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大抵是没想到我和顾持钧一起出现,非常吃惊,但下一秒就恢复了镇定,招呼我们坐下。再次到她酒店的套房,不知为何,只觉得这里和上次很不一样,明明家具一样没少,但我还是觉得少了很多东西。
随后我才明白过来,这屋子是少了人。
“小蕊姐呢?”
“她病了,我放她假。”
我轻轻“呵”了口气,纪小蕊不在的时候,这偌大一套房居然只有她一个人,难怪这样冷清。而林氏的豪宅比起这酒店套房不知道又大了多少倍——林家父子三个通常都不在家,难怪她要我去陪她。
母亲轻轻呼出口气,在沙发上落座,又指了指长沙发示意我们坐下。沙发前的水晶茶几有只瓷瓶,插着一束栀子花,开得正好,香气扑鼻。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栀子花?想必是特地找来的。
我和顾持钧对视一眼,也坐下。她和顾持钧认识这么多年,就算有什么不满,也不太可能当面发作。
“妈妈,”我打开话题,“看到您获得提名了。”
她随便点了下头,对名利置之度外的样子。我想也是,即将嫁给林远洋的人,还在乎什么无聊的名利?只要她点个头说自己需要那座小金人,组委会肯定眼巴巴送上门千万求她收下一定要收下。不过以她的傲骨,未必做这种事情。
“妈妈,您找我什么事儿?”
她微微皱着眉头:“没事就不能找你?”
我尴尬地赔笑了两声。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看我一眼,终于说到了正题上:“许真,之前我也跟你说过,《约法三章》拍完后,你就过来跟我一起住,现在是时候了。”
顾持钧闻言看了我一眼,略有惊讶。
我对他摇摇头,不卑不亢道:“学长已经跟我说过这事,我的答案是拒绝。妈妈,你的好意我领了。”
她皱眉,看了眼顾持钧,“跟我一起住委屈你了吗?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几个星期没见,怎么瘦得那么快?”
我连忙否认,“哪儿呢,我没瘦。”
“睁眼说瞎话,自己去镜子里看看,下巴都尖了,气色不好,脸也比以前小了一圈,”她语气加重,“你平时没吃饭还是作息不规律?这么大的人都不会照顾自己?”
我怎么可能不会照顾自己?我摇头,“我真的都挺好的,不信你问持钧。”
我扯了扯顾持钧的衣袖,让他帮我说话;谁知道他严肃地转头,锐利的视线在我的身上扫过,重重道了句,“是瘦多了,”他回头看我母亲,满脸都是歉意,“梁导,抱歉。我没照顾好小真,以后不会了。下次您见到她,绝对比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我可不希望顾持钧陪我一起来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挨训,匆忙打断他,“好了,不说这个话题了。妈妈,你就安心嫁给林伯父吧,他家的事儿应该挺多的,你不用操心我了。”
说实在话,能让她不管我,要我做什么都乐意。
顾持钧伸出右手轻抚过我的脸,又往下,轻轻握住我的手和手腕,转过身正对我母亲,表情异常郑重:“梁导,我知道你觉得小真和我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当母亲的人总是心疼女儿。我们马上结婚,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我又惊讶又脸红心热,正要小声嘟囔“我不要这么早结婚”,他轻轻一捏我的手指,我顿时闭了嘴。
其实这几个月,顾持钧多次跟我谈过结婚的话题,但就这样坦坦荡荡在我母亲面前郑重道来,还是第一次。
母亲脸色一沉:“少篡改我的意思!谁让你们结婚了?”
顾持钧面色沉稳,“我家人非常喜欢小真,只要您点头,我大嫂可以在两周内订好教堂——”
眼看着这谈话的方向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我也越来越紧张。我不是没看到过顾持钧和我母亲意见有分歧,但那都是因为电影产生的,此时这种情况我前所未见,好半天完全插不上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母亲的眉心越来越紧,而顾持钧也显得越来越严肃。
缓解尴尬的是卧室里的电话声,母亲对我一扬下巴,“去接电话。”
一幅把我当秘书用的口吻,我也松了口气,冲到卧室去接电话。结果是林伯父的秘书打来,说下午五点时派车来接她出去吃晚饭。
搁下电话走回客厅,下一秒就停住了脚步,透过虚掩的门,我看到母亲严肃的侧脸,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我这才想起,这似乎是我和顾持钧确定关系以来,我们三个第一次出现在一间屋子里。
他们在说话,本来不想偷听,但我偏偏是个耳聪目明的人,哪怕他们的低声交谈也能大致听得清清楚楚。
“……不论您怎么想,但小真选择了我。你不能代替她做主。”这是顾持钧的声音,清清浅浅。
“她到底还是孩子……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也和家长对着干,长辈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母亲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寡淡,好似自嘲。
“不是这样。梁导,你真是不了解小真,”顾持钧沉默了半晌,“她和您不一样。她不是因为赌气才不跟你住在一起。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有自己的道理,没有人可以干涉她的决定。”
“怎么,你跟我说你比我了解我女儿?”母亲冷冷反问。
顾持钧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您说呢?”
“行了,不要用心理学的那套来对付我,”母亲显然不爱听这话,“电影公司那边准备怎么办?”
顾持钧不以为意,“我的态度已经是答案了。”
他们相熟多年,很多话一点就透,根本不必往深了说。只苦了我这个偷听的,云里雾里不知深浅。
出去的时候,母亲已经结束了和顾持钧的交谈站了起来,又对我招手,“陪我出去一趟。”
我一头雾水:“去哪儿?”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把视线一转,转头看顾持钧,“你先回去,我和许真有事出去。”
显然,我的男友也不是那种可以被人指挥的人,他不卑不亢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导演,我和小真一起上门拜访,也自然应当一起回家。”
“顾持钧,这是我们母女的事情,即便是男友也不能对她管头管脚,”她语气刻板,表情也很平板,拿起桌上的手袋,再次强调了一遍,“许真,拿上花走吧。”
这话非常不客气,顾持钧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相信他有一百种反驳我母亲的方式,但此时此事,他不太可能跟我母亲真的发生争执,他偏了偏头看我,我知道他在征求我的意见——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全看我的意思。
我对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也不动脚,先问我母亲:“妈妈,你先告诉我,去哪儿?”
她大致是没想到我如此纠结这个问题,皱了一下眉才说:“去探望我的一位朋友。”
“是您的朋友,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吧?”我沉默了一下,“我有必要去见他吗?”
“有。”她只说了一个字。
“那好。”我跟顾持钧点了下头,把他扯到一边,放低了声音:“你先回去吧,有事的话我打你电话。”
他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心。
我们在酒店的车库分道扬镳——顾持钧开车回家,我和母亲上了另一辆车。车子很快上了正路,飞驰在平坦宽阔的马路上,前排是司机和保镖,后排是我和母亲。
和我母亲单独相处绝对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事情之一。她在我面前的话一直不多,偶尔说几句都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宁愿一辈子不跟她交谈。
“妈妈,这是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我无言,这答案等于没有答案。
母亲转头看我,“你有没有想过,几年后你们怎么办?”
“什么几年后?”我愣愣。
“你和顾持钧。”
“哦……”我还是在发愣。
她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看来就是没想过了,还是你打算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
这叫什么话?我被她说的有点儿火起,忍不住开口反驳,“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个圈子怎么样,但再怎么混乱,也不是没有生活美满幸福的夫妻。演员和其他职位也差不多,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要面对工作家庭的协调问题,这跟职业没有关系。顾持钧如果连工作家庭都处理不好,我现在也不会跟他在一起。”
她不置可否,又问我:“如果以后顾持钧移民,你也打算放弃现有的一切,跟他一起?”
“移民?他没跟我说过,”我又想了想,“也是,他家人都在瑞士,他又是个那么看重家庭的人……嗯,等过几年再看吧,如果他有这个想法我会跟他商量看看,不是什么大问题。”
母亲瞥我一眼,表情有点阴郁,但总算没再开口。我也知道这番话让她心里不痛快,但我说的是实情,和林氏相比,我的确更喜欢顾家人。
说话间车子拐上了另一条道路的主干道,道旁楼房渐少,取而代之的是高大茂密梧桐树,叶片飘飘荡荡的落在地上,秋天风情别有一番滋味——我微微皱起眉头,这条路我不可谓不熟,我转头问母亲:“您的朋友住在这附近?”
“是的。”
我微微凝结了眉头,眼珠盯着窗外,生怕错过了任何细节。
果然,车子直直往前行走了一公里左右再朝右拐,我心里也焦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这儿前面是公墓!你带我来墓地?”
她点了点头,默认。
我看一眼怀里的栀子花,深吸一口气,提示自己控制情绪,“妈,你来墓地看谁?”
“跟你说过,我的一位朋友。”
我脸色顿时僵硬,被欺骗的怒火在胸腔中节节攀升,“我没答应你来墓地!你说是你朋友,怎么不告诉我他死了!”说着一下子站起来,却因脑袋撞到车顶而跌坐回去,“你自己要来墓地看死人是你的事情,别扯上我!停车!”
我的“停车”两个字是对司机喊的,司机自然不理睬我。
我越发焦躁,“让司机停车!”
半晌后母亲终于挥了挥手,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她这才开口:“怎么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语气里惊讶大过愤怒。
自我们母女重新恢复联系这一年多,我在她面前太过谨小慎微,竭力装成一副乖乖女的模样,她大抵是没见过我发脾气,现在难免惊讶。
我连看都不想看她,自顾自地开始从包里摸出手机,“我不去墓园,你请便。”
她脸上挂着霜,“别发脾气了,你应该来的。”
“应该?您还真是一厢情愿啊,你真觉得我们母女之间有什么义务和责任?别搞笑了,”我口气实在好不起来,“我为什么要去见个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再说,征求过我的意见了吗?”
她是真的气坏了:“你爸是怎么教你的?二十多岁的人,基本的尊重都不知道?”
“我只对值得尊重的人尊重,至于您,我看还够不上这种分量,”她不提我爸还好,提起来我火气更大,冷冷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后悔了?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可以再找个听话的乖女儿,我许真,不奉陪了。”
前座的司机和保镖对视一眼,想必也没想到这场争吵——呵,十分钟前我自个都没想到,怎么能来个预先通知?
“原来……”母亲脸色青青白白,搭在膝盖上的手不住的抽搐着,“这一年时间,你都在对我虚以委蛇?从来没当我是你母亲?”
她本来就消瘦,只化了一点淡妆,神色中的憔悴根本藏不住。
我面无表情,“没错。”
这两个字把她刺激得不轻,怔怔看着我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我依稀觉得她眼眶慢慢红起来。而我,却也没话跟她说——面前的这个女人说起来是我母亲,实则对我的了解还不如她养的那只猫吧。
我到底还是扯开车门下车,朝着来时路往回走,不再管她是去是留,只觉得心绪难平。我对母亲的要求并无太高,但起码,我希望我可以和她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进行交流,这一年多来,我发现这事儿还真是不可能。
跟她在一起,简直不能沟通。
她对我颐指气使,举手投足都是导演的气派,我只需要遵循她的意思,不必质疑,不必发言,乖乖当听话的女儿就足够了。
慢慢走过一条长街,我在路边长椅坐下,又给顾持钧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我。
当真是秋天了,路边的落叶厚厚一层,我吹开落叶,坐在长椅上忍不住把衣服裹紧一点儿。有只卷毛的小猫走到我脚边,舔了舔我的鞋子,又眨眨眼睛看我。顾持钧半个小时内就到了,到的时候我正在喂那只流浪小猫吃饼干。
我并没有收留小猫的打算,放下饼干,拍了拍毛茸茸的猫头走到车门旁,顾持钧则忍不住笑了:“挺自得其乐。”
我笑着耸肩,把包扔进后座,打开左侧车门把顾持钧赶到副驾驶的位子上,自己握住了方向盘——现在顾持钧赋闲在家,平时去超市商场购物多半是他自己开车,车技也渐渐娴熟,但只要有我在的时候,还是我掌握方向盘。
他舒舒服服靠上椅背,环顾四周:“这地方比我想象的幽静。你跟梁导的吵架看来比我想象的严重啊,居然把她扔下了?”
“这叫什么话?”我不满。
他说:“除了你生气发脾气主动下车,她绝对不可能把你扔下的。”
这番话听上去真是话里有话,我瞪他一眼,放慢车速让车子乌龟一样爬行,“怎么,那么了解我妈妈?”
“你妈妈这个人,心思藏得很深,平时情绪也从不外露。她从不把话挂在嘴上,很多感情很多事情,她不说出来不等于没有,”顾持钧这么回答我,“她并不算是一位好母亲,但她上次把你留给你父亲后,足足后悔了二十二年,现在没可能再扔下你了。”
我心道,所以说找个大十岁的男友就是不好,生活经验比我多得太多,人也太聪明,什么都瞒不住,说什么像足了说教。
“她对你的愧疚,我想你也有数,”顾持钧终于把话题拐到了点子上,“毕竟这一年多来,是你第一次跟梁导发脾气。你们吵架是为了什么?”
他那么精明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瞒过。我叹了口气,打了方向盘,车子拐上了一条林荫小路,“你知道刚刚那条路的前方是哪?”
“导航仪上显示是墓园?”
“对,墓园。我爸爸就葬在里面。”
顾持钧若有所思,“但梁导却不是来看你父亲?”
“不是,恐怕她根本不知道我爸葬在哪里,”我说,“你也看到她今天那心情压抑的样子,她来探望的多半是她曾经的、早死的旧情人……嘿,死了二十年的旧情人偏记得这么牢固,但我跟她认回这一年多,她可从来没有提过一句要去给我爸爸扫墓的话,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顾持钧若有所思颔首:“小真,你的生气是道理的。”
“我并不是那么苛刻的人,”我继续说,“她怀念旧情人我无所谓,我爸也不要她惦记着,但她试图拉上我一块去扫墓就让人无法忍受了。我不想奉陪。”
顾持钧说:“你刚刚跟我说的这些想法,你有没有亲口告诉她?”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我说,“我妈可从来都不是一个良好的聊天对象,她都不顾及我的想法,还要我先考虑她?没这种道理的。”
“你脑子里的想法这么多,又不清楚的告诉她,你们怎么才能交流?”
我假装没听到他的话,专心开车。我知道他这个人说教起来很厉害,大抵是因为自己家庭完美,严母慈父,兄友弟恭,他不想看到我和我母亲闹得不可开交——出生环境决定了性格,我不指望他能理解我。
实在不乐意就这个话题进行下去,我很快提起别的事情,“你和电影公司出了什么事情?你和我妈的聊天,我听到了一点……啊,我不是有意要听到的。”
“不是大事,正在处理。”他回答我。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敷衍呢?”
“没有值得你操心的事情,”他的声音里全是安抚之意,“放心。”
“是不是跟我说了也不管用?”
“虽然我很想否认,但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几份合同的细节问题,你确实帮不了什么忙。”
我说了句“好吧”,在倒视镜看着他的脸。所以你看,隐瞒都是相对的。他觉得我不能对我母亲打开心扉,但实际上,他也瞒着我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