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田骏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能穿透地图，看到那支正在黑暗中潜行的尖刀。
“给冈崎回电：‘毒牙已露，不见心脏不休。’授予他战场绝对临机专断之权。方面军将协调所有可能之空中力量，优先为其清除路径障碍。告诉他……”
多田骏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此役之真正荣辱，帝国华北战略之转机，现已系于他一人之刀锋。勿负‘鼹鼠’数年潜伏之心血，勿负……将军之期望。”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让笠原幸雄心中一凛，不由想起多田骏当初将那枚金鵄勋章拍回冈崎胸前时，那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一幕。
“哈衣！”
通讯参谋重重顿首，飞奔而去。
命令化作电波，传向纷乱的战场和隐秘的山林。
多田骏重新转向沙盘，目光在代表王家镇的激战区域和那片幽深的山地之间反复巡弋。
巨大的战略欺骗已然完成，致命的尖刀已然送出。
但不知为何，司令部内胜利在望的隐隐兴奋之下，那股最初就存在的、冰冷的忐忑感，并未随着捷报传来而消散，反而如同地底暗流，悄然涌动。
赌注，已经全部推上了桌盘。
王家镇方向的炮火，将半边天幕煮成了一锅翻滚的暗红铁汁。
闷雷般的爆炸声，即便隔着数十里崎岖山峦，依然沉闷而执拗地捶打着每个人的胸膛。
八路军129师师部，紧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报告！日军第36师团所属龟田联队，正向我385旅陈锡联部防守的桑掌、测石一线猛攻！前沿三号高地已反复易手三次！”
通讯员的声音带着嘶哑，将沾着泥土的电文纸递上。
刘师长扶着简陋的木桌，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已画满箭头的作战地图。
邓政委站在一旁，手中的铅笔在地图上几个关键节点快速圈点，眉头紧锁。
“告诉陈锡联……”
刘师长的声音沉稳，却带着千斤重量，“桑掌不能丢！那里一垮，侧翼的狮脑山主阵地就悬了。把他旅里的预备队--772团2营顶上去，加强火力，反突击！要把鬼子这股势头，在阵地前给我砸碎！”
“是！”
通讯兵记录命令，飞奔而出。
几乎同时，另一名参谋高声报告：
“师长！日军独立混成第四旅团一部，配属战车中队，正在猛攻我新十旅范子侠部防御的张净镇！范旅长报告，鬼子炮火很凶，前沿工事损毁严重，请求炮火支援！”
邓政委立刻接话，语速快而清晰：
“我们的山炮连机动到位置没有？告诉范子侠，沉住气，放近再打。师部仅有的六门重炮，全部加强给他，但炮弹金贵，必须由旅部统一调配，瞄准了鬼子的战车和步兵集群打！同时，命令他们侧翼的独立团三营，主动向鬼子进攻部队的腰部发起一次连级规模的反冲击，扯乱他们的进攻节奏！”
“明白！”
指挥所里电话铃声、报告声、地图沙沙作响的声音交织一片，浓烈的烟草味几乎凝成实质。刘师长走到电台旁，亲自拿起话筒：
“接386旅陈旅长。”
“……陈旅长吗？你那里是日军主攻方向，压力最大。但你的任务也最明确：像一颗钢钉，给我死死钉在狮脑山、野狼峪这一线！王家镇的动静，是鬼子想把我们主力都吸过去，我们偏要稳住阵脚。你旅主力决不可冒然向王家镇靠拢，必须牢牢守住正太路破袭段，确保我们的‘铰链’不被切断！”
“……对，我知道伤亡不小，但全局在此一举。预备队？我再给你调一个新编独立营过去，但你要用在刀刃上！”
放下话筒，刘师长深吸一口气，转向邓政委：
“政委，鬼子这次是铁了心要打通正面，呼应王家镇。整个第一军都压上来了，从榆次到阳泉，百里防线上，枪炮声就没断过。这不再是袭扰，是硬碰硬的阵地攻防。”
邓政委点点头，指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代表正太路的粗线：
“他们想速战速决，我们就要把它拖成烂仗。命令各旅、团、独立作战单位：以主阵地为依托，结合麻雀战、地雷战、夜袭，不断消耗、迟滞敌人。原则是，要点必须坚守，但避免在不利条件下与敌重兵集团进行消耗性决战。要把我们在这条线上‘钉下去’的决心，打得让筱冢义男肉痛！”
命令化作一道道电波和口头指令，传向烽火连天的各处阵地。
在桑掌外围的三号高地，营长打光了最后一个弹匣，抡起工兵锹劈倒一个冲上来的鬼子，对着身后吼道：
“二连！从左边绕过去，捅他侧翼！告诉同志们，师长看着咱们呢，一步不退！”
在张净镇被炮火犁过一遍的废墟里，连长扯着被硝烟呛坏的嗓子：
“爆破组！上！把那铁王八的履带给老子炸了！机枪，掩护！”
在狮脑山主峰，旅长陈旅长放下望远镜，对身旁的参谋长说：
“鬼子这次进攻有章法，是冲着掐断我们咽喉来的。命令各团，梯次配置，弹性防御。告诉战士们，我们多顶住鬼子一分钟，王家镇那边的战友就多一分主动，总部的安全就多一分保障！”
百里防线上，枪声、爆炸声、呐喊声、金属撞击声彻底连成了片，汹涌如潮，再难分辨彼此源头。
大地在颤抖，空气灼热得灼烧肺叶。这不是零星的交锋，而是两个意志、两套战略在钢铁与血肉的熔炉里，进行的第一次全方位、不留余地的残酷碰撞。
狮脑山主阵地，三号棱线。
浓烟几乎遮蔽了视线。
日军九二式步兵炮的炮弹尖啸着落下，将一段匆忙修复的胸墙再次撕开。土石混合着残破的绑腿和军帽碎片飞上半空。
“机枪！三号掩体机枪哑了！”
战壕里，满脸血污的排长李铁牛嘶吼着，他的耳朵在持续轰鸣。
副射手刚从尘土中爬起，就被侧翼射来的三八式步枪弹击中肩膀，闷哼一声歪倒。
弹药手红着眼扑到仍在发烫的哈奇开斯机枪旁，扯开卡壳的弹板，鲜血从虎口渗出，染红了黄铜弹壳。
“狗日的小鬼子，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