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醒来时,冰冷的雨水正一颗颗落在鼻尖上。
她有些茫然地缓缓四顾,此处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竹林,林中水雾弥漫,雨线如幕,砸得头顶竹叶摇曳不停。
这是哪里?她……原本应该在哪儿?要做什么?
肃霜正要起身,一瞬间忽然有无数画面与声音掠过脑海,耳中嗡鸣不绝,她下意识扶住青竹,耳畔奇异的嗡鸣声渐渐变作一个熟悉的老者声音:“……你的眼睛还没长出来,下界这些山神土地可吓不得,叫他们见着你的模样,还不知添多少乱,好生遮挡住吧。”
啊,想起了,是师尊。对,她眼睛不好,独个儿在山间迷了路,正等师尊寻来。
眼前骤然一暗,冰凉沉重的银流苏压在了鼻梁上,这感觉十分熟悉,却又有点陌生,似乎很久没有体验过。肃霜揉了揉鼻梁,隔着流苏又一次四顾竹林,风和雨穿梭林间的声响也令她感到无比熟悉,可眼前的景色分明也是陌生的。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像是忘了许多事,可她怎样也想不起来。
肃霜愣愣在原地站了许久,一时想着自己眼睛不好迷路了,要等师尊来寻,一时又感到荒谬:“为什么要等他来找?我又不是看不见……”
她转身走进雨幕,竹林中景象陌生,却令她本能般的亲切,仿佛身体自己知道要怎样走,不过片刻便踏上一条萤石小路。
不知走了多久,细雨渐歇,绕过一丛青竹,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崖,血一般红的枫叶如霞似云,枫叶深处有殿宇隐约,谈笑丝乐声若有若无。
师尊的洞天不是在萧陵山?萧陵山里有这么个地方?
肃霜懵得厉害,她不过是睡了一小会儿,怎么醒来后看什么都不对劲?
愣神间,人声渐渐近了,不知是谁在放声大笑,声线清朗,说的话却一点都不清朗:“这两头蠢货也配有天马血统?我看下界的驴都比它们跑得快。”
后面乌泱泱跟着一帮嚷嚷声,杂七杂八,有的叫“殿下小心”,有的喊“殿下不可”,倒不知此处住着哪位“殿下”。
肃霜正要退两步寻个隐蔽所在悄悄观望,冷不丁狂风骤起,只听烈马嘶鸣声倏忽而至,枫林中窜起两匹巨大的天马,乌云般朝她这里扑了过来。
肃霜不及细看,足尖在地面一点,旋身而起,险险让过两匹狂奔的天马,轻飘飘落在竹枝上,再一晃,便钻入了竹林深处。
天马在竹林上空盘旋一圈,骤然停下,只见它们身后还拉着一辆甚是小巧的车辇,先前那清朗的声线自车辇内传出:“咦?这是什么地方?”
后面那乌泱泱十几名随扈与女仙也终于追进竹林,听得殿下发问,便有一名女仙应道:“殿下,这里是幽篁谷。”
“幽篁谷”三字入耳,肃霜只觉心头乱跳,竟好似有极伤感的情绪缓缓散逸,摸不清缘由,她一时愣在当场。
车辇的门缓缓打开,那位殿下慢悠悠地下了车。
他身着姜黄氅衣,近乎明艳的色彩衬得他眉目浓秀,姿容非凡。他看上去心情很愉悦,眉梢口角都藏着明朗的笑意,在林间随意走了一段,许是嫌林中水汽重,他拨了拨头发,赫然露出右耳上的金蛇坠。
像是突然看见什么危险的东西,背上寒毛一片片乍立,肃霜悄无声息地再退两步,正欲离开,却听那殿下开口道:“方才谁躲了我的天马?飞得好快啊……幽篁谷里住了谁?”
一名随扈恭声道:“殿下,幽篁谷是上古天帝遗留的宝地,也是禁地,没有天帝允许,擅闯都是罪过,何况住在里面?还请您……”
话未说完,殿下身形一晃,化作一团疾风,呼啸着扑进竹林深处,竹叶扑簌声迅速由远到近,随扈们眼前一花,便见林间多出一道纤细身影,白衣胜雪,青丝如瀑,而殿下就站在她身侧三尺处,手里紧紧攥住她一截长袖。
“殿下小心!”警惕的随扈们立即团团围上。
肃霜默不作声,轻轻拽了拽袖子,那殿下并没有放手的意思,只摇头拒绝随扈们上前擒拿的举动,随后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看着一只有趣的猎物。
“你是什么?”殿下问得饶有趣味,视线钉在她脸上一动不动,“不是凡人,嗯……也不像神族妖族,莫非是什么死物精怪?”
猜对了,是仙丹成精。
肃霜把脑袋垂下去,银流苏在鼻尖乱晃,她急切地在缝隙间打量四周,规划逃离路线。
“殿下!”随扈们唤了数声,见他毫无反应,只能加重语气,“重羲殿下!此女形迹可疑,您是殊荣尊贵的天界太子,还请您谨慎行事!”
重羲……太子……肃霜只觉陌生又熟悉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汹涌而来,是什么被她遗忘了?那全身的血都燃烧起来的滋味,那铺天盖地的怒火与恨……
她想不起,下意识抬头望向重羲,这位太子似乎也有一瞬的恍惚,紧跟着面上竟浮现出一层近乎自嘲的冷笑,淡道:“以前是太子,以后未必。”
说罢,他突然朝肃霜伸出手,像是要撩动她面上的银流苏:“挡着做什么?我想看你的眼睛……”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乍现,胸口像是被什么锐物扎了一下,重羲登时一僵。
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中紧攥的长袖“嘶”一声裂开,那白衣胜雪青丝如瀑的奇异精怪比闪电还快,快到他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逃掉的,随扈们惊叫的声音炸开时,她早已消失不见。
淡淡的血色在姜黄氅衣上晕染开,重羲缓缓低头,胸口衣裳裂了一条缝,她应该是用花树玉簪之类的东西刺伤他——细微的伤口,连疼都那样细微,不该如此,不应该……明明没经历过,可他就是觉得不够,不对,应该是更加沉重而激烈的,贯穿胸膛的那种痛。
随扈与女仙们手忙脚乱地扑上来,吱吱哇哇叫嚷着一堆废话,重羲推开试图替自己查看伤口的女仙,将那截断了的袖子用力按在伤处,直到疼痛更加清晰,血色染红丝袖,才轻轻笑了一声。
太子疯了?
随扈们畏惧地看着他,和煦愉悦的笑又一次回到他脸上,像之前慢悠悠下车一样,他慢悠悠地又上了车,柔声吩咐:“找到她,带过来。”
语毕,马车呼啸而起,径自回了枫林。
*
肃霜疾飞良久,确认绝不会被追上,这才重重落回地面。
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慌,周围的一切都十分不对劲,明明眼睛能看见,偏偏觉得自己眼睛不好;这里明明是下界,却偏偏能撞上天界太子。还有让她心神不宁的“幽篁谷”三字,实实不明白与她有何干系。
她明明,只是一颗成精的仙丹,不是吗?
冷风夹杂细雨又一次拍在脸上,肃霜回过神,发觉四周已不再是竹林,此处山景浓丽,花树成堆,是再熟悉不过的萧陵山景色。
看样子刚才真是迷路,竟然绕到天界太子的地盘,好在总算回来了。
肃霜舒了口气,她得赶紧找到师尊,把今天奇怪的遭遇说给他听,顺便撺掇他把洞天搬走,省得又跟那诡异的天界太子撞上。
她正要腾飞而起,忽听头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喂,这里是萧陵山?”
没来由的,那声音像是一粒看不见的火点落在心上,烫得它又一次急急跳动起来,肃霜骤然抬头,望见一道玄黑身影藏在嫩绿枝叶间。
那是个身量颇高的男人……不,有妖气,而且他头顶有一对漆黑犬耳竖得笔直。
是个犬妖。
肃霜摸了摸心口。
她这颗心今天特别不争气,动不动就狂跳难休,与天界太子撞上,它跳一跳也罢了,眼下对着个横空出现且姿态傲慢的犬妖也跳不停,难不成是修行出了什么岔子?
还是先找到师尊要紧。
“这里不是萧陵山。”肃霜不想搭理这没礼貌的家伙,信口敷衍,“我不知道萧陵山在哪儿,我是个睁眼瞎,你找别人问路吧。”
她转身沿着山路向上走,却发觉那犬妖始终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他想干嘛?莫不是见她孤身行走偏僻山路,起了什么歹心?听说下界有些妖类生性嗜血残暴,不但戕害凡人,连仙神都敢碰一碰,不会又这么倒霉遇到灾星吧?
肃霜正欲腾飞避让,忽然一个激灵——不对,他是犬妖,鼻子指不定有多灵敏,自己即便当下甩脱了他,若被他顺着气味寻到师尊的洞天,那才是后患无穷。
凡人有句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少不得糊弄他一下。
肃霜停下脚步,细声细气开口:“犬妖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那犬妖看着年岁不大,却一副矜贵姿态,踩着不快不慢的从容脚步,连语气都听不出轻重急缓:“有,两个问题。”
……不过是个小犬妖,刚才那天界太子都没他能摆架势,他到底哪儿来的底气?
肃霜只觉一股莫名不服的气直冲脑壳,正想阴阳怪气几句,犬妖已停在身前三尺处,垂头望向她。
方才离得远,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果然身量颇高,一身窄袖长衣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然而他的脸从下巴到额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疤,有的是新伤,有的是旧伤,唯有那双眼异常清亮干净,浓密的睫毛似一道墨线划去眼尾。
肃霜悬在嘴边的阴阳怪气突然间散了个干净,只听犬妖问道:“你既然是睁眼瞎,怎么知道我是犬妖?”
肃霜赧然一笑:“我的眼睛勉强能看清一些轮廓,并不是什么都看不见。我见大人你两只耳朵轮廓挺拔,气势非凡,于是贸然揣测大人是犬妖,我猜错了?”
犬妖未置可否,又问道:“第二个问题,我听说有一位天界帝君在萧陵山开辟了洞天,你知道在哪儿吗?”
是找师尊?他怎么知道师尊在萧陵山有洞天?师尊性子甚孤僻,极少与外人有什么情分往来,犬妖所欲何为?
肃霜心念急转,答得谨慎:“好像确实有听说上界帝君开辟洞天,但不是在萧陵山,犬妖大人要不去别的山头问问?”
犬妖不说话了,双眼眨也不眨盯着她,肃霜只觉脸上寒毛被这片目光看得一根根发颤,下意识朝后悄悄退了小半步,便听犬妖淡道:“你骗我。”
他的手腕突然一转,只听“唰”一声闷响,他也不知从哪里抽出根漆黑长鞭,在泥泞的山道上砸出道狭长深邃的坑来。
肃霜浑身的寒毛都炸了:“怎么会怎么会?犬妖大人息怒!我和你无冤无仇!我干嘛骗你……”
话音未落,却见犬妖手腕又是一抖,长鞭从坑里卷出一只血肉模糊的小妖,被他三两下抽得粉碎。
“不必在意,是追着我来的。”
犬妖利索收回长鞭,简洁一句解释后,重新拉回话题:“我就是知道你骗我。”
他忽然凑近过来,俯首嗅了嗅,漆黑的犬耳前后微微晃动,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在肃霜遮挡眉眼的银流苏上:“我闻不出你的味道,你是什么?野草精?泥块精?”
野草?泥块?
肃霜胸膛里那颗格外不争气、疯狂蹦跶的心脏“噗”一下变得安静,从这犬妖毫不客气搭话问路开始,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傲慢雕出来的,到底谁给他的底气?
她呵呵轻笑两声:“犬妖大人的鼻子多半和我的眼睛一样,不大好使。”
犬妖这次连耳朵都不好使了,像没听见她的阴阳怪气,缓缓道:“我有要紧事找延维帝君。”
肃霜十分为难:“我很想帮你……对了,我听说往南走几个山头好像有过洞天的传闻,犬妖大人去探探风?我也会在附近帮你问问。”
犬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毫无反应地退了两步,身形一晃,消失在雨幕中。
可算糊弄走了!
肃霜长出一口气,一刻不愿停留,疾飞而起,故意在山中乱绕好几圈,眼看天色将晚,这才晃晃悠悠回洞天。
不管那犬妖是有歹心也好,是真有要事找师尊也罢,总得先跟师尊商量一下,若是前者,有师尊坐镇总归稳妥;若是后者,大不了她回头给犬妖赔礼道歉。
想到赔礼道歉四字,犬妖那仿若架在傲慢上的腔调又浮现脑海,他到底凭什么趾高气昂?野草泥块张口就来,还好意思听她奉承那么多声“大人”,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不就是只臭狗……
肃霜一肚子不爽,“嗖”一声重重落在洞天石阶前,正要去推石门,冷不丁那犬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看来这里才是延维帝君的洞天。”
肃霜反应奇快,扬手便在石门旁的玉钟上敲了两下,洪亮的玉钟声从洞天里回旋到洞天外,石门却毫无开启的征兆——不好!师尊应该是出来找她,没待在洞天。
她停了一瞬,转身嫣然含笑:“你一直跟着我?”
犬妖没搭腔,听那玉钟声渐渐消散,才道:“帝君不在?”
肃霜笑吟吟地迎过去:“抱歉,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师尊鲜少与妖族往来,我不得不谨慎……”
“行踪鬼祟,满嘴鬼话。”犬妖打断她的话,视线又一次落在银流苏上,“还蒙着脸。”
说罢,他上下打量她:“你是死物成的精怪?死物成精也敢冒充帝君弟子。”
延维帝君是何等神尊?虽然他流连下界,自愿放弃帝君之尊,真要收弟子也不至于收个死物成精,各自修行的路数都不同,这女子多半是仙童灵仆之类的存在。
肃霜柔声道:“我当然不敢冒充,我叫肃霜,是师尊最宠爱最喜欢的弟子。我也不是故意蒙脸,就是眼睛没长好,所以……”
“什么叫眼睛没长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肃霜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犬妖毫不客气伸手,看架势是要摘银流苏,她下意识急急扭头避让,细密的流苏随着动作一下摇晃起来。
那只手停在流苏前没有动,片刻后又收了回去,肃霜还捏着一口气不敢松,忽听犬妖淡道:“若我是灾星,这无妄之灾也是你自己找来。第一,你的眼睛或许真没长好,但并不是睁眼瞎;第二,敷衍了事也须得前后贯通,连这里到底是不是萧陵山你都懒得圆。”
肃霜一下反应过来,先前他问萧陵山,自己果然说的前后矛盾,怪不得他理直气壮说自己骗他。
“说谎需要天赋,被套两句话就露馅,还不如不说。”犬妖扬起下巴朝石门指了指,“开门。”
这哪能开!洞天里可有无数师尊精心培育的仙花仙草,更有无数仙丹灵药,谁知这蛮横的犬妖想干啥?
肃霜快笑不下去了,连声道:“不好吧?师尊不在,我岂敢擅自迎客……不过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我陪你聊聊天,咱们一起等他?”
刚说完便见犬妖“唰”一下抽出漆黑长鞭,锐风似刀一般擦过面颊,一声巨响后,洞天前的石阶硬生生裂出一道深邃巨坑,长鞭又不知从哪儿卷住一只妖,在石阶上砸了个稀烂。
肃霜立即挥手解开石门封印,从未这么利索过。
“请进。”她客气极了。
出乎意料,犬妖并没进门,只从怀中取出一只木匣,轻飘飘丢进石门,一面道:“帝君不在,我明日再拜访。东西收好,不想被这些东西缠上,就别拿出来,也别丢。”
长鞭再次呼啸而起,自不远处的树顶卷起一只妖,惨叫声与他的身影瞬间远去,只留下凌乱血腥的石阶,被雨水冲得乱七八糟。
他丢了什么东西进来?
肃霜迅速闭紧洞天石门,往上面加了一堆封印,这才弯腰去捡木匣。
木匣上血迹斑斑,看起来都是干涸的妖血,肃霜慢慢打开匣子,只觉充盈的灵气蒸腾而起,原来匣内放了三枚指甲盖大小的水玉。这东西是炼制丹药的上品,异常珍贵难得,因其灵气充沛,有无数妖族觊觎,怪不得犬妖一会儿工夫杀了好几只妖。
他的要紧事是想请师尊炼丹药?
肃霜想起犬妖的刻薄傲慢,着实不爽,然而他有些话确实有道理,自己要是糊弄到位,也没这场惊吓。
她叹着气回屋,便见矮案上用白石镇纸压了一封信。
信居然是师尊留给她的,原来早在她偷溜出门前,师尊就已走了,说新洞天地方大且空旷,他要四处搜寻些珍稀仙草来种。
说走就走,确然是他老人家的做派,不过,是不是也太巧了?
肃霜愣愣在窗前坐了许久,把今天发生的事回想数遍,越想越觉奇怪,最诡异的便是那天界太子,当今天帝是谁?她居然想不起,但不管是谁,也没可能把太子丢下界吧?何况以师尊的脾气,哪能与天界太子住那么近?
难不成是冒充的?
肃霜下意识否认了这个想法,不知为何,她的直觉告诉她,那太子是真的。
也罢,多想无益,眼下还有个更棘手的犬妖待解决。
肃霜扯下沉甸甸的银流苏,反手去摸铜镜,却摸了个空,直到找了好几圈,才发现自己的屋里既没有水镜也没有铜镜。
她愣了一会儿,只能施术唤出一面水镜。
镜中映出她的脸,脸上口鼻耳眉俱全,唯独该长眼睛的地方一片空白,显得恐怖且诡异。
明明是自己的脸,却好似第一次看见。
肃霜抬手沿着面颊轮廓轻划,见鼻梁上有个小黑点,便抹了一下——没抹掉。
她对镜钻研许久,发现那既不是痣也不是污垢,竟是细细一点瘴气斑。
……为什么会有瘴气斑?莫非眼睛长不好是它的缘故?
肃霜盯着瘴气斑怔怔出神,突然鬼使神差,拿起银流苏扣在脸上,流苏尾端刚好落在斑点上面一丁点,细密银丝摇曳,衬得它说不出的鲜活。
她想起犬妖伸过来又停下的手,这是他看到的?
胸膛里的心莫名其妙又像小兔子般蹦跶起来,真的有什么事不对劲,她却怎样也说不清。
这天晚上,肃霜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梦里的她成了天界吉光一族的吉灯少君,然而体质羸弱,浑身瘴气,爹不疼娘不爱,被独个儿丢在幽篁谷里长大,父亲娶了新妇后,便将她逐出幽篁谷,母亲被迫收留了她。
绚丽华美的丝竹乐声在远处若隐若现,不知哪位乐伶在唱歌,歌词从“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肃霜”,孱弱的吉灯少君在优美的歌声里被带到还是孩童的重羲太子面前。
“喂!你快变成吉光,替我拉车!”
重羲太子高高在上地侮辱她,一匕首扎进她的左腿。
母亲甜蜜的笑声一直围绕四周,和唱歌的声音,和她流血的声音混在一处,像猩红的火点,点燃了她全身的血液。
最后的最后,走投无路的吉灯少君逃进延维帝君的炼丹境,天火焚身,日月无光。
肃霜骤然醒过来,天火焚烧的滋味依稀还留在皮肤上,她用力擦了擦手背,下一刻便听玉钟声“当当”响起——是有客拜访,犬妖来了!
凄惨的梦境在钟声里渐渐远去,肃霜定了定神,因觉那玉钟被敲个不停,她不得不下床穿鞋。
真不想开门,但她不可能不出洞天,此时不开,后面麻烦更多。
粗粗梳理一番,肃霜疾步走去洞天石门处,小心翼翼推开道缝,还未来得及瞄一眼,便觉一股巨力猛然推动石门,紧跟着十几名神官随扈流水般闯进来,捉小鸡似的将她一把架起。
一名神官取出传音符,语气毕恭毕敬:“殿下,凶犯抓到了。”
不过片刻,传音符的清光便落在神官手边,天界太子声音清朗,语气愉悦:“快带回来。”
肃霜被五花大绑丢进了车厢。
那帮神官随扈或许没怎么对付过死物精怪,居然用捆妖索绑她,她静静凝神,正要运转神力切断桎梏,冷不丁传音符的清光再一次落进车厢,太子语重心长地嘱咐:“下手轻点,别弄伤了,银流苏留着,我要亲手摘。还有,别用捆妖索,捆不住死物成精,若她跑了,我可饶不了你们。”
一旁的神官诚惶诚恐:“属下莽撞!多谢殿下指点!”
话音刚落,传音符又到,喋喋不休的太子继续嘱咐:“也别用捆仙绳,还是绑不住她,让我想想,嗯……上乌金锁神镣。”
……这太子与她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肃霜默然看着神官们往自己足踝上套乌金锁神镣,那是两枚纤细漆黑的环,一上身便仿佛有几十座山压腿上,动都不能动。
奇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不知何时,不知何处,她好像戴过同样的刑具。
还有这辆车,还有穿过窗拂面的风,虎视眈眈的神官,羸弱的吉灯少君,等待她的是凄凉莫测的命运。
是梦非梦?今夕何夕?
此时此刻,仙丹肃霜又会迎来什么命运?
肃霜试图捉住脑海中零碎的画面,可她什么也看不清,留给她的只有点滴情绪波澜,却比脚上的乌金锁神镣还要沉重无数。
*
晨曦初现时,秋晖园内已有丝竹乐声悠悠奏起。
太子重羲今天醒得早,天还没亮便有女仙见他独个儿在园里逛,还不肯让随扈跟着,只吩咐乐伶奏乐。
天乐雅致庄重,入耳令人神清气明,重羲却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在华丽回廊间来回踱步,忽然不知瞥见什么,他停在玉砌旁,盯着难得的空地看了许久。
女仙们壮起胆子上前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重羲摸着下巴,低声道:“我觉得这里应当种些妙成昙花。”
女仙们面面相觑,半晌才应道:“殿下……妙成昙花虽美,但其寓意不祥,如何能养在秋晖园?”
“不祥?”重羲笑了笑,“天界至美,哪里不祥?一朵只能开一次花,那就多种些,种满整个秋晖园,这朵败了还有下一朵,我岂不是夜夜都能静观至美?别说那么多,快去寻花种,我今天就要看到妙成昙花。”
他挥退女仙们,继续在回廊里踱步。
其实他自己也疑惑,秋晖园遍地红枫,和妙成昙花是截然不同的风格,真种上了,好看不到哪里去,怎么就突然起意呢?
重羲闭上眼,想象着遍地妙成昙花的景致,又熟悉,又能让他平静。
是的,平静。
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许多事,他应该是犯了什么过错,才被上父放逐在这座秋晖园,他对这里又厌恶,又无比怀念。
因它终年不变的景致与死寂而厌恶,又因一种难以言说、刻骨铭心的滋味而怀念。
一道传音符的清光落在袖边,神官恭敬的声音响起:“殿下,凶犯抓到了。”
莫名盘踞心头的阴郁瞬间一扫而空,重羲睁开眼,奇异而激烈的期待油然升起,脖子后的寒毛都一根根颤抖起来。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期待什么,可能是热烈的火,也可能是寒冷的冰,无论火还是冰,都用最彻底最鲜活的力量扑向他,只有他。
重羲不厌其烦用传音符吩咐了好几遍注意事项,这才笑吟吟地离开回廊。
丝竹乐声渐渐近了,他侧耳听了片刻,突然说道:“这天乐听着好生无聊,难道没有什么能唱的曲子吗?”
静静跟在老后面的女仙们又一次面面相觑,还未来得及应答,重羲又道:“我想想,忘了在哪儿听过,有词的,什么流火肃霜……”
女仙轻声道:“殿下,您说的是下界凡人唱的歌,岂敢以凡人歌玷污殿下的清明?”
“这话要不得。”重羲“嗤”地一笑,“下界凡人又如何?我看他们的歌可比天乐有趣多了,而且啊,天界许多家伙还不如凡人讲道理呢,比如我。”
不知如何接话的女仙们只能讪讪退去后面,不一会儿,中正典雅的天乐就换了个调,乐伶的歌声似远似近,时有时无,从“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肃霜”。
重羲骤然停下脚步,恍惚间,他好像回到孩童时,轻率而得意地等着什么惊喜。
风声渐起,天马嘶鸣的动静随风而至,下一刻,车辇便停在了正门外,神官们架着一道纤细身影疾驰而入。
来了,他的惊喜。
动弹不得的肃霜被神官们不客气地丢在地上,他们笑呵呵邀功一般:“殿下,凶犯带回来了。”
一切都与昨夜那场噩梦没太大区别,要说不同,吉灯少君尚能变成吉光神兽,狠狠踢太子几蹄子,仙丹可没这本事。
肃霜艰难地晃了晃脑袋,把散落脸庞的头发晃开,或许因为上回在幽篁谷,她出其不意用玉簪伤了太子,这次神官们把她从头到脚搜了个遍,稍微带点儿尖利的东西都没给她留。
绣着龙纹的长靴出现在视界里,重羲的足尖抵在她下巴上微微一抬,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愉悦:“又见面了。小仙丹,你怎么能飞那么快?我问你啊,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你快,还是我的天马快?”
连她是仙丹成精都知道了,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自己就没真逃出过他的权势范畴,不愧是天界太子。
肃霜淡道:“天底下再快的东西,也不如你权势的力量快。”
重羲笑道:“今天肯和我说话了,你是服软?还是挑衅?”
噩梦是噩梦,眼前的太子总归没有孩童的刁钻蛮横,肃霜顿了顿,放柔了语气:“自然是服软,我不过是个修为浅薄的精怪,吃不得雷霆手段,殿下实在恼我,就罚我也被扎几下吧?”
重羲忽地感到一种强烈的失望,这不是他想要的。
“你好像很擅长示弱装傻。”他挪开足尖,拨了拨袖子,“昨天和那只犬妖就这么玩,玩得很开心,可我不开心。”
心里有个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却执着不休,一遍遍重复“这次是我先,这次不想让”。明明是他先在幽篁谷捉住了仙丹,他期待的东西却没出现,直到望见仙丹与犬妖巧笑倩兮插科打诨,似曾相识的无奈与隐忍,不解与不甘,像潮水一样裹了他一夜。
呵,不过是只犬妖。
重羲抬手摘下右耳的金蛇坠,金光在半空一闪,化作一条细长的金蛇,一圈圈绕在了肃霜的脖子上。
“把乌金锁神镣下了。”他吩咐神官,“再搬一辆车,辔头给她戴上。”
四周起了一阵细微躁动,重羲充耳不闻,低头望向肃霜,见她面色渐渐发白,他终于感到愉快。
“我想知道你和天马谁拉车更快,你和它们比一比,我就不罚你,好生把你送回去,你若不听话,我的金蛇可是会咬你的。”他欢快地笑起来,复又柔声解释,“不过它毒性不大,不会当场要你的命,也不会让你痛不欲生,最多就是让你慢慢不能动,一直被咬的话,就只能躺床上看着自己身体发烂……对了,你是仙丹,仙丹会烂吗?我很好奇。”
他笑眯眯地拢起袖子,看着被去掉乌金锁神镣的肃霜慢慢从地上站起,神官们将辔头拴在她肩上,她也没有抵抗躲闪的动作。
会来吗?他期待的火与冰,想要她最极端强烈的情感,想要她所有的情绪,想要她藏在神魂里的一切,都只为他一瞬绽放。
重羲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妙成昙花开花的场景,如梦似幻,美得惊心动魄。
面前的仙丹便是那朵昙花,他渴求她的盛开。
可肃霜还是不动,静静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重羲忍不住想再下点逼迫手段时,她突然摸了摸脖子上的金蛇,轻道:“对,我是仙丹……”
仙丹不怕毒。
辔头被神力一下切开,还未散落在地,她已如闪电般窜到了秋晖园正门,却听“当”一声,她的身体像是撞上看不见的墙,硬生生被弹了回来。
真不放过她?
肃霜只觉全身的血都要沸腾了,三两下鹄落在惊惶的神官们身侧,无声无息抽出长刀——她不会打架,也没有厉害的蹄子,快更快不了多久,但一下也就够了。
寒光乍现,重羲反应极快,将身体微微侧过去,长刀重重刺进他右边肩头,他抬起右臂,将长刀卡在伤处,欢声大笑起来。
鲜血迅速染红他半个身体,他像是完全察觉不到疼,还在笑,甚至多了一丝诡异的近乎缱绻的味道。
“再来啊。”他柔声催促。
似曾相识的场景,肃霜沸腾的血顷刻间冰冷下去,她正要甩脱长刀,冷不防他左手如电,一把掐住了脖子,右手朝她脸上抓来,捏住了银流苏的挂钩。
“我要看你的眼睛。”
重羲近乎野蛮地扯下银流苏,天顶日光刚刚穿透云层,细细一线落在肃霜鼻梁上,长眉婉转,鼻翼似玉,可该长眼睛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重羲猛然一怔,因觉肃霜如野兽般挣扎,他正要加重钳制,忽听正门处传来“叮”一声脆响,极熟悉,极怀念,以至于他整个僵住了。
神官惊慌地低声叫嚷起来:“是帝后!帝后来看您了!”
……帝后?母亲?她不是……不,她应该……
重羲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紧跟着,便是无尽的欢喜倾巢而出,欢喜太多,甚至夹杂着酸楚。
他缓缓放开肃霜,拔出肩头的长刀,转身一步步慎重迎上。
天顶云层一团团散开,日光倾泻而入,映得秋晖园里的红枫像火在烧。
烧得重羲脑海里不断有支离破碎的画面涌现。
恍惚间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一遍遍说着“你是好孩子,你要做个好孩子”,她有那么多眼泪,轻而易举淋湿他的头发。
画面断断续续,不知真假,令他伤感,更令他愤怒。
母亲理应留在天宫的,与上父伉俪情深,笑多过泪,偶尔过来看看他这个不肖子有没有改过自新就好。
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重羲停在秋晖园正门前,熟悉的凤鸾彩车映入眼帘,母亲正被女仙们搀扶着下车。
她看上去极好,双眼没有哭红,眉头没有紧锁,只是望见秋晖园内乱哄哄的景象,立即朝自己投来严厉的视线。
重羲的双肩软软松了下去,忽而迈开脚步,急切地扑上前,用力抱紧她。
“母亲……”他的声音近乎叹息,“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