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花盆从天而降
温不语2022-04-28 16:113,853

  记忆中一只黑乎乎的手伸进马车帘内,原本正在哭闹找阿爹的弟弟惊叫着躲开,夏天无得以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那是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披头散发,形容枯槁,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她噗通一声跪在了马车旁:“小妇人已经数日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们,救救我和我这苦命的孩儿吧……”

  夏天无眼睁睁看着阿娘递出去几块饼子,想阻拦却动弹不得,耳畔嗡嗡作响,同之前无数次的梦魇一般。

  方才三三两两走过去的一批流民朝这边涌过来,没等车夫抖动缰绳,他们已经包围了整辆马车,人群中一边嚷着“救救我们”,一边伸手往车上爬,车夫挥动马鞭试图吓退他们,夏天无紧紧攥着车帘,生怕他们把手伸进来。

  “你们傻了不成?这些流民都是快饿死的,帮他们就是个无底洞!你们还想不想活着到狄州了?!”车夫在外面急得破口大骂,她没听到回应,一扭脸,阿娘惨白着脸,整个人呆呆的。

  哄抢中,马车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被大卸八块。刺啦一声,布帘被人撕掉一片,一个高壮的男人夺过马鞭,使劲撞开车夫,爬进了马车。

   

  “啊——!”

   

  一声尖叫响彻临喜街:“唐老爷的续弦杀人啦!”

  夏天无猛地回神,眼前鲜血顺着额角淌得正欢的男人冲她翻了个白眼,双腿一软,昏了过去,轰然倒地的姿势与她记忆中被车夫一刀劈中的流民有片刻重合。

  从天而降的花盆在男人脚边碎了一地。

  他不会真的被砸死了吧?夏天无抬头看看空无一人的二楼窗棂,着实慌了,想要蹲下去试探他的鼻息:“唐少爷,这花盆跟我没关系啊,你可千万别算到我头上!”

  唐竞舟带来的几个家丁比她更慌,一把推开碍事的夏天无,手忙脚乱地搀起他们的大少爷,掐人中的掐人中,叫大夫的叫大夫。

  “完了完了,闹出人命了!”

  “我只是个过路人,我什么都没看见!”

  原本围观看热闹的街坊四邻纷纷如鸟兽散,还不忘扯着嗓门吆喝:“唐老爷的续弦跟人私通谋害唐家大少爷啊!”

  你才跟人私通!你才给唐家续弦!夏天无强忍住斗嘴的心思,猫着腰趁乱钻出来。今天这事儿跳进连河也洗不清了,先撤再说,她打定主意,推过自己的花糕摊子拔腿就跑。

  唐府的家丁反应过来,追在后面嚷道:“站住!你这个杀人凶手——”

  “是你们少爷欺人太甚!”夏天无推着花糕摊子左躲右闪。

  茶楼上,那白衣公子立于二楼窗棂之后,端一盏茶慢悠悠地品着,身后有人戏谑道:“到底是你有愧在先,不去帮帮她吗?”

  白衣公子手一顿,吹了吹杯中的茶叶,又若无其事地放下杯子,轻飘飘丢下一句“我去如厕”便不见了人影,任凭巷子里那一身素色棉裙在临近年关的北风中跑得虎虎生威。

  绕着北郭茶楼跑了数圈,夏天无扶着墙大口喘息,余光瞥见一抹似曾相识的白色身影,逆着光,那人向她伸出右手。然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来不及细想,只能咬咬牙,丢下花糕摊子遮住对方,转身朝另一边的巷子跑去。

  唐家几个小厮还在穷追猛打,临喜街一众摊贩鸡飞狗跳。

  几炷香之后,夏天无被扭送进了狄州的知府衙门。

  “顾大人,就是她伙同情郎要谋害继子!我们少爷被花瓶砸了个正着,血流了一地啊,至今仍昏迷不醒,大人您可要替我们少爷做主啊。”唐府的管家绘声绘色地告着状,讲到兴起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这么能编排人,你怎么不去戏班子?”夏天无抬头,虎着脸反驳道。

  顾知府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夏天无:“唐少爷的遭遇确实令人深感遗憾,不知他今日前去临喜街,所为何事?”

  这位知府大人便是前几日才到任的女官顾宝衡,据坊间小报上所写,她比自己还小个一两岁,可是见她如此神情,夏天无实在摸不透,心中没底:“回禀大人,事情是这样的——”

  今日是腊月廿四,来东市临喜街筹备年货的人络绎不绝。夏天无在北郭茶楼的墙根儿支好摊子,唐竞舟突然找上门来。

  这位不知轻重的少爷张口即是一道惊雷:“夏姑娘与我爹爹的婚事既定,怎的还在抛头露面卖花糕?”

  “唐少爷慎言。”夏天无尚未定亲,这话若是传扬出去,教她今后如何做人!她退后一步,强作镇定道:“我与你们唐家没有半分关系。”

  唐竞舟偏是打定了主意,扒着她的摊子不松手,眼角眉梢都是揶揄之色:“夏姑娘不愿当我的小晚娘?就凭我们唐家在狄州的财势地位,这桩买卖可是稳赚不赔啊。”

  眼见周围人逐渐投来异样的眼光,夏天无心知再闹下去吃亏的只会是自己,想要收拾摊子回去,却被他堵得死死的,她气得直跺脚:“你愿意认我当晚娘,我可不愿意认你当继子!”

  顾宝衡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那之后呢,唐少爷是如何受的伤?”

  夏天无僵了一瞬,不自觉挺直了脊背:“这真的是一场意外,或许是楼上的客人不小心碰翻的。”

  唐管家跳起来指着她嚷嚷:“扯谎!明明是你和那个小白脸串通好了要谋害我们少爷!顾大人,我们老爷可吩咐了,像她这般不守妇道的女人,即使进了唐家的门也只能当女乐!”

  “什么小白脸,你不要含血喷人!”夏天无恼羞成怒,一时间忘了这里是公堂,险些站起身与他对峙。

  岑通判见顾宝衡乐得看好戏的神情,暗自鄙夷地笑了笑,对夏天无道:“小姑娘,我看你也赔不起唐少爷的汤药费,干脆就进唐家当女乐吧,省得唐家告你一个故意伤人,板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你们这是逼良为娼。”夏天无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妥协,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会陷到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

  “岑大人——”聚在衙门口听审的百姓中忽然有人高呼,清润的声音像一朵朵白莲在夏天无耳畔次第开放:“虽说今日这场闹剧由您来审就足够了,但既然已经惊动了咱们的知府大人,如今她还喘着气呢。”

  岑通判赶紧瞄了瞄上座的顾宝衡,见这位新上任的女官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大胆!公堂之上岂容闲杂人等喧哗?去把方才那人轰出去!”

  顾宝衡掩嘴干咳了一声:“带他进来。”

  衙门口的议论声渐渐弱去,只见一白衣公子缓步走到堂前,高挑清瘦,仪态端正,细看之下更显眉眼精致,手中握一把折扇,腰间配一块白玉,仿若灼灼桃花仙下凡。

  岑通判蓦地变了脸色。

  那公子低头瞥向还跪在地上的夏天无,她的发髻因奔跑拉扯已然松散,脸上汗迹和脏痕交错,被寒风吹得发皴,狼狈不堪的模样像极了当年在狄州城外抱住他大腿求他施舍一口吃食的小丫头。

  他恍惚了一瞬,慢条斯理地开口,一字一句,传到夏天无的耳中:“在下宋微明,那个砸晕唐少爷的花盆,是我碰翻的。”

   

  “原来你就是那个小白脸!”唐管家在一旁指认道。

  宋微明暗中睨他一眼,恭恭敬敬作揖道:“顾大人,今日发生之事的确是一场意外。在下本欲推开窗户吹吹清风,没成想甩个袖子的工夫,那花盆竟砸了唐少爷的脑袋。”

  顾宝衡的目光从宋微明那张如花似玉的美人脸上扫过,最终停到了夏天无身上:“夏姑娘,你可认识他?”

  宋微明随着顾宝衡的问话,转头看向夏天无,眸中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她想起茶楼窗后那一闪而过的白影,微微摇头。

  一道被召来作证的街坊四邻也纷纷称自己未见过宋微明。

  顾宝衡思忖了片刻,说道:“既然砸伤唐少爷的花盆是宋微明碰翻的,那么汤药费自然该由宋微明承担。至于夏天无,就罚去洒扫临喜街半年吧。”

  不用赔偿也不用去当女乐,只是去扫大街?夏天无望着堂上年纪不大却甚是沉着的顾大人,有点儿不敢相信。

  唐家的人并不接受:“这不合适吧?我们少爷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罚她去扫大街,顾大人如此断案,未免有失公允!今日说什么也得让她来唐府当女乐!”

  宋微明眉峰一挑:“听闻唐老爷出资筹建的不言书院即将竣工,若是能请到莲柒公子进书院教书,可否抵夏姑娘进唐府呢?”

  莲柒公子是何人?据说他“才华秀拔春兰馥”,甚至被誉为“文人曙光”,深受京城女子的追捧。

  唐管家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年轻人,你信口胡诌也得打个腹稿吧,那样的人物是你能请来的吗?”

  “自是十拿九稳。”宋微明神色未变,语气中多了几分笃定:“唐家若愿意退这一步,我即刻便请莲柒公子现身。”

  看他这架势,不像作假。唐管家腹诽,老爷虽交代定要让欺负少爷的人付出代价,可如今与夏家的婚事已退,再追究也是徒劳,倒不如看看这莲柒公子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那不言书院今年的招生定会门庭若市。

  岑通判频频给唐家的人递眼色,哪知唐管家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应下了:“好!”

  宋微明“啪”地摇开折扇,唇角微勾,自报家门道:“数年前,在下不才,得京中好友抬爱,得了个‘莲柒公子’的雅号……”语毕,他调整了一下微笑的弧度,矜持又优雅地看向岑通判:“岑大人,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岑通判露出一丝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莲柒公子风采依旧。”

  这小白脸就是莲柒公子?!唐管家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这位莲柒公子是真品,还是懊恼上了这位真品的当。

  顾宝衡忽略这几人之间的互动:“既如此,诸位没有异议就退堂吧。唐老爷给不言书院捐的那几千两银子,本官改日定亲自登门道谢,以示对他乐善好施的敬意。”

  唐家的人受宠若惊,连忙拱手作揖。

  夏天无也朝宋微明恭敬诚恳地行了福礼。此人虽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然而唇无血色、弱不胜衣。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又能在茶楼之上毫不引人注意地碰翻花盆。

  不管他出于何意,都算帮了她一回,夏天无默默给宋微明扣了一顶好人的帽子。

  宋微明莫名觉得鼻子发痒,伸手揉了揉鼻尖,开始琢磨着把唐竞舟从病榻上拉起来再揍一顿,反正无论伤情如何,罚都罚过了。

  从狄州府衙出来时已近黄昏,夏天无回到临喜街,所幸她那小摊子有北郭茶楼的东家照看,她欣喜不已,千恩万谢地推着摊子回了家。

  院子的气氛不大对劲,夏天无看看屋子里面色不善的母亲柳氏,再看看在厨房煲汤同样苦着脸的弟弟夏如许,她默不作声地去把没卖完的花糕盛出来。

  “那个……”夏如许讪讪地笑道:“事已至此,不如先吃饭吧?”

  母女俩自动忽略了他的存在,柳氏幽幽地盯着夏天无:“为什么要得罪唐家?我托了多少媒人才替你结了唐家这门亲事,如今都被你搅黄了。”

  “给唐老爷做续弦,是您说合的?”

  她不禁蹙了眉,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

继续阅读:2、陋室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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