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内，时间仿佛凝固。
刺眼的白炽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每一粒飞舞的灰尘都照得无所遁形，也将苏晴与雷啸之间那短短五米的距离，划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灰尘和一种名为“猜忌”的毒药，无声地侵蚀着过往一切并肩作战的情谊。
苏晴的身体依旧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如同压到极致的弹簧，随时可能爆发出致命一击。她的目光冰冷如万载寒冰，牢牢锁定在雷啸身上，不放过他任何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没有穿军装。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入苏晴的心底。在她印象中，雷啸几乎与那身松枝绿融为一体，他就是纪律、责任和“龙渊”的化身。此刻的便装，虽然依旧难掩其挺拔如松的军人气质，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某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雷队。”苏晴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刻意拉开的距离感，仿佛这个称呼只是对一个久远符号的确认。“或者，我该换个称呼？”
她没有问“你怎么在这里”，也没有问“这是不是你布置的”，所有直白的疑问在眼前这诡异的情景下都显得多余且危险。她选择了一个更模糊，也更具压迫性的开场。
雷啸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快散去，恢复了古井无波。他没有在意苏晴话语里的锋芒，目光缓缓扫过四周贴满墙壁的资料，最终落回苏晴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苏晴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称呼不重要。”雷啸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种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比三年前更多了几分沧桑。“重要的是，你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引人注目。”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目光似乎穿透了苏晴，看到了巷战那晚被拍下的画面，看到了地下赌场里横七竖八倒下的打手，看到了慈善晚宴上惊心动魄的枪声。
苏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托您的福，没死在‘血色峡谷’，总得想办法在这吃人的都市里苟延残喘。不像有些人，或许更希望我永远闭上嘴。”
这是赤裸裸的指控，直指三年前那场背叛的核心。
雷啸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动怒，只是沉默了片刻。这沉默在苏晴看来，几乎等同于某种默认，她心中的寒意更盛。
“我知道你恨。”良久，雷啸才再次开口，语气沉重，“恨秦风，恨那些在背后捅刀子的人，或许……也恨我当年没能保住你。”
“恨？”苏晴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雷队，您太高看‘恨’这个字了。恨需要投入感情。我现在，只相信证据，只在乎真相。”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雷啸的脸，“那么，您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代表谁来给我送‘真相’？还是说，您就是这满墙资料的主人，准备亲自来清理我这个‘失控’的‘极高威胁’？”
她刻意强调了墙上的标注，杀机在话语间弥漫。
“这些？”雷啸终于动了，他抬起手指，随意地指向身后那面贴满照片和文件的墙，动作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如果我说，我也是循着线索找到这里的，你信吗？”
“信？”苏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里的冰层更厚了，“一个消失三年，在我最需要证明清白时不见踪影的老上级，突然出现在一个布满了我和我牺牲战友资料的‘敌人’据点，轻描淡写地说他也是来找线索的。雷队，您觉得，经历了‘血色峡谷’，我苏晴的信任，还那么廉价吗？”
“我知道这很难取信于你。”雷啸坦然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但我说的，是事实。”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向前缓缓踏出了一小步。
苏晴周身气势骤然提升，眼神警告地盯着他。
雷啸停下了脚步，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武器，也无恶意。“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以‘龙渊’队长的身份。事实上……”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我已经不是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水炸弹，在苏晴的心湖里掀起了巨浪。雷啸，那个视“龙渊”为生命，被所有队员视为支柱的男人，竟然离开了？
但她脸上的戒备没有丝毫放松。这或许是苦肉计，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伪装。
“因为你坚持调查‘血色峡谷’？”苏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语气依旧冰冷。
“是。”雷啸回答得干脆利落，眼神里却翻涌着压抑了三年的不甘与愤怒，“官方报告定性后，任何质疑的声音都是不被允许的。我提交了几次重新调查的申请，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结果……”他指了指自己这身便装，“就是被边缘化，最后‘体面’地转入了后勤部门，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档案管理。美其名曰‘照顾老同志’，实际上，就是被剥夺了实权，踢出了核心圈。”
他的话语平静，但苏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隐藏的巨大波澜。雷啸是个纯粹的军人，离开了战场，离开了队伍，等同于折断了他的翅膀。这种痛苦，苏晴感同身受。
“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现在是个‘落魄’的失意者，和我一样，在追查真相？”苏晴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丝，但怀疑依旧占据主导。
“不是和你一样。”雷啸纠正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苏晴，我从未放弃过为你，为‘影子’，为所有在那次任务中牺牲的弟兄们讨回公道！明面上的路被堵死了，我就走暗处的。这三年来，我从未停止过暗中调查。”
他指向那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这里的资料，有一部分，是我这些年私下收集的。而另一部分，更核心的，属于‘彼岸花’和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我也是追踪着抢走古玉的那伙人，才找到了这里。看来，我们盯上了同一个目标，只是路径不同。”
苏晴沉默着，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雷啸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漏洞。他的话逻辑上似乎说得通，他此刻表现出来的疲惫和压抑的愤怒也不似作伪。但是……“血色峡谷”的教训太深刻了，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曾经最亲近的人。
“证据。”苏晴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空口无凭。你说你也在调查，说你被边缘化，说你相信我。拿出证据来。”
雷啸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要求，他深吸一口气，从便装的内侧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微型的、看起来像是老式U盘，但材质和结构更为特殊的存储设备。
“这是我的‘投名状’。”雷啸将存储设备放在旁边的木桌上，轻轻推向苏晴的方向，“这里面，有我三年来收集到的，所有关于‘血色峡谷’事件的不合理之处，以及一些指向‘彼岸花’的零散线索。其中，最关键的一条信息是……”
他顿了顿，确保苏晴的注意力完全集中，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在‘血色峡谷’行动开始前一个月，秦风那个在海外留学的未婚妻，她的一个秘密账户里，收到了一笔来自海外、经过多次复杂洗钱流程的汇款。最终追查到的资金来源，与一个名为‘寰宇科技’的关联基金有关。”
“寰宇科技？！”苏晴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在顾倾城委托她保护古玉时，竞争对手就是这家“寰宇科技”！而在拍卖会前后，她也发现了“寰宇科技”与“彼岸花”徽标之间的关联！
雷啸提供的这个信息，像一块关键拼图，瞬间将秦风背叛的动机与“彼岸花”这个神秘组织直接联系了起来！这不再是猜测，而是有了实质性的金融线索！
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但苏晴表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仅凭一条资金往来，并不能直接证明什么。秦风完全可以辩解这是他未婚妻的正常收入。”
“没错。”雷啸点头，“这确实不是铁证。但它是一条明确的、可以深入追查的线。而且，结合其他信息来看……”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满墙的资料，最终定格在那些关于“彼岸花 - 项目‘涅槃’”的文件上，“‘彼岸花’在本市的活跃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他们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你我，或者某块古玉那么简单。”
他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怀疑，苏晴，这个城市，很可能已经被‘彼岸花’选为了某个大型‘试验场’。”
“试验场？”苏晴蹙眉，“什么试验？”
“具体内容我还无法完全确定。”雷啸摇了摇头，眼神深邃，“但从我截获的零星信息，以及‘寰宇科技’、还有他们可能控制的其他关联企业在本市的布局来看，他们似乎在进行的，是某种……涉及生物基因、或者说，是挑战现有生命科学伦理的禁忌实验。那块古玉，或许就是其中一把关键的‘钥匙’。他们抢夺古玉，也许不仅仅是为了占有，更是为了阻止其他人破解其中的秘密，或者，是为了获取启动他们实验的最后一块拼图。”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苏晴的认知。如果雷啸所说为真，那么她面临的，不再仅仅是为个人复仇、洗刷冤屈，更是一场可能危及整个城市，乃至更广范围的无形战争。
她看着桌上的那个微型存储设备，又看向雷啸。他站在那里，身影在空旷的仓库中显得有些孤寂，但眼神却依旧坚定，带着一种即便被折断翅膀，也要用残躯匍匐前行的决绝。
信任，是这世上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尤其是在他们这个行当，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之后。
苏晴缓缓抬起手，但没有立刻去拿那个存储设备。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再次仔细地审视着雷啸脸上的每一丝纹路，眼中的每一分情绪。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她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雷啸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因为之前的你，隐匿得太深，我找不到。也因为之前的我，还在体制内，有太多束缚，不敢轻易接触你，那会给你和我都带来灭顶之灾。直到最近，你为了解决林晓晓的麻烦，主动出手，才重新进入了各方视野。而我，也终于被‘安置’到了一个相对‘安全’，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位置。时机，刚刚好。”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苏晴，我知道让你立刻相信我很困难。我不要求你完全信任我，我只要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你自己去验证这些信息的真伪。我们……可以是一种有限度的合作，信息共享，各自行动，目标一致。至少在摧毁‘彼岸花’和查清‘血色峡谷’真相这件事上，我们的立场是相同的。”
苏晴沉默了。理智告诉她，雷啸的话逻辑严密，提供的线索也具有极高的价值。情感上，那道由背叛烙下的伤疤仍在隐隐作痛。但现实是，她确实需要更多的信息和渠道，而雷啸，是目前唯一能提供这些的人。
她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个微小的存储设备。冰凉的触感传来，仿佛有千斤重。
“我会核实这里面的所有信息。”苏晴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在我确认之前，我们之间，没有信任，只有……临时且脆弱的利益同盟。”
“这就够了。”雷啸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保持联络，注意安全。‘彼岸花’的代理人，很可能就隐藏在本市的上流社会中，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也更危险。”
他深深地看了苏晴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仓库门外的昏暗光线中，消失不见。
仓库里，只剩下苏晴一人，以及满墙令人窒息的资料，还有手中那个承载着无数秘密与风险的存储设备。
信任的代价，或许高昂。
但为了真相，她愿意冒这个险。
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解读这份“投名状”，并尽快与顾倾城建立更深度的联盟，应对雷啸口中那笼罩在城市上空的、“试验场”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