟糕……我给你发短信了,说晚上不回去,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但我还是想来,”顾持钧放下伞,“送伞是一方面,还有,我想见你的朋友。”
“哎,你不知道韦珊……她床头贴着你的海报,我怕你们在一起吃饭没几分钟,她就能认出你,现在不过是一时迷糊了眼。”
顾持钧声音冷峻:“认出来又怎么样?到了现在,你还不愿意把我介绍给你最好的朋友?防着别人就罢了,连你的朋友也要瞒着?”
这话的语气实在不对,我忽然不想开车了,下意识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顾持钧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我低头,才注意到他的裤沿都湿了——他为了送伞给我,特地变了装,又在我们的教学楼等了许久,可我却用如此不耐烦甚至觉得麻烦的态度对他。
真是糟糕透了,我下意识觉得局促:“你生气了?”
顾持钧伸手盖住眼睛,不发一言。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哀求:“别生气了啊……我考虑不周……我错了行不行……持钧别生气了……”
我在他面前很少做这种撒娇的事情,真是破天荒头一次,只觉得被逼无奈。
顾持钧拿开盖在眼睑上的手,面无表情睁眼看我,“回去谈。”
一路上我都忐忐忑忑,好容易挨到回了家,他直接进屋,把湿漉漉的伞扔在地板上,我匆忙把伞捡起来又小心的擦干水迹,跟在他身后进了玄关,又尾随到了衣帽间。
“你最好的朋友居然不认为我是你的男友,而你不打算澄清?”
“……我没这么想,但……现在时机不对,不好解释。”
“时机?”他也没回头,背对我摘了贴的胡子,脱掉略湿的短夹克和T恤,换上居家的白衬衣,“韦珊说你名花有主,是指的林晋修?”
我深呼吸一口气:“我和林晋修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和他之间什么都算不上,但是……一直以来都有人误会,韦姗……也是。”
顾持钧低着头,慢慢挽起了衬衣袖子,压抑着声音,“我每次去大学都很有收获,上次我们就不提了,这次见到你最好的朋友,她以为你和林晋修暧昧牵扯而不知道你的正牌男友我的存在。噢,而你告诉我,这仅仅是个误会?”
我整个人似被魔术师用定身法定住,心里酸楚难当,低头喃喃说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他就像一只竖起毛、弓起背的豹子,什么涵养功夫都扔到了一边,“你对不起我什么?许真,你心思缜密,很多小事你都会在心里反复思量数遍,真的会考虑不周?”
随即我听到凳子被踢飞的声音,错愕地抬头。他大步流星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拖过我把我扔到客厅沙发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不是这样的……你别生气……”我支起身子,伸手努力抱住了他的腰,“你听我说,我不想告诉韦珊,是因为她曾经欠过林晋修很大的人情,足以让她还上大半辈子。她什么都好,就是这件事始终想不明白。所以她先入为主,总觉得我应该和林晋修发展。我不想因为这事儿跟她争执。”
“仅仅是这样?”
“真的,是这样。”我咬着唇,觉得眼睛酸疼。
真要命,为什么每次都是在他面前流眼泪。顾持钧实在太懂得怎么逼迫我,我不想再领教一次了。
我的眼泪起了作用,顾持钧沉默许久后,伸手抱住我,我仰头看他,他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眸子里的戾气却一点点掩了下去。
“别哭了,好像我欺负你一样,”顾持钧轻轻吻我头发。
我埋首在他腰际,轻轻嘟囔:“刚刚还以为你要吃了我。”
“我是想吃了你,”顾持钧也不讳言,抚着我的头发,“我不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么无所不能的人,实际上——”
我看着他。
“——实际上?”
“实际上,在有些事情上,我承受不起损失,我会担心很多事情,”顾持钧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对你,我永远会患得患失。”
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揭过不提,随后的几天我也特别陪着小心,既然院庆办公室的事情也处理地差不多,我每天上完课就回家,图书馆都不去了,也不参加讨论小组,借了书回来写论文,生怕再惹他发火。现在才发现,顾持钧这几天统统早出晚归,每天都是临近晚饭时分才抱着超市购物的纸袋回家。
当然,理论上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在电影公司总有些事情要处理——大概是因为他闲得太久,我险些忘记了,他也是个有工作的人。
让我觉得忐忑不安的是周五接到的一个电话,居然是某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打来的,听对方声音似乎很紧急,我回答说顾持钧不在家,有什么事情可以转告我的时候,那名黄律师立刻否认:没什么要紧事。
对方语气变化之快,让我心存疑虑。
更让我迷惑的是顾持钧的态度,他只一笑耸肩,让我别放在心上。我却没那么容易放心,只是想,顾持钧难道卷入了什么法律事务里去?
我对律师的态度完全继承了我父亲,他觉得,这辈子最好不要和律师打交道,除非你的余生除了消磨时光,再无其它事情可做了。
顾持钧对此事避而不谈,并不妨碍我得到真相。第二天我挑了个时间打电话给纪小蕊,想委婉地从她嘴里套话,不料接电话的是章时宇。于是,想问的话题就变得难以启齿,支支吾吾了两句就要挂电话。
“许小姐,”章时宇对我很客气,“有事的话,你可以跟我谈。”
“章先生,我其实也是想找你……”我叹口气,“……顾持钧和电影公司,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
不过我没想到他回我也是简单一句:“没什么事情。”
“怎么可能没事?”他说话和顾持钧一个口吻,我有点头疼。章时宇当顾持钧的经纪人六七年——顾持钧的事业也就是他的事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大概被顾持钧叮嘱过了,什么都不能告诉我。
“是不是他的工作上出了问题?”我咬牙。
章时宇没直接回答我,只平板着声音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个回答让我心头黑压压的一沉,不好的预感涌上头,“我不知道啊,我要知道了就不问你了。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他避重就轻,“他自然有他的考虑。”
我垂着眼皮看着地面,“章先生,你是不是觉得后悔了?当时要撮合我和顾持钧?”
章时宇不是个多专制的经纪人,何况以顾持钧的大牌程度,他也未必能全管得了他——以我的看法,他们的关系更像是要好的朋友。顾持钧也是人,勤勉了十多年,忽然要谈一段浪漫的恋爱,他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没想到这个恋爱对象居然是个定时炸弹,恐怕他心里真是悔不当初。
“不是后悔,是吃惊,”章时宇用词谨慎,“我的的确确没想到你和林二公子关系这么不一般。恐怕也没人想得到。”
这话潜台词非常明显,你许真仅仅是认识林晋修也就罢了,偏偏还暧昧纠缠得要死,事情顿时就复杂化了。
我有些尴尬,“我和林晋修的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说着声音哽了哽,事已至此,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了,“……我明白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从章时宇那里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所谓无巧不成书,我从沈钦言那里得到了真相。三四个月不曾见到的沈钦言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身家今非昔比,外表也今非昔比。他来学校找我,戴着个大大的墨镜。
在外头说话不便,我们就坐到车子里去,开车的是他经纪人,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脸的精明强干,他介绍叫王南,我叫她南姐。南姐跟我握手微笑,言辞上对我异常客气,打了个招呼就下了车,似乎要给我们留出说话空间。
“怎么有功夫找我?”我玩笑,“还以为你成了明星,把我忘记了呢。”
他摘下了墨镜,我看到一双熬夜过度的眼睛,好在一如既往地清澈。
“许真,”他声音忽然沙哑,“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想见你,想得要命……但……”
我后悔失言:“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开玩笑。”
他是什么人我也不是不了解,说这种话挤兑他,我也真是失心疯了。可见最近烦心事太多,判断力都不准确了。
他垂着眼睑看着地面,表情是难以形容的苦涩,就像一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行人——我认识他的时日并不算短,却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这种表情,即便是他提起他的生父和那复杂的家庭情况都没有。
“抱歉。”我轻轻说了一句。
沉默一会后他才开口:“你和顾持钧在一起,是吗?”
我点头。
“你要……嫁给他?”
我脸一热,“应该吧。”
“那……你们结婚后有什么计划?”
“嗯?”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扭过脸看着他,“什么计划?”
沈钦言也侧过脸,“顾持钧准备息影,所以——”
“啊?”
我们愕然对望,沈钦言静了两秒蓦然眼神一亮:“你不知道?”
电光火石间,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联系到这几个月顾持钧都呆在家的事儿,我心头一沉,“我是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我。”娱乐圈消息传得快,两人又同一间公司,总会得到一些风声。
沈钦言犹豫了一下,似在考虑说还是不说,我瞪着他,他总算交代了,“我听说,他正在跟电影公司解约。”
“解约?解什么约?”我目瞪口呆,这么大的事,顾持钧居然一个字没跟我说。
“那你知不知道……”沈钦言顿了一顿,“顾持钧这几个月的工作完全停止了,都没有参加任何宣传和广告活动,连慈善活动都给推了,完全没有接新片的计划?”
“他跟我说,电影公司放他假。”
沈钦言摇了一下头,目光有些远,“不是的。”
我心头一紧,“那是怎么回事?”
他难得说话这么吞吞吐吐,我也不依不挠,“因为我的关系?”
他脸皮绷得紧紧,仿佛我在逼他吃氰化物一样或者说出一个让他深受其害的秘密,此时我也顾不得了,目光灼灼盯着他,等他把后半句说出来。“……圈子里的传言说,顾持钧把你从林晋修手里抢走了,林晋修极为震怒,封杀顾持钧。顾持钧气极,随后提出跟公司解约,但解约的时候被刁难……”
我觉得自己在听小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两个人我都认识。什么叫从林晋修手里抢走我?我从来和林晋修从没有越过那条底线——为什么会被传得如此不堪?那我成了什么?手有点抖,下意识去摸手机想问问两个当事人。
大脑一片浆糊,茫然之中我侧过头看到他的侧脸,他垂着眼睑沉默不语,那安安静静的模样倒让我静下心来。
“你打算怎么办?”沈钦言半晌后问。
我推开车门下车,走出若干步才想起回头看他,“谢谢你告诉我。”
我从来不赞同宿命论,但一年之中往往有这样的一天——365天里,364天都过得异常平凡,唯独有那么一天充满了浓浓戏剧感,比任何故事都要精彩。
我去了一趟图书馆,学校的图书馆有着幽深的走廊,墙外都是爬山虎,图书馆的每一扇窗户都敞开着,只有靠近墙角的百叶窗半掩着。
林晋修就在百叶窗下写论文,他正在看书,脊背却挺得笔直。毕竟,眼看着还有半年多就要毕业,他面临繁重的论文。林晋修这个人就算有千万不好,但他绝对是个优秀的学生。学习从来不含糊,尊敬师长,不论哪门课,分数在学院里总是名列前茅,我还记得高中刚入校时他的那番演讲,其中有多少真心话姑且不论,但有一句我印象颇深——你欺骗知识,知识总有一天会欺骗你。
我想这句应该是他那华丽的发言稿里少数几句靠谱的话。
他事情虽然多,但我们还是每天都见面,有时帮我处理院庆办公室里的问题,有时叫我一起去吃饭——我是想着要跟他划清界限的,所以答案往往是拒绝。但他并不介意,只说“我可以等”,这样的谦逊的态度,简直不像之前的他。
“学长。”
收回思绪,我轻轻叫他。林晋修抬头看到是我,略微一颔首,放下了笔,倒是笑了:“你难得来找我啊,”说着抬腕看了看表,“都这个时间了,等我一下,陪我去吃点东西。”
其实这个时间不上不下,晚饭太早,午饭又太晚。我没有纠正他,也不做声,抱着书走进他,等着他收拾好论文和笔记本电脑,一起离开图书馆。
林晋修跟我并肩而行,“你最近是不是拒接你妈的电话?”
“我不想跟她说话。”
“你狠心起来真是厉害,”他摇头,“你妈妈病了,今天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她?”
我拒绝,“你家也不是没医生。我不去。”
“臭脾气又发作了,”林晋修显然并不意外,“一幅‘我妈对不起我才不要理她的’样子。就算世界上别人的话你都不听,你至少应该给你妈妈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不觉得有需要解释的事情,我很清楚。”
“一意孤行。”林晋修轻轻摇头。
我不再作声,没跟他做口头之争,反正已经铁了心不去了。我根本不信我妈有什么大病,看林晋修这种淡淡的神色,想必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感冒之类。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只是,”林晋修看着我,“许真,你以为你还有几个亲人?”
我并不需要他来提醒我。我比谁都更深刻的认识到这个事实。
一直以来我的亲人也只有爸爸一个人,我过得那么幸福,生活那么丰富——就像我爸爸懒得再婚,不需要另一个女人来填补他生命里的空缺一样,我也不需要母亲的存在。
她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个尴尬大于感慨的存在;而我对她也是如此。我是她年轻时的错误,是妨碍她前途的绊脚石,她认回我,不过是年纪大了寂寞,希望找个女儿承欢膝下,可惜我不是她想的那种乖女儿。
她的亲人是另一群人另外一个圈子,跟我从来都没什么关系。
现在,连林晋修都开始帮她说话为她着想了。他对这个继母并无好感——我始终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林晋修生母忌日的那天,我母亲昏倒在片场,林伯父选择去医院探望我母亲,林晋修在大学公寓里,把自己的房间砸得一塌糊涂。
我母亲收服人心的手段,可谓高明。
我跟他一起去了餐厅,就我们两个人。
曾有一度,我们也经常坐在一起吃饭,那时候我对他小心翼翼提防,一顿饭吃得无比谨慎,而他自小家教极好,吃饭时话也不多,于是我们往往就这么不言不语的吃完一顿饭。我记得他那时是个很挑食的人,胡萝卜、洋葱这类菜碰都不碰。我觉得他浪费食物,他于是就把不爱吃的菜挑出来,让我帮着解决。
我当时就想,他哪里知道没有食物的痛苦,我记得我和爸爸在南美的时候,车子在森林里坏了,我们花了三天三夜徒步走出深林,那饥饿的痛苦我至今记忆犹新。
但现在,他挑食的毛病倒是改了不少,只是挑食的那个换成了我。我最近胃口不好,吃不下什么东西,只点了份水果粥。
吃饭的时候,餐厅的电视播放着电视新闻,看到MAX的台标,过一会又看到沈钦言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是他所在的剧组参加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他几个月频频出现在平面广告上,又因为电影的缘故,积累了一定的知名度。年初时,我和沈钦言还是观众席上的陪衬,这次,他已经是主角了,他和主持人和互动倒是可以看出来,进退有度相当有理。
我说:“说起来……沈钦言的事儿,我还欠你一句谢谢。”
“许真,你应该知道,”他淡声道,“我的观点是,要么不言谢,要么就要付出行动。光是一句话未免太可笑了。”
我噤声,我能付出什么行动?还不如赶紧闭嘴来得快。
把视线挪回电视画面上,沈钦言正在接受访问,说了自己在片中的角色,那是一个深情的男人最后为了女主角而死亡,采访的主持人则笑吟吟地就着这个问题展开,问他对女朋友有什么要求。
他显然被问住了,支支吾吾了搪塞了几句,“……并没有太高的要求。”
“比如说?”
沈钦言略一迟疑:“开朗和善良。”
这样的答案完全不能让伶牙俐齿的女主持人满意,她笑了两声:“这样可不好,太敷衍了啊。你的很多影迷都想知道,你偏爱什么外貌的女孩?”
他像是知道已经没办法再回避,终于开口,“眼睛好像会说话,会让人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她的笑容……”说着嘴角一扬,露出了笑容。
我没想到会在电视里听到这些话,本来就吃不下什么,现在更是难受。
茫茫然垂下头,正在心神不属的时候,忽然听到林晋修低沉的声音,“说得倒是准。”
“嗯?”
他声音不高,我半晌后才有所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坐在对面的他,未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却看到他不知何时放下了餐具微微抬起了手臂,手掌虚虚贴着我的右脸颊,却没有真正触碰到,隔了毫厘虚空,掌心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下我当真吃惊不小,下意识往后一躲,他定定看我一眼,面无表情收回了手臂。
我心里复杂得不堪忍受,放下了勺子。
“你最近都吃不下什么,”林晋修瞥我一眼,“脸色这么差,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欲言又止。
“说吧,”他倒是难得的好脾气,“找我什么事?”
我忍了忍,终于开口:“顾持钧……”
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如鲠在喉,在林晋修面前谈顾持钧,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简直难以启口。
林晋修看着我:“怎么?”
“我听说顾持钧正在和电影公司解约,”我沉默了一会,才说。
“听说?”
“他没亲口告诉我。”随即想起沈钦言那张忧郁的脸,下意识朝屏幕上看过去。
“没告诉你?”他似有所悟,却不是真的意外,倒有一种意料之内的笃定。
我问他:“你知道这事?”
“我说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想我脸上一定是显出了不信的神色,林晋修一只手搁在玻璃餐桌上,漆黑的瞳孔里似有暗光,“盖亚的具体事务由几位执行董事负责,我不清楚,但这件事情的确有人告诉我。我能想象到你听到了什么留言,所以,来找我兴师问罪?”
“不是的……”我轻轻摇头,“我是想知道,如果他跟电影公司解约,他的违约金……是多少。”
林晋修无声看我一眼,“你应该了解一些合同法,这属于保密内容。”
“那就是不能告诉我?”
林晋修手指敲了敲桌面,声音低沉。
“许真,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如果你那么急切地想知道合同内容,没问题,你当然可以知道,”他声音不高,字字句句十分沉重,“但后果也要你自己承担,你考虑好了吗?”
第二十五章 电影节
我觉得眼睛潮湿,隔着蒙蒙水汽看出去,顾持钧表情复杂难辨,震惊、意外、不安、难过、伤心……似乎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在我面前,从来没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那天晚些时候,我跟林晋修去了趟他在学校的单人公寓。
我不愿跟着他去电影公司,林晋修就干脆让人把合同副本都送了过来。我坐在沙发上,一份份看着复印件——最上面放着的,是顾持钧和电影公司的合同副本。
顾持钧自出道以来所有的合同都在盖亚电影公司,合同期都是五年为限;而我手中的这份最新合同是他两年多前签下,还有两年半到期。盖亚给他的待遇优厚,各种资源优先。他是盖亚公司一手栽培出来,再加上有我母亲这层关系,他似乎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主动解约,所以,他需要赔付的违约金是个天文数字。
合同副本之后,还有大堆资产转让的文件副本,例如他郊外那套别墅的房产证和其他两处地产、一些基金证券股份,还有数笔银行存款,他都已经签上了名字,转让给电影公司作为违约金的一部分。
我在脑中迅速的估算,显然,那天文字数字的违约金已经席卷了他大部分个人财产,还有一部分的缺口,大概只能用我正住着的那套公寓来填补。
我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解约一事拖延到了现在。
那套公寓实在太大,一时半会不是那么好出手,而且我们还住在里面,赔给电影公司后,我们又搬去什么地方?他要怎么跟我解释为什么“搬家”?
即便顾持钧有着极高的智商,处理好这件事是个难题。
而且他喜欢那套公寓,交通方便环境幽静,我问过他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房子,他就笑语,“我喜欢大家庭,人多住在一起才热闹。”
我跟他不怎么谈金钱,但也隐约觉得,他对金钱没有多少具体的概念。除了身为公众人物必要的行头,他甚至都没什么一般明星都有的奢侈品,平时在家,他穿得非常随便,常常穿着大学时代买的衬衣和T恤,自在得很。
但是,金钱和物质有时候也是成就感的直接体现。这么多年的心血和打拼,统统放弃,我看着都心头滴血,何况是他。
现在所有的一切,他似乎都要放弃了。我心口绞痛,只觉得那白纸黑底的签名再也看不清了,明明……那么熟悉他的签名,此时却这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