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官在门外高声通报。
“进来。”
多田骏的声音平稳无波。
冈崎中佐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头的忐忑与屈辱，迈着标准的步伐走进房间，在多田骏桌前五步处立正，深深鞠躬：
“将军阁下！冈崎听候您的命令！”
多田骏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在冈崎身上划过--从他脸上尚未痊愈的伤疤，到他浆洗笔挺却掩不住憔悴的军服，最后落在他空荡荡的胸前（那里原本佩戴勋章的位置）。
这沉默的审视持续了数秒，每一秒都让冈崎后背的冷汗多渗出一层。
终于，多田骏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算得上是“温和”的笑意。
他慢慢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踱步到冈崎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看似随意地、甚至带着点勉励意味地，拍了拍冈崎的肩膀。
但那拍击的力道，透过军装布料传来，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压力。
冈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冈崎君~”
多田骏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让冈崎屏住了呼吸，“我知道，娘子关的事情，不全是你的责任。八路的狡猾和实力的增长，超出了我们许多人的预计。”
这话听起来像是开脱，但冈崎丝毫不敢放松，头垂得更低：
“是卑职无能！辜负了阁下的信任！”
多田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转向一直垂手侍立在侧、如同影子般的参谋长笠原幸雄，轻轻一扬下巴。
笠原立刻会意，对门口使了个眼色。
很快，门被再次推开，一名参谋官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打扮得与华北地区的普通农民几乎毫无二致--
粗布短褂，沾着泥点的裤子，一张饱经风霜、神情略显畏缩的脸，甚至脚上的布鞋都破了个小洞。
他进门后，立刻对着多田骏的方向深深弯下腰，姿态卑微，口中用带着口音的中文夹杂着生硬的日语说道：
“太……太君……”
若非被带到这里，任何人都会认为这只是个被皇军“征召”来的普通中国苦力或向导。
多田骏对这个人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再次将目光转向冈崎，那“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却让冈崎感到一阵寒意。
“冈崎君，我给你一个机会。”
多田骏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个洗刷耻辱，为帝国、也为你在娘子关倒下的同僚复仇的机会。”
他侧身，示意了一下那个“农民”：
“这位，是‘鼹鼠’，隶属于特高课华北特别行动队，最优秀的潜入者之一。他在八路军所谓的‘根据地’内部，已经活动了相当长的时间，熟悉他们的活动规律、部分后勤节点，甚至……接触过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
被称为“鼹鼠”的男人适时地抬起头，对着冈崎挤出一个谦卑又带着几分精明的笑容，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冈崎的脸，仿佛在评估这位新搭档。
多田骏继续道，语气变得冷硬而清晰：
“你的新任务，就是与‘鼹鼠’合作。他不会直接参与战斗，但他的眼睛和耳朵，会为你指明方向。我要你带领一支精干的、完全由你挑选的特别行动队，不再是正面的强攻，而是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
他走回地图前，手指猛地戳在代表娘子关的区域，又狠狠划向周边更广阔的山区：
“找到他们真正的要害！是秘密的指挥中枢？是囤积物资的兵站？是那些让他们武器变得精良起来的所谓‘工厂’的蛛丝马迹？还是……最近异常活跃、给我们造成巨大麻烦的那支神秘‘幽灵部队’的巢穴？”
他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冈崎：
“找到它，确认它，然后……用最彻底的方式，摧毁它！用八路的血，来祭奠我们在娘子关失去的勇士，来证明你冈崎中队长的价值！明白吗？”
冈崎感到一股混合着恐惧、屈辱和病态兴奋的热流冲上头顶，他猛地挺直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哈衣！卑职明白！一定不负阁下重托，誓死完成任务！一雪前耻！”
多田骏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和紧握的拳头，似乎终于感到一丝满意。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手伸向自己军装的上衣口袋。
冈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过去。
只见多田骏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金鵄勋章——那枚曾经属于冈崎、象征着他昔日勇武与荣耀，却又被多田骏当众扯下、视为“耻辱伤疤”象征的勋章。勋章在多田骏戴着白手套的掌心，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多田骏将勋章托在掌心，递到冈崎面前，脸上那抹笑意变得意味深长：
“冈崎君，这个……暂时先还给你。”
冈崎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归还勋章？
这……这意味着原谅？
意味着重新认可？
巨大的惊喜和不确定让他声音都有些颤抖：
“将……将军阁下？这……”
“我希望……”
多田骏打断了他，声音轻柔，却带着钢铁般的寒意，“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真正配得上它，而不是……再次让我亲手把它取下来。你的命运，和它的归属，现在，都握在你自己手里了。好好干，冈崎君。”
这不是宽恕，这是将一份更加沉重的、充满羞辱感的期许和威胁，连同这枚冰冷的勋章，一起重新压在了冈崎的心头。
他必须用下一次任务的“成功”，来赎回这枚本就属于他的勋章所代表的“资格”。
冈崎瞬间明白了。
他脸上的惊喜迅速褪去，化为一种更加扭曲的、混合着感激涕零与决死意志的复杂表情。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无比郑重地从多田骏手中接过那枚勋章，仿佛接过一座大山。
他深深鞠躬，几乎将额头碰到膝盖，声音哽咽。
“谢谢将军！谢谢您的信任！冈崎……定当粉身碎骨，以报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