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后,暑气渐升。
牧遥骑在马上,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揉了揉晕乎乎的头,无比郁闷。反观夏天无,她那满面春风的得意模样别说比赛了,说她是去迎亲的都有人信。
众人抵达宾州后,先找了个客栈落脚,因着之前宿醉,牧遥几乎是瘫在床上倒头就睡。宋微明要去比赛的主场地海棠书院抽签,夏天无趁机溜了出去。
五年前的夏天无一家就租住在离府衙不远的东安巷,如今巷子还是那般热闹的样子,却早已没了她的容身之处。
他执意丢下她们母子三人走了回头路,究竟是为了什么?夏天无在街上徘徊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个地方。
她沿着记忆中的方向一路小跑,心中的隐忧越来越深。几年来无论母亲怎么说,她都坚信父亲只是失踪了。可是当她真的靠近这里,那种被刻意压制着的想法突然爆发出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城外的灵回山。
这里本是一座不起眼的山坡,狱卒们会将无人认领的尸体草草埋在这儿,年复一年,尸骨遍野,杂草丛生,灵回山逐渐变成了乱葬岗。
自连河决堤后,瘟疫肆虐,这里埋葬的白骨想来更多了吧。有几只乌鸦在林子上空盘旋,嘎嘎乱叫着,明明午后的阳光足够明媚,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心生悲凉。
夏天无握了握拳,毅然踏进山林,嘴里重复着:“我只是来看看,五年了,不可能找到的……”
她经过一个又一个不曾立碑的坟堆,蓦地在其中一个坟堆旁落了泪。这个坟堆前竟插了一块木牌,木牌前摆着几样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的贡品,像是有人偶尔来拜祭。
难道说这是——不会的,没理由啊……夏天无感受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她屏住呼吸,抬脚走过去,腰间的荷包却忽然断线,掉在了她的脚边。
夏天无脚步一顿,她隐约听得鸟鸣声中夹杂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顾不得去捡荷包,连忙侧身闪避,随即耳畔的发丝被剑气斩断。
一个狱卒装扮的陌生男人举着剑正对她怒目而视。
夏天无盯着此人,心中觉得蹊跷,乱葬岗不是什么禁地,一向无人看管,而她来这里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人为何突然出现,还对自己抱有杀意?
她余光快速扫了一眼,但身后是个陡坡,她退无可退,“这位大哥,我只是误闯这里迷了方向,你可以给我指条下山的路,我现在就走。”
男人的嘴角抽了抽,“你问问躺在下面的这些人,他们信不信?说,你们奉了谁的命令?”
我们?莫不是今天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她皱起眉,“我迷个路还能有人指使不成?这里到处阴森森的,即使来扫墓也认不出谁是谁。”
男人冷笑一声,“你都站到他坟前了,还敢说没认出来?快说,你们和夏岚方是什么关系?”
夏天无僵住——原来,这竟真的是父亲的坟墓!她鼻子一酸,脑袋像是被钝器重创了一下,有些发懵,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才勉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她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你问错人了,我只是想捡起我的荷包。”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才发现地上确实掉了一个精致的荷包。他的面上露出一丝犹疑,很快又打消那些念头,“那今日只能算你倒霉了。”
打是肯定打不过他了,夏天无抽出早先藏在袖中的匕首,堪堪挡开一击,随即撒丫子朝来时的路疯跑,他在后面玩儿命地追,惊起一林子的飞鸟。
眼看男人越追越近,那柄剑冲她的后背刺了过来,就在她准备跳下陡坡搏一搏的时候,有人从斜上方甩出一枚暗器,正中男人的虎口处,男人手一松,剑掉了下来,与此同时他一把利剑贯穿了他的胸口。
男人一脸难以置信地倒在地上,夏天无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直愣愣地看着应该在海棠书院抽签的宋微明。
宋微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受伤了吗?”
“夏姑娘,你没事吧?”祝嫣然从一棵大树后跑出来。
江有鸿从树上跳下来,对宋微明的举动颇有微词,“你把他杀了,我们该怎么追查下去?”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们早就暴露了,还想追查什么?”宋微明沉着脸,见夏天无眼神呆直,他抬手抚上她的肩,“你还好吗?”
夏天无摇摇头,她的耳朵里嗡嗡响,像是被罩了一层布,脑袋里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想要浮出水面看看蓝天,可却越沉越深,脑袋是闷的,嗓子也是闷的,连心肺都能感觉到那种浓烈的压迫感。
她想,我是鱼啊,怎么还会溺水?
她开始拼命往上游,咚,好像撞到了什么。那就往前游吧,啊,又撞到了。究竟是什么呢,她沿着内壁转圈,几圈下来,她懂了,是锅。
周围的水温不断升高,她难受地翻腾着,怎么办,她还不想被煮熟吃掉。她试图求救,可是刚一开口,水咕嘟咕嘟涌进嘴里,呛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完了,她真的要做第一条被淹死的鱼了。虚虚实实之间,她觉得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拨弄她的鱼鳍。这是准备宰鱼了吗?!
夏天无心里一惊,待回过神时,她正跪在父亲的坟堆前,早已泪流满面。
“是谁……为什么……”
她的父亲只是一介布衣,性子温吞,白日里去私塾教书,散了学会回来给她们讲故事,偶尔打一壶酒约二三好友吟诗作对。究竟损害到了什么人的利益,才会对他痛下杀手?
祝嫣然蹲在她身旁,想到夏家这些年的遭遇,有些哽咽,“我们查到了你父亲在府衙当差的好友,当年是他塞了银子帮忙收尸的。据说,你父亲死前被戚大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投进了大牢……”
戚大人是五年前的宾州同知。
夏天无低着头,脸埋在垂下来的发丝中,蓦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着,笑声低哑哀怨,在这片白骨森森的林子里显得格外诡异。
宋微明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他想上前拥住她,脚步却如千斤重。宋宇说得对,他们已经惊动了京城里的某个人,身边可能早已安插了眼线,若不想因他的身份而牵连夏家,就离她远一些。
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慢慢站起身,出人意料地拔出了木牌。
宋微明怕她做傻事,急忙上前按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我要带爹爹回家。” 夏天无挤出一丝笑意。
……
夏天无带着夏岚方的尸骨,在祝嫣然和江有鸿的护送下,三人赶着回了狄州。宋微明始终不放心,回客栈交代了陈扬和唐竞舟比赛时日,也快马追了过去。
当晨光洒向狄州的山山水水时,夏天无抱着一个木盒子进了院子。
因不是休沐日,夏如许还住在书院没有回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于父亲的死,他作为夏家仅剩的男丁,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夏天无奔波一夜,此刻发丝凌乱,双眼哭得红肿,却冲母亲笑了笑:“阿娘,我找到爹爹了。”
柳氏顿时明白了这里面是什么,双腿一软险些仰倒在地。一旁的祝嫣然眼疾手快,搀扶着她跌坐在了椅子上。她扭过脸,不愿多看尸骨一眼,只是嘴唇微颤,泪打湿了衣领,她却咬紧牙关,硬是固执的不肯哭出声。
“伯母,您节哀。”祝嫣然犹豫着开了口,“我知道现在谈论这些可能不太合时宜,但夏先生确实是因那桩案子才枉死的,您难道不希望揪出真凶让他瞑目吗?”
柳氏固执地重复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祝嫣然拧眉,朝江有鸿摇了摇头。以柳氏的性格,上次用扫帚把他们轰了出来,现在得知丈夫的死讯,悲痛之余更是什么也不愿说了。
在场的几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就在祝嫣然以为这一趟又是无功而返时,夏天无突然抬眸,轻声又坚定道:“我知道。”
宋微明怔了一下,意外地看向她,短促地呼出一口气。
柳氏瞪着她,“你住嘴,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吗?”
“就是因为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夏天无嚯地站起身,“爹爹不在了,陈夫人不在了,薛大人也不在了,宾州那么多老百姓流离失所!咱们来狄州的那一路上,饿死的、哄抢中被打死的、给孩子喂血割肉的,您都看到了……”
那一路尸横遍野,而她们母子三人也险些丧命于流民的哄抢中,思及此,柳氏狠狠地锤了两下桌子,手在微微发抖,“那也不是你能管的!”
“五年前的那件事,就是因为有人说了谎,做了不该做的错事才会发生的。”夏天无冲母亲缓缓跪下,“阿娘,既然错了,就应该有人站出来拨乱反正不是吗?”
柳氏盯着她看了半晌,数年来压在心里的隐忍、担忧、愁苦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宣泄的口子,“你以为娘愿意躲在这儿当个哑巴吗?但是陈大人的案子牵扯太深了,你爹爹当年执意回去,那就是白白送命!”
她捂住心口嘶哑地痛哭,“清清,你也替为娘想一想吧!你爹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看着你和许儿出事了啊!”
夏天无——不,她叫夏犹清。
母亲盘起的发髻中不知何时已添了几根白发,夏犹清闭上眼睛,内心不断挣扎着:爹爹,我该怎么办?如果你还在,一定会鼓励我将看到的事说出来,还宾州老百姓一个真相,女儿会像你和陈大人教我的那样勇敢,可我该如何护得阿娘和弟弟周全?若是整件事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又会不会连累大家陷入不可预估的危险中?
望着沉浸在悲伤中的柳氏,祝嫣然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爹爹和哥哥。她执拗的要为昔日好友报仇,却忽略了家人对她的担忧,还有江有鸿,这几年他总跟着自己跑前跑后,倘若真有什么不测……
许久后,夏犹清缓缓睁开双眼,泪水挣脱眼眶,她的嘴角尝到了一丝咸苦,“阿娘,五年了,这五年里我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做,可有些事,我们逃不掉的。真正的坏人还躲在幕后,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坏事发生,女儿希望揪出凶手告慰死去之人的亡灵,也希望更多的老百姓不再受牵连。我知道顾大人也在调查这件事,我会去求她安置好你和许儿。”
夏天无只是一味止痛的中药,但有些伤口,刻骨铭心,至死不愈。
她知道顾宝衡的目的?难道那日在破屋内,宋宇和他的对话,她全部都听到了……?随着她这一番话,宋微明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心脏像被拴了块石头似的沉到了谷底。
“你长大了,我干涉不了你的决定,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柳氏抱着盒子,心事重重地进了里屋。
江有鸿上前一步,“夏姑娘,我一定找人保护好令慈和令弟的安全,你大可放心。不过,你究竟掌握了什么线索,还是说只是猜测?”
夏犹清想了想,起身对宋微明鞠了一躬,垂下眼眸避开了他的目光,略带歉意道:“夫子,我爹爹还需入土安葬,请允许我告三日假。比赛在即,球队那边也离不开你……”
宋微明喉咙微动,心中演绎过很多遍的话差一点就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只能生生咽回去,“我先行回宾州。顾大人那里,我去拜托就好,你所担心的,都不会发生。”他深深地看了夏犹清一眼,“我保证。”
待宋微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江有鸿收回视线,调侃道:“夏姑娘,这位宋公子若真是坏人,你现在才支开他,已经没用了。”
“啧。”祝嫣然拍他胳膊,“你少说几句吧。”
“我信他不是坏人,所以有些事,没必要牵扯他进来。”夏天无领着她们二人回了自己的屋子,关紧房门,低声道:“我敢确定,五年前被处斩的不是陈大人。”
这么刺激?!祝嫣然和江有鸿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