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榛子壳2025-10-16 10:365,661

缺钱的事情很快便被母亲知道了。我猜,又是许嘉陆这个叛徒告的密。

她约我在医院附近的小茶馆见面,什么话也没说,开门见山地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这里面是五万,你先拿去用,你爸那个病烧钱。

我冷笑,孙女士,我记得你跟我爸离婚的时候,还带走了一笔积蓄吧,怎么这么快又还回来了?哦,嫁入豪门有钱了,不稀罕这几万了,所以立马就以一副慈善家的姿态来施舍我们爷俩儿是吗?

她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大概原本还想辩解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简单解释了句,萌萌,别怪妈妈。我跟你爸离婚时拿走的钱,是我当年嫁给他时你姥姥给我的嫁妆,你爸本想把房子也留给我,可我觉得这样实在对不住他,就把房子还有其他财产我都留给了他……我是真没想到他会生病,如果知道,我……

如果知道,你就能死心塌地守着他陪着他,不去理会你引以为傲的爱情了是吗?我爸处处为你着想,甚至自断后路也要让你依然活得像个骄傲的公主,你呢,这么多年,你为他做过什么?

我起身,将卡原封不动地推回到她面前。

孙女士,请您尽力维护好自己现有的家庭和丈夫,不要再来打搅我和我爸的生活。都说人穷志不短,我们虽然现在困难,不过相信他一定能够好起来的,苦日子也总会到头的,不是吗?

04. 我从来没有对金钱如此渴望过。

高三期末考,我破天荒地拿了全班第一。这段时间照顾父亲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学业,我格外激动,拿着考试成绩骑车回家,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这个好消息。

只是,当我打开门,看到的,是倒在地上,不知已经昏迷了多久的父亲。

我大脑一片空白,第一时间竟不是拨打120或者999,而是打给了许嘉陆。

我不知道那一刻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大概,是源于多年陪伴下来的安全感和依赖心吧。

许嘉陆替我拨打了急救电话,他和救护人员几乎同时赶来,将父亲送到了离家最近的中心医院。

然后,我们得到了一个坏消息,父亲的病已经趋于严重,需要换肾。而且国内,目前找不到合适的肾源。

我如置冰窟地靠在病房外的墙壁上,只觉得浑身瑟瑟发抖。

突然,一双手伸过来,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清冽的声音自我头顶响起。

他说,萌萌,别怕,还有我呢。天塌下来,有我这个个儿高的人顶着,放心,我们一起陪叔叔渡过难关。

我在许嘉陆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17岁的我还未来得及学会从容,就已在大风大浪中体验到了世事艰辛。

父亲的肾源始终未曾找到,我们不得不用透析继续维持他的生命。

机器运转的时候,血液被换洗,并发症出现,我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孱弱下去,可他依然顶着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对我笑,说,萌萌你看,爸爸现在连洗发水都省了。

我心酸到不能自已。

我不知道父亲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可是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对金钱如此渴望过。我需要钱,只要有钱,就有让他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我问许嘉陆,认不认识什么赚钱多来钱快的工作。

他有些惊讶,萌萌,你需要钱,我借你就是了。虽然不多,但这么多年的压岁钱攒下来,应急还是够的。

我摇摇头,我不能一直靠你们的施舍和帮助去生活,我不愿总是看人脸色行事。我已经17岁了,有能力自己赚钱养家。

行,我帮你问问我爸,看他有没有适合的工作,帮你介绍下。

我叹口气,算了,如果你自己不能帮我,就也别麻烦你爸了。许嘉陆,你不知道,我妈曾经给我送过一次钱,被我拒绝了。现在想想的确太傻太任性了,可是当时,总觉得骨气和尊严比什么都重要,真是年少不知苦。可是,即便当时拿了又能怎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钱永远是不够花的。所以,找你帮忙这事,你就当我没说,我自己想办法吧。

你能有什么办法?

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眼神坚定。

05.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

我找到的工作,其实就是在“星尘”静吧推销酒水。我只需要花去两个小时的时间,穿着COSPLAY的衣服,端着啤酒和饮料挨桌转一圈,就会有相当丰厚的报酬。

每天晚上,我都要去“星尘”工作两个小时,可是我告诉父亲,我是去许嘉陆家补习功课。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对父亲撒了谎,也对许嘉陆隐瞒了实情。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同意我这样做,我如果对他们说了实话,就等于自断后路。

撒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言去继续圆谎。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闻到过我身上淡淡的酒味,或许他已察觉,只是希望我能主动坦白。

我始终不曾有勇气告诉他实情,直到那一晚,许嘉陆来家里找我,窗户纸终于被捅破。当许嘉陆找到“星尘”的时候,我正被两个穿着花俏、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上下其手。

许嘉陆用力推开他们,拉着我跑了出去。

跑出很远之后,见他们没有追上来,他终于停下,问,肖萌萌,这就是你所说的自己想办法?

我低头不语,再抬眼的时候,脸上又已恢复平日的倔强。

我说,许嘉陆,你不明白,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我知道回家后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可我依然要鼓起勇气面对。

父亲愤怒的脸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刺痛了我的眼,我的惶恐无处遁形。

那是长这么大以来他第一次打我,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以至于几分钟之后,我的耳朵仍在嗡嗡作响。

也是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眼泪。

他说,萌萌,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拖累你了。当时我跟你妈离婚的时候,法院把你判给了她,我也很高兴你能跟着她衣食无忧,继续快乐地生活。可是你这丫头,怎么就这么犟啊!

我跪在他身后,为他轻轻捶背。他越来越瘦了,肩胛骨急剧凸出,骨头架子上仿佛只剩下了一层皮,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偷偷抹一把泪,却还是笑着安慰他,爸,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我哪儿也不去,就陪着你,哪怕你成一个病怏怏的糟老头子,闺女砸锅卖铁也养你!

我也没想到会在学校门口碰到许京卫。他算准了我的放学时间,执意守在校门口,大有不跟他见面就誓不罢休的派头。

我只好跟着他去了学校对面的一家川菜馆。

我步速偏快,而他跛脚,行动不便,便一瘸一拐跟在后面追。他没有让我停下等他,大概是在维系他最后的尊严。我有些不忍,稍稍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一起走进川菜馆。

点了两个家常菜和两碗米饭,静静坐等上菜。正值放学,馆子里就近吃饭的学生党颇多,有熟悉的同学过来打招呼,问我,这是你爸爸吗?

我微笑摇头,不是,是我叔叔。

我看见许京卫的眼神就那样黯淡下去。

菜上来了,我狼吞虎咽地开吃,吃了将近半碗饭,才发现,许京卫迟迟没有动筷。我抬起头看他,他目光躲闪不及,有些尴尬,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慈爱。

那是只有父亲才有的疼爱而又宠溺的眼神。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心软。

本以为许京卫来找我的目的,不是给钱贿赂,就是当说客要求我体恤我母亲的不容易。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就只是看着我吃饭。

我有些疑惑,问,你来就只是为了看我吃饭?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觉得,我可能错过了你很多成长的过程。就算是你的继父,也很想多关注一下你的生活状态。

我一直不明白许京卫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他一个外人过分关注我,不是对我别有用心图谋不轨,就是惺惺作态试图讨好我母亲。直到很久以后,我突然理解了这番话的含义,也明白了他看我吃饭时的眼神。

那是一个父亲、一位长辈,出于本能的爱。

06. 磨难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击垮你,也能成就你。

高考进入倒计时模式,面对父亲的压力,我不得不结束“星尘”的卖酒生涯,另谋生路。

许嘉陆给我介绍了一份打字员的工作,只需要周末去那家公司做文件录入,安全、轻松,不会占用我的复习时间,每次结算的工资也不低。

我们依然在等待肾源,可是因为有了固定的收入,那段时间,全家仿佛都看见了希望。

大年三十,我和父亲擀皮和馅,包饺子庆祝新年伊始。

正忙和着,门铃响了。打开门,就看到一张格外灿烂的笑脸。他厚着脸皮挤进来,说,萌萌,我来蹭饭了。

那晚父亲格外高兴,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他,竟然主动要求喝酒助兴。我拗不过,便拿出小酒杯为他滴了半杯。

许嘉陆很实在地陪着父亲喝酒,不胜酒力的他,几杯下肚便面红耳赤,却依然头脑清醒、妙语连珠,逗得父亲哈哈直笑。

吃完饭,许嘉陆神神秘秘地拉我到楼下,站定在一个箱子前。

箱子被慢慢打开,我睁大眼,然后看见了满满一箱的烟花。

我有些诧异,问,现在不是不让放烟花了吗?

他冲我比一个“噤声”的手势,说,数量不多,规模不大,没关系的。

许嘉陆买的是“火树银花”,金银两色的火焰在黑夜中燃烧绽放,仿佛冬夜的树枝燃烧成一团火。我抬头,就看到阳台上父亲的笑脸。他冲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继续。

我远远看着他满足的脸庞,忽然无比感激许嘉陆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他的到来为这个寒冷而又孤独的春节添了一份暖意,那一幕,温暖与美好并存,令我永生难忘。

转眼开春,医生说父亲的病情还算稳定,已经联系了美国的一家器官捐赠机构,要我们耐心等待消息。

3月12日是我的18岁生日,一年一度的植树节,许嘉陆特意带我去了南郊的森林公园,和我一起种下一颗健康树,为父亲的病祈福。

回到家,桌上已摆好四菜一汤和一个蛋糕,我还在惊讶父亲竟然有力气做这么多饭,却在厨房里,见到了那个正在忙碌的身影——我都母亲,孙静华。

愣神的瞬间,她突然回头,轻声道,闺女,生日快乐!

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姿态来面对她。我的笑容很僵硬很勉强,可是这一次,我愿意摒除成见和仇视,尝试接纳她的新生活和新身份。

父亲虽笑容淡淡,饭桌上话语也不多,只是吆喝着让我和许嘉陆多吃点,但我知道他是喜悦的、知足的,他的眼神不会骗人,那是历经沧桑、大彻大悟之后,来自内心的平静和满足。

为了父亲,我愿意原宥过往的一切,重新悦纳。

母亲走时,留给我们一张银行卡,还是上次被我拒绝的那张,可这一回,却被我收下。

因为我得知了一件事情,许嘉陆介绍我周末去做录入员的工作,其实就是他的大伯,许京卫帮我安排的。为了我脆弱的尊严,他们隐瞒了实情,不让我知道其实这就是许京卫的公司,而我接受了这样久的馈赠,却偏偏自以为是地认为这都是自己的功劳。多么可笑。

如今,母亲愿意帮助我们的心没有错,我拿钱挽救父亲的病也没有错。既然我们都没错,当时,我为何要那么执着?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任性而又无所畏惧的小女孩了。不过短短半年,生活已磨平了我的棱角和尖锐,我终于学会成长,以及懂得父亲所说的“人情世故”。

磨难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击垮你,也能成就你。

07. 最好的爱,是深情而不纠缠。

我一直相信医生的话,父亲病情稳定,只等合适的肾源出现。

可是就在我考完最后一科的当晚,父亲因肾衰竭病危。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联合医生,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其实他的身体早就衰败了,之前的透析治标不治本,而后来因为我面临高考,也因此忽略了他的病。为了让我安心复习,他每次都说自己去做透析,其实根本就没有做。他把钱都省了下来,全部给我攒成了大学的学费。

最后一次抢救,我没有等来奇迹的发生。

那晚的星辰格外璀璨,日光灯惨白的病房里,他握住我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凑到他嘴边努力去听,可是氧气罩隔开了我们之间最后的距离。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嘴巴微张,我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他的脸上,可是我再也听不见他说话。

母亲红着眼眶来了,来送父亲最后一程。我和许京卫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沉默许久,他突然开口,说,萌萌,我知道没有人能代替你爸爸在你心里的位置。我来不是想跟你说些节哀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也不是想阻止你继续爱他的权利,我只是希望,作为一名刚满18周岁的成年人,你要坚强。今后的路还很长,你要尽快成长起来。你爸爸一定还有未满的心愿,你要替他实现。

料理后事的那段时间,许嘉陆一直陪在我身边,以一个最好的守护姿态。

我对他说,哥,谢谢你。

他没有任何诧异,轻轻叹口气,一家人,客气啥。原本大伯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可后来又怕你接受不了,加上肖叔叔也不太想让你为此分心,所以就一直瞒着。现在好了,肖叔叔解脱了,你也要开始新生活了。

我说,是啊,时间并不会因为一些人的离开而停止脚步。我爸生命体征停止的那一刻,我以为我会崩溃,但事实上,我异常平静。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

就在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从他留下的遗书里,知道了太多太多的真相。

我是许京卫的亲生女儿,也就是许嘉陆的堂妹。当年许京卫还是一名记者,采访时遇到矿难,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包括他的父母。却不知他被当地一户村民搭救,腿部受到重伤,头部也因遭到撞击出现短暂性失忆,这也就是那几年他迟迟没有回家的原因。

可事发时,母亲已经怀孕。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苦苦追求母亲多年的肖庄,也就是我的养父,顶着压力迎娶了她。他们结婚后不到七个月,我便出生了。

回想这些年,父亲待我如亲生,事事操心,面面俱到。

他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我和母亲,就像这次重病,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病情,也知道母亲已联系上我的亲生父亲,所以他递给母亲一纸离婚协议,以“婚内出轨”的诉状逼迫她签字。而他自己,就这样沉默着,尽人事,听天命。

母亲起初并不知情,坚持不走,毕竟当年承蒙他不弃,才有了我们母女的今日。可父亲一意孤行,她不得不同意。后来,她才得知了父亲的病,后来,我们才明白,最好的爱,是深情而不纠缠。

他不愿意做一个沉重的负累,执拗要我们去过更好的生活,所以他放手,愿我们各自回归原点。

遗体火化那天,大雨侵盆落下,亲友寥寥无几。

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对他说,爸,你还记不记得你带我去天文馆,说你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当宇航员,没想到阴错阳差成了设计师。不过,现在好了,你的梦想快要实现了。

你可以自由地遨游在大千世界的任何角落,梦中可与星辰为伴,醒来尚有朝霞漫天。

08. 我们都这样怀念一个人

父亲一周年祭日,我坐火车从学校赶回来看他。

去墓园的路上,我特意从花店买了一束百合。

他生前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却因母亲下班时常常买一支带回家,于是此后也喜欢上了这样甜腻芬芳的味道。

有时候母亲不在,他甚至会从花瓶里把百合拿出来剪剪枝、换换水,只是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会记得这样一份爱,仿佛星子坠入大海,深深埋葬了他一生的眷恋。

抵达墓园的时候,墓碑前已经摆放了一束鲜花。那个男人背对着我静静站在那里,左腿比右腿微微短一截,站立的姿势有些牵强。黄昏的余晖照射下来,他的肩膀被打下淡淡的一束光,连背影都看着温暖。

仿佛听见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我,表情不悲不喜,眼底却满怀深意。

他冲我招招手,叫我,萌萌,过来。

我的眼泪就这样无可遏制地流了下来。我向他走过去,轻声唤,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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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星辰,伴你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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