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清了清嗓子，照着文稿念道：
“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八路军）朱长官、彭长官勋鉴：据报，该部近日窥伺战机，断然出击于正太、同蒲等铁路沿线，予敌交通及守备部队以相当打击，特电嘉奖。希即督饬所属，继续积极扰袭敌后，牵制敌军，配合正面友军作战，以竟全功。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中正。”
文稿的措辞极其考究--“窥伺良机”而非“主动策划”，“予敌相当打击”轻描淡写战果，“扰袭敌后”定义其行动性质，“配合正面友军”则强调从属关系。
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政治与军事的双重打磨。
委员长沉默地听完，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
“嗯，发下去吧。”
“是！”
主任行礼，准备退出。
“等等。”
委员长忽然叫住了他。
他慢慢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目光却锐利如常，“把参谋部根据各方情报复盘的那个……《正太路战役区域敌我态势推演图》，拿来我看。”
“是！”
很快，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箭头和符号的军事地图被铺展在宽大的书桌上。
地图上，代表八路军进攻的红色箭头，如同数把尖刀，深深刺入日军控制的蓝色区域，尤其是正太铁路沿线，几乎被红色“切断”符号拦腰斩断数处。
旁边还有参谋人员用小字标注的推测：敌军动用的团级番号可能逾百，作战持续时间、破坏程度远超一般袭扰……
委员长俯身，双手撑在桌沿，目光死死地在地图上那些红色箭头的发起点、汇聚点上逡巡。
他看得极其仔细，仿佛要透过这纸上的符号，看到那些在华北山沟里指挥若定的身影，看到那些他既熟悉又陌生、既需要又忌惮的将领和士兵。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时钟滴答作响。侍从主任和一旁的侍卫官连呼吸都放轻了。
许久，委员长才直起身，目光却仍未离开地图，尤其是地图一角汇总的“疑似参战兵力规模评估”上的那个数字。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虚空，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喃喃重复着那个从广播里听来、此刻在地图面前显得格外刺眼和沉重的词汇：
“一百个团……朱、毛、彭……你们到底藏了多少力？这一百个团，是倾巢而出，还是……冰山一角？”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八路军活动的核心区域画着圈，眼神中交织着震惊、算计、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以及更深处的忧虑。
这纸嘉奖令发出去容易，但这“百团大战”所展现出的可怕组织力、动员力和战斗力，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头，也必将搅动整个抗战局势乃至国内政治的深水。
他不再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地图，仿佛在评估着这股突然崛起的、不受他完全控制的力量，对未来意味着什么。
武乡，八路军总部作战室。
与重庆官邸的沉郁压抑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炽热如火。
烟雾缭绕中，各师旅指挥员、参谋人员济济一堂，人人脸上都带着第一阶段胜利后的振奋与硝烟洗礼后的坚毅。
墙壁上巨大的地图，红色箭头已然牢牢钉在娘子关等多处要点，战果辉煌。
彭老总站在地图前，他的军装敞着怀，袖子挽到肘部，手里拿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权当指挥棒。
他脸色黝黑，眼窝深陷，显然连续指挥作战极度疲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有两团火在燃烧。
他用树枝重重敲击着地图上日军残存的几个孤立据点区域，声音沙哑却洪亮，如同战鼓擂响在每个人心头：
“同志们！第一阶段，咱们打得怎么样？”
“好！！”
下方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对，打得好！打得解气！”
彭老总大手一挥，“原来估计，砸他鬼子个满头包，打他一个礼拜就够本！结果呢？咱们的战士太勇，群众太支持，这一打，就收不住手，硬是打了将近一个月！把小鬼子的什么‘囚笼政策’，捅成了筛子底！”
指挥员们发出会心而自豪的笑声。
彭老总笑容一敛，神色转为凌厉：
“按理说，打了胜仗，咱们该喘口气，休整一下。但是！”
他声调陡然拔高，“日本鬼子答应吗？多田骏那个老鬼子，现在怕是正在吐血，正想着怎么调集重兵，回来找咱们拼命！他会让咱们安安稳稳地休整吗？”
“不会！！”
群情激愤。
“对！他不会！”
彭老总斩钉截铁，“所以，咱们不能停！主席说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咱们这股气，正盛！咱们这把火，正旺！就要趁着鬼子还没缓过神，还没调齐兵，乘胜前进，再给他几记狠的！”
他的树枝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接下来的目标，清楚得很！扩大战果，占据更多的据点！收复更多的失地！不仅要让正太路瘫痪，还要把同蒲路、平汉路给他搅个天翻地覆！最终目标——”
他的树枝重重点在晋冀豫、晋察冀、晋绥三大根据地的结合部，“要把咱们这三大块根据地，像铁拳头一样，牢牢地连成一片！让小鬼子首尾不能相顾！”
他环视全场，目光灼灼：
“我们为什么要继续打？为什么要扩大百团大战？不仅仅是为了消灭鬼子！我们要用更多的胜利，打掉国内那些动摇分子、投降派的幻想！让他们看看，在华北，是谁在真抗日！我们更要让全国四万万五千万受苦受难的同胞看到--希望就在我们这里！华夏，亡不了！”
“打！继续打！”
“扩大战果！连通根据地！”
指挥员们热血沸腾，怒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部。
司令部内的空气依旧凝重，但与前几日的雷霆震怒不同，此刻弥漫的是一种更为压抑、更为危险的沉寂。
多田骏司令官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军装一丝不苟，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温和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有冰层在缓慢冻结。
“报告！冈崎中佐奉命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