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屋门应声倒地,宋微明站稳后一眼便看到了昏过去的夏天无,他刚要上前查看,被宋宇一剑挡在门外。
他看着横在自己身前的剑刃,不屑地笑道:“几年不见,一向自诩光明磊落的宋侍卫竟然也学会调虎离山了。”
宋宇板着脸,“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缺乏礼数。”
“少来那套。”宋微明不耐烦,他挑起剑尖,自顾自地走到夏天无身侧,“你想逼我来找你,直接给我下毒不是更方便,何必这么麻烦?”
“不这样做你怎么肯心甘情愿来见我?”宋宇将剑对准夏天无,“看来这姑娘还有点儿用处。”
宋微明皱眉,从指缝中丢过去一颗小石子,“叮”的一声弹开了宋宇的剑刃。他见夏天无没有大碍,放下心来,这才站起身,面上最后的些许暖意也散了去,眼神一凛:“我分明警告过你们吧,那件事只我一个就够了,不必牵扯她进来。”
“宋宵,你还是这么喜欢把自己捧得像个救苦救难的好人。”宋宇嗤之以鼻,“你真以为有人能出淤泥而不染?底子脏了,怎么洗都不干净。”
宋微明不说话,神色比进门时更冷上几分,两兄弟顶着极为相似的脸,一见面却是明枪暗箭、针锋相对。
他攥紧了拳,目光从她身上划过,他忽然冷静下来,自嘲一笑:“你们有什么计划冲着我来,我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但你们若是敢把她当诱饵,我一定跟你家主子鱼死网破。”
“你现在打不过我。”宋宇摇摇头。
宋微明听着新鲜,手上解了佩扇,一副多说无益干脆动手的架势,“你?季王留我一命,无非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东西,真要同我比起来,你又算什么?”
“不用这么戒备地看着我,手足相残的事儿我还做不出来。”宋宇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夏天无,“当哥哥的劝你一句,你走的可是一条不归路,能陪你的女人,要么是神,要么是鬼。”
宋微明沉默良久,忽地淡淡一笑,那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你想多了,废掉半条命才从地狱逃出来,哪还敢招惹佳人?”
夏天无背对着两人,眼珠子不自觉地转了转。她对宋宇早有防备,见他掏出帕子便下意识闭了气。
她一直想知道宋微明的身份,原来他是季亲王的人。
季亲王的身世在民间流传着诸多版本,她听陈大人说起过,季亲王是先皇的沧海遗珠,幼时被接入宫中,备受宠爱,可惜身子骨虚弱,自先皇驾崩后,他一直在京城的府邸养病,深居简出。
不过即便如此,每年《狄州杂谈》上收录的京城美男榜的魁首非他莫属,想来应是一位病弱儒雅之人。可现下她听宋微明兄弟二人这番对话,莫不是那季亲王还有别的心思?
这其中宋微明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为什么他说自己是从地狱逃出来的?这个男人明明声音未变,但腔调漠然,话里话外凉薄至极,听着像是换了一个人,她觉得陌生却又有那么一丝不确定的熟悉感。
这就是原本的宋宵吗?
夏天无装作还未醒过来的样子胡思乱想着,完全忘记客栈里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唐竞舟一出房门,就见牧遥在大堂转来转去,时不时朝门外张望几眼,“又没有磨盘,你转什么圈呢?”
“我在这儿等着你那位夏姑娘给我缝补袖子,她可倒好,死活不见人影,宋夫子说是去找人,也跟着不回来了。这两位买个针线还要跑回狄州去吗?”牧遥抖了抖被划破的袖子,突然顿住脚步,抬脚踹过去,“你才是驴!”
唐竞舟笑着躲开那一脚,“怎么就成了我的夏姑娘?我跟她可是清清白白的队友关系,你这话从何说起啊。”
牧遥斜着眼看他,摆明了不信,“就从早前传闻你们两家有婚约说起咯。眼下夏姑娘许久未归,你还不赶紧去找找?”
“那是小爷我一时冲动胡说八道,根本没那回事,你少听些小道消息吧。”唐竞舟摆摆手坐下,“再者说,宋微明不是已经去找了吗,我干嘛上赶着自讨没趣儿。”
牧遥挑眉,“你也发现了?”
“你当我瞎啊?”唐竞舟一脸不满,“老夏那心思就差写脸上了,跟她感情好些的人多少都能猜到,我又不傻。”
牧遥在他对面坐下,“嗯,你跟夏姑娘的感情确实很不错。”
“是挺好的。”唐竞舟淡定地倒了两杯茶,推给她一杯,“我看你最近跟她的感情也很好嘛,刚进队的时候你们俩斗嘴跟斗鸡似的,现在都会靠在一起说悄悄话了。”
牧遥一哽,板着脸喝茶,“那,队里就我们两个女子,我也是有涵养的,总不能真拿她当空气。”
“涵养?”唐竞舟听到这话,瞬间乐了,茶水险些喷出来,“你是想笑死我好继承我唐家的家产吗……”
牧遥勾起一边的嘴角,歪着脑袋看向他,“继续说啊。”
“说,说完了……”唐竞舟没出息地摇摇头,把剩下的话全部憋了回去,救命,这姑娘该不是真的会点儿邪术吧,这个表情好阴森。
牧遥突然脸色一变,站起身,唐竞舟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肩膀,却见她绕过自己朝门口走过去。
唐竞舟不禁摸摸发冷的后脖颈子,有些郁闷。他堂堂八尺男儿,居然会败在一个小女子手里?
他跟着回头,恰好看见宋微明背着夏天无大步流星地上了楼,衣摆带起一阵风。
“你们这是怎么了?”牧遥追上去。
唐竞舟一把拽住她,低声地提醒她:“你不想听听宋微明是什么心思?”
他上一次在宋微明脸上看到如此紧张的神情,好像还是夏天无参加球队绕桶测试的时候。
牧遥果然放轻了脚步,两人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四目放光的准备听墙角,牧遥怕被人发现,还特意搬起一盆花挡住了脸。
没想到房门并没有关上,宋微明将夏天无放到床边便转身走了出来,视线刚好和花盆后面的牧遥撞个正着。
牧遥一撒手,“啊哈哈、哈……宋夫子,夏姑娘没什么大碍吧?”
宋微明眼疾手快地接住花盆,蹲在牧遥脚边的唐竞舟仰起脸,好家伙,自己的脑袋差点儿又开瓢了。
“她的腿被划伤了,我去拿药,你帮她包扎一下吧。”宋微明把花盆塞给牧遥,“这两日若是她行动不便,你多帮忙照应着。”
牧遥朝门里探了探脑袋,“好说好说。”
待宋微明走远,牧遥晃着脑袋一脸好奇地进了屋,唐竞舟也跳了起来跟着“啧啧”几声。
夏天无顿时面上一红,“你们俩这副表情,跟二流子似的。”
“那是他。”牧遥斜了一眼唐竞舟。
唐竞舟刚要开口就收到了牧遥的眼神,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我好歹是个念了几年书的大少爷,怎么就二流子了?”
牧遥不理会他,扭脸看向夏天无,“说说吧,你这伤怎么来的?”
唐竞舟翻了个白眼,突然想起什么,“你这时候受伤,明天的比赛怎么办?”
“又不是重伤,不碍事吧。”夏天无看了眼伤口,应该是被宋宇丢到干草堆上的时候扎破的,此刻血已经止住了。
牧遥看着夏天无翘起的嘴角,不禁伸手去戳她的小腿,对唐竞舟道:“你看她这模样像是担心比赛的样子吗?一路蹦跶着也就过去了,实在嫌累的话,还让宋夫子背着呗。”
夏天无想用另一条腿去踹她,结果牵一发而动全身,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宋微明拿了药回来,见她眼角沁出了泪花,他干脆将屋子里另外两人赶了出去,“伤好之前,你哪儿也甭想去。”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也不知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去了多少,夏天无给伤口扇着凉风,难得没有继续坚持。
“晚膳待会儿就送过来,先吃块儿点心垫垫肚子吧。”宋微明往她嘴边送了一块桃花酥,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
夏天无嚼了几口咽下,心里美滋滋的,“夫子,明天的比赛你就让我去吧。”
宋微明嘴角动了动,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她连忙举手表示:“我跟你打赌,明天若是咱们胜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万一输了呢?”他将剩下的半块点心顺手塞进自己嘴里。
夏天无耳朵发烫,“一定不会输的。”
宋微明挑了眉,“我岂不是横竖都赚?”
“那,作为交换,你就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的吗……”她越说声音越小,后面几个字几乎吃到了肚子里。
宋微明一怔,随即好笑地看着她,“还真有。”
“真的啊?”夏天无眼睛一亮。
“嗯。那就是——”宋微明挽起袖子,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脱掉袜子,“你这伤可能会留疤。”
夏天无顺势踢了他一脚。
房门外,牧遥站在原地还有点儿懵。为什么要赶她出来,这是她的房间啊,这会儿又不用她帮忙包扎了?
“走了走了,没眼看。”唐竞舟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回大堂用晚膳,背影有些凄凉,“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宋微明到底没有同意夏天无上场。
但夏天无总有办法来到赛场,见陈扬抢到一球,整个人都沸腾了,“好机会,这一筹稳了!”
耳畔叭叭叭个不停,宋微明在一旁无奈地抱着胳膊,对场上那群挥汗如雨的崽子丝毫不感兴趣。
一大清早,有个姑娘对他一顿猛夸,最后问出发的时候能不能捎上她,他还能说什么?他甚至觉得若是自己不答应,她敢立马收回刚才拍的马屁。
陈扬冲出逾山队的包围,将原本等着他传球的李纪元甩在后面,马不停蹄地朝球门架奔去。
周围有观众开始为逾山队呐喊加油,夏天无皱了眉。陈扬明知道这种时候传给李纪元更安全,他偏要拿整个球队的前途做赌注。
要知道,不言队能不能前往宾州与奉东道、奉川道和洛川道共十六队一起争夺进京名额,就看这一都了。
宋微明看着她的神情几度变换,突然开口,“你知道比起陈扬,唐竞舟和李纪元差在哪儿吗?”
夏天无下意识反驳,“他们俩并不比陈扬差。”
“陈扬有一股狠劲儿,他的目标很明显,就是成为最佳球员加入皇家马球队,只要能实现这个目标,他不在意用什么方式,也不介意别人怎么想。”宋微明感慨道:“打马球这件事,对唐竞舟和李纪元来说只是玩玩而已,他们俩缺少的就是那份为了得筹而拼尽全力的信念。如果我不是你们的教练,我想我会很欣赏陈扬。”
夏天无不解,“你若是肯帮他一把,他的目标很快就能实现。”
宋微明摇着头笑了笑,“我哪里像个大善人吗?”
夏天无点点头,也是,更何况整个球队里好像只有陈扬对宋微明连半分敬意和客气都没有。
没有唐竞舟和李纪元等人的配合,陈扬照样连进数筹,不言书院顺利取得前往宾州争夺南凤岚前两名的资格。
夏天无叹口气,陈扬的实力不容小觑,或许他也不屑于宋微明的栽培吧。
财大气粗的唐竞舟一早便筹备了庆功宴,还请了珲州最有名的几位歌姬来奏乐助兴。
唐竞舟偷偷将他面前的茶换成了酒,在宋微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众人纷纷效仿,最后干脆推杯换盏划起了拳,一时间大堂里一群少年疯疯癫癫地摸瞎子,嗷嗷乱叫中透出一股子清澈的傻气。
夏天无趁着醉意瞄了宋微明好几眼,犹豫着怎样开口。万一他没有那份心思,或者另有所爱,拒绝了她该怎么办?往自信里说她是不言书院马球队的一员,但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拼了!她噌地站起来,刚一转身便和身后之人撞了个满怀。
“夫子,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夏天无仰起脸看着宋微明,柔软的发丝有一缕扫过他的下巴。
宋微明后退一步,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我以为你有话想说。”
“好像是吧。”
周围乱糟糟的,她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心一横,抛掉所有的矜持伸手抱住了他,支支吾吾地问:“名字可以造假,身份也可以造假,但我想要你一句真话,你对我……有私心吗?”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她的脸颊泛着一抹红润,思绪全都搅在了一起,可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有。”宋微明说罢,连自己都,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补充道,认真得像是怕她不相信,更像是怕自己后悔,“一直有。”
他在心中叹气,宋宵,你完了。有些话,说出口就是一辈子的承诺,反悔会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