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半边明镜遇今生
十四郎2024-07-30 15:5111,464

肃霜听见盒盖的声音,如一尾灵活的小鱼,倏忽间破开死水:“我怎么成了只锦盒?!”

七百年停滞不动的风与光像是突然又转动起来,惊诧狂喜错愕疑惑皆有的仙丹下意识开了口:“……你是谁?”

“啊!谁在说话?仙丹?!仙丹成精了?”

那软唧唧的声音竭力撑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却一点都不成功,反而喊破了音,露出些狼狈的怯意。

仙丹停了一会儿,突然“噗”一下笑起来:“对啊,就是仙丹,我是天上地下艳冠群芳美貌绝伦的仙丹丹,你莫非是天上地下最暖和最结实的盒盖盖?”

盒盖大怒:“什么盒盖盖……好恶心!大胆!我……吾乃玉轮山的玉卯妖君!若非一时失察遭了那群卑劣仇家暗算,怎可能……”

“又是玉轮又是玉卯,你是小兔兔?”仙丹一点不在意它的张牙舞爪。

“放肆!你这死药渣竟敢朝我、朝吾出言不逊……”

“是仙丹。”仙丹友善提醒,“盒盖盖,陪我说话吧。”

朦胧的光影似水波荡漾起来,在涂河龙王藏宝库里待着的最后一百年,仙丹与锦盒天天扯皮斗嘴,终于不再有死寂。

直到龙王被灭门,肃霜拜了延维帝君为师,最初的那段时光,她每天都要在师尊的洞天门口待上一两个时辰,盼着某一刻突然听见盒盖叫自己“仙丹”。

因总也等不来,她到底忍不住问师尊:“或许盒盖并不能感觉到我在哪儿?师尊有别的法子吗?还是说我只能干等?”

师尊提到盒盖总有些欲言又止:“这兔子……着实奇怪。”

“您上回就说它奇怪了。”肃霜笑了笑,“师尊觉得哪里怪?”

师尊避而不答,只道:“你老说自己飞起来很快,有多快?让为师看看。”

有师尊在旁看护,肃霜这次竭尽全力地飞驰,当真疾若闪电,落回地上时,她不免有些小得意:“师尊,弟子如今虽是仙丹之身,倒也不比吉光神兽差太多。”

师尊笑呵呵地问她:“那你是想做一粒真正的仙丹,还是做回吉光神兽?”

肃霜奇道:“难道弟子想什么就能做什么?”

师尊还是笑:“你重活一场,如今正是身心皆混沌,为师也不知你何时会破开混沌,不过时候一到,你自己就该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极难得温和地摸了摸肃霜的脑袋:“不用总是挂念盒盖,它既然有了肉身,总有一日会来找你讨要机缘——你看看你,混沌到连五官都没有,多关心自己的修行吧。”

那时的肃霜并不明白什么叫“讨要机缘”,也不明白什么叫“时候一到自己就知道”,现在时候真的到了,她也真的一下就知道了。

可她又觉着可能不知道会更舒畅些。

一切光影化作烟尘消散,肃霜睁开眼,她坐在一株巨大的枫树下,视界里是大片大片如火的红枫。

这里看起来竟像是天宫偏僻一角,重重红枫包围着这座不高不矮的山崖,枫叶深处似有殿宇,不知废弃了多久,甚是荒芜,放眼眺望山崖外,轩辕丘玉清园的景象一目了然。

季疆正背着手站在崖边,察觉动静便开口:“醒了?我就差把你神魂拎出来刺一下,还好你自己醒了。”

他走过来往肃霜身边一坐,不大客气地在她左耳根处戳了一下:“玄牢术我替你去掉了,虽然找不着缘故,不过你成这样多半跟祝玄脱不开干系。你给我这么大的惊喜,我也该给你回报,回头想走就走,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不会拘着你。”

他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一声:“也许你会不想走,你忘不掉我。”

说完他却不看她,只眯眼眺望远处祥光流肆的玉清园,过了半晌,自言自语一般:“好多年没来这边了,这地方本就荒芜,没了天帝果然更没谁记着打理一下,我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他好像想起什么久远的事,语气变得轻而慢:“这儿叫秋晖园,是个被废弃的天宫死角,我以前被送来这边住了三百多年。这里离轩辕丘玉清园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全貌,地势不错吧?都知道我要赴宴,我们就在这边赴假太子的酒宴,又清静又不会惹麻烦,一时谁也找不来这里,我是不是很聪明?”

他当然是聪明的,一直聪明且厉害,只要真想做什么,一定能做好。

那时候他知道父亲喜欢他活泼好学,知道母亲喜欢他摆出温文尔雅的样子,也知道在谁面前可以跋扈,在谁面前就该收敛。

后来他也努力做母亲想要的好孩子,可不管他怎样做,母亲的哭声总是萦绕耳畔。她说她是自愿陪他来这儿住,但父亲一次也没来看过,也不叫她回去,以前谁都敬畏她,后来谁都能欺负她,听说是父亲有了新欢,季疆想,母亲可能不只为他哭,也是为了父亲。

他再聪明,对这种事可没办法,被源明老儿挖出的畅思珠确实存在过,只不过存在的时间短了点,伉俪情深也是有过的吧?他不确定,一切毁得那么快,是因为他犯错的缘故吗?

所以他恨,恨那不屈服,恨那大胆的反抗,恨那个影子带来了母亲连绵不绝的泪水,不讲道理的恨,反正季疆天生就是这么个任性又唯我独尊的东西。

因为一直恨,于是一直也忘不掉,到现在那些猛毒般的恨也不知酝酿成什么了,每每想起令他痛楚的早已不在世间,便觉一切都无趣。

只有那个影子若隐若现时,他才是活着的。

季疆将垂落肩上的长发拨去背后,一偏头,对上了那双冰冷的眼睛。

像是被雷电击中后背,后颈的寒毛一根根惊醒般战栗起来,他缓缓抬手,握住了肃霜的肩膀,一时竟说不出是想撕碎她,还是求她继续这样看着自己。

遥远的玉清园传来阵阵缥缈天乐,一丝浓郁酒香被风带来这处荒芜山崖,季疆忽然又丢开手,慢悠悠地开口:“其实我挺喜欢你,也没有很讨厌假太子他们,只是不管喜欢还是讨厌,都太浅淡了,实在不够。”

他又站起身,轻缓地步去崖边,低声道:“可能祝玄会恼我,但我觉得他是不甘心居多,他可是很傲慢的,带你去慎独宫是给你看下界经历?我猜你缠着他是因为喜欢过相似的谁?反正你不喜欢他,那句话怎么说?长痛不如短痛?”

他右耳的金蛇倏地化作一道细小金光,无声无息往玉清园飞去。

“你喜欢谁都不要紧,反正你忘不掉的一定是我。”

季疆回头,微微一笑,奇异的狂热与冷酷交织,声音却变得温柔:“把你的恨给我。”

狂风呼啸而起,远处有黑龙乍现,伴随着惊叫声,一头扎入溢满祥光的玉清园。

*

午时正,玉清园内,太子的赏花酒宴正式开始。

此次酒宴是为了试探诸神态度,正灵大帝那颗片刻不离太子的玉石巨眼到底没有出现,禁庭司护卫也不再里三层外三层,即便如此,来宾还是比想象中要少上许多,诸神对这位横空出世的重羲太子还是怀疑的态度居多。

池滢从女仙手里接过酒杯,抵在唇边并不饮,视线投向桃树下的太子。

他身边只有稀稀疏疏几个宾客,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不知说着什么。

池滢的脚步动了。

右边的小臂撕心裂肺般灼痛着,里面凝聚了她所有的青鸾火。自父亲去后,她没日没夜地修炼这个杀招,可惜她实在没什么惊艳的资质,勉强把青鸾火凝在右臂上,右臂也差不多毁了。

不过没关系,她根本不在乎。

这些日子身边的神官们明里暗里劝过许多次来日方长,不急一时,季疆上回也隐晦地敲打过她别在太子酒宴惹事,她知道学凡人的卧薪尝胆或许是正道,但她也不在乎。

早在天宫天牢见到父亲残留血迹的那一刻,她已没什么活下去的意愿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怎么度日的,每一时每一刻都那么煎熬,支撑她到现在的,是不灭的仇恨。

离太子越来越近了,池滢目光扫过他身侧那个高大英武的神将。

她认得他,神战司的正神将乙槐,据说十分厉害,他端着酒杯,看似随意,视线却一直如蛇游走,时不时落在神女们的身上,放肆地嘶嘶吐信。

池滢侧身避让进杏花林,没走几步,忽觉胳膊被谁从后面制住,两名陌生的秋官鬼影般落在身边,声音极低:“少司寇交代过,请帝君不要妄动。”

她正要说话,嘴也被他们捂住,一路被拽去僻静阴影地,却见碧草丛里藏着一只圆滚滚的雪白毛团,分外眼熟。

是那只仙兔?它不是被季疆带走了吗?

池滢心中惊疑,冷不丁天顶突然疾落一道金光,竟是季疆的金蛇,它无声无息地绕在仙兔身上,蛇口张开,针尖般的牙扎进毛团,雪白的皮毛像染了墨一般,迅速枯萎,仙兔抖如筛糠。

“小仙兔听话。”季疆的声音渺茫而虚无,“你们俩看好帝君。”

话音一落,仙兔便化作一道白光窜飞上天。

风声骤起,吹得花林落英缤纷,这阵风来得蹊跷,乙槐反应奇快,正要将太子护住,突然瞥见一道金光疾若闪电般在足踝绕了一圈,一条极细小的金蛇张口咬在上面。

这是……季疆的金蛇!

乙槐心头大震,他没与两头疯犬正式动过手,只知道厉害,却没想到这样厉害,金蛇简直快到他反应不过来,咬了他一口后,眨眼工夫便逃得再也看不见。

不好!他只觉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凄厉的风声砸下,冰冷刺骨的怨气也砸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怨念凝结的黑龙从天而降,结结实实砸中他的身体,诡异的旋涡将一旁的太子与几名无辜神族一把拽入其中,崩裂的巨响轰然而起,血雾炸开,奇异的黑龙在诸神的惊叫声中也炸了开来。

禁庭司护卫们匆匆赶到时,地面只留下一道深坑,坑旁瘫着一只仙兔。

四下里陡然陷入死寂,“叮”一下,源明帝君手里的玉瓷杯摔碎在地上,死寂突然又被打破,不知谁尖叫了一声,下一刻哭喊声便淹没了整座玉清园。

此时的季疆正在笑,笑着叹气:“这么容易就杀掉了?”

他扶住坐在身边的肃霜,一只手按着脑袋迫她望向玉清园的方向,柔声道:“小仙兔畏首畏尾的,既然是报复灭门者,堂堂正正当着面杀多好?我算不算帮它完成心愿?哎呀,我忘了帮它逃出来,不小心把它丢在那边了,怎么办?禁庭司护卫们在抓它。”

他笑吟吟地轻轻晃她:“我记得小仙兔说过,灭门者一共六名,现在乙槐和太子也成了碎片,怨念是不是就要消失?那它岂不是唤不出怨念黑龙了?怪不得叫你帮它,还真是想趁机会一网打尽呀。那它要是被抓住,肯定会把你供出来吧?多半还要说都是你指使的。这么坏的小仙兔,我不救它了好不好?”

不,不会有这些事,盒盖马上要消失了。

它狼狈地在战将们的抓捕中窜逃,一定是拼尽了全力,左突右绕,疾若流星,可它的毛还是渐渐变成了红色的,不知谁砸了一锤在它身上,它踉跄着再次化作白光,一直往这里跑,往仙丹这里跑。

每一次走投无路,它都要找仙丹。

恍惚间,肃霜好像看到了那时候的吉灯,同样的鲜血淋漓,同样的仓皇奔逃。

几根手指在脸上轻缓地抹了几下,同一个罪魁祸首,他环着她,钳着她,逼她面对同样的遭遇。

全身的血又要烧起来了,耳朵里如虫鸣般乱响,有声音徘徊:你还缺一些。

眼前金光闪烁,小金蛇裹着血淋淋的毛团,悬在眼前。

“不要哭嘛,哭起来多没意思。”季疆把仙兔提溜起来,“救下来了,拿去吧。”

肃霜看着怀里的血毛团,艰难地抬手拔下玉珠花树,只这一个动作便让她耗尽所有气力,环住肩膀的胳膊离开,她抱着盒盖倒在了崖边。

“……不用治了,反正马上也要……要死了。”盒盖声音很轻,“何必多此一举?我宁可、宁可作为凶徒,是……被那些护卫杀掉的……”

它突然又嗤笑一声:“你……真是个蠢货,居然……才发现……”

是啊,她才发现,才发现便要面对归一与分离。

盒盖已在身边,重伤濒危,被她无意识放在外面的那一魄即将回归,流水般的回忆一段段掠过脑海,她原本有无数问题想问盒盖,现在什么都不用问了。

她看见她们被刑狱司从河神洞府带出来的那天,机灵的盒盖刚上神官的车,便偷摸逃出来溜去了下界。

那时的盒盖并未想过要与仙丹分开,妖魂依托仙丹得以苏醒,它可是个讲义气讲恩情的大妖,仙丹双目不便,它得带着她,先去下界探探路。

可是很快,盒盖就发现了不对劲。

在它的认知里,自己是大妖,也会一些妖术,然而在下界遇到妖族来抓,它除了逃竟全无应对方法,哪怕是平平无奇的小妖族,都会用一些它闻所未闻的厉害妖术。它到处找玉轮山,到处打听玉卯妖君,直到晃了许多年,几乎踏遍下界每一寸土地,才终于承认,世间没有玉轮山,也从未有过玉卯妖君。

那个月夜,它独自对着空茫的大地,只觉遍体生寒。

盒盖直觉这一切与仙丹有关系,它不肯找她,偷摸回到天界,开始专心修行,然而它怎样也修不出人身,反倒开始夜夜做怪梦,夜夜梦见那殒命在面前的龙女,龙女让它杀了灭门者。更可怕的是,它在天界偶遇过几次刑狱司少司寇,每一次都感到异常的恐惧和警惕,不知什么缘故,好像得杀了他才能圆满些什么。

它被自己荒谬的想法震惊了。

再后来,仙丹来了天界,虽然老是说着不该见,她们还是重逢了,盒盖想日子可能又会像在藏宝库那样,空了扯皮斗嘴,仙丹下界收集灾祸神力,它还跑下界找她,没想到遇到了一个灭门者,它一下就知道该怎么杀,也杀得很顺利。

杀完良蝉,盒盖突然了悟了什么,自己总也修不出人身,应当是灭门者还没杀完。

直到掉进障火海前,它都是这么想的。

盒盖在障火里看到了真正的过往,看到了仙丹死寂的七百年和她编的无数版本的故事。

像是一下从拙劣的梦境中惊醒,盒盖瞬间明白它从前想不明白的东西。

它不过是顺应了仙丹孤寂的执念而生,仙丹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为了打破现状,她神魂里的一魄附在了锦盒上,盒盖生来就只能做个会说话的锦盒,要不是为了承载龙女的怨念,肉身都不可能有,因为它本就不该存于世,它在这世间毫无机缘,活着的三百年是建立在拙劣的梦话上,所以梦境与冰冷的现实碰撞时,碎裂的会是它。

没有什么杀光灭门者就有人身,杀完灭门者,怨念消散,仙兔身也要消散了,它若不杀,怨念迟早也会消散,它只有这个结局。

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它?从有意识那天起,盒盖从没想过自己是这样的存在,它想起自己那些可笑的雄心壮志,尽管被障火烧得痛彻心扉,却又一次感到遍体生寒。

不,或许还有别的路,就顺应仙丹的故事,杀掉魔头疯犬,最后再杀了仙丹,把属于她的机缘夺为己有,它就有人身了,可以自由自在了。

盒盖这样想的时候,见到了仙丹一脚踹在季疆胸前,跳进障火海来寻它。

“我要怎么才能有人身?我去哪儿找仇家?我要怎么杀掉疯犬?我就是……想活得自由点……我怎么就只能是、是你的一部分?我好恨你啊,仙丹……让我活又让我只能这样活……”

盒盖抖得厉害,滚烫的血印透了肃霜薄软的鲛绡裙,烫得她也开始发抖,它听见她的心跳,像是要炸了。

那天在障火海,她抱紧锦盒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来天界的时候……我要是没跑过去就好了……”盒盖苦笑,“我给自己找了好多借口……我是依托仙丹而生……我、可能对你有感情……我老觉得要陪着你、照顾你……其实、其实不是吧?”

不啊,它是,她也是。

无论盒盖实际上是什么,这些年它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所有的感情和陪伴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

“我也看到你的过往了……”

盒盖的声音低下去:“怪不得……神魂要归一……你要做……”

是的,仙丹做了选择,在下界再次面对龙渊的时候,她想做回吉光神兽。

重活至今千年,终于破开混沌,神魂尚缺一魄,不得归一,于是日渐衰竭,现在这一魄,终于要回归了。

“哼……不管你信不信,我后来没想杀……你以后可别……”

盒盖张嘴,“啊呜”一口咬在肃霜手腕上,发抖的毛团停下了颤抖。

肃霜静静看着血淋淋的毛团在怀中慢慢变回一只破损严重的锦盒。

它最后是想说“别”什么?

别再像上回那样无情地让它离开?盒盖是为仙丹而生,盒盖也杀过一次仙丹,可是当仙丹真不要它时,最慌的反而是它。

或者,别再犯奇怪的傻?世上有变成仙丹的吉光神兽,那是一场执念与一个帝君用七成神力换来的结果,却不会有被织进锦盒,说话还软唧唧的妖君。

肃霜想起独自在藏宝库的岁月,无数遍故作镇定地提醒自己:不许怕,该来的总会来。

于是等来了盒盖。

整整三百年,她的顾影自怜。

天好像渐渐暗下来了,也可能是肃霜的眼睛暗下来了,她突然望见自己的仙丹真身,鸡卵大小,完整光滑,上面一丝裂缝也没有。

不知不觉,仙丹已彻底愈合。

世上没有盒盖那样的妖君,当然也不可能有自己能愈合裂缝的仙丹,更不可能有疾若闪电的仙丹,与神魂是谁无关。

刚拜师的时候,师尊说:“少君既非寻常丹药精,亦非吉光神兽,正是混沌时,也是最危险时。”

肃霜曾以为是说她五官混沌神力不稳,现在才明白,她可不就一直混沌着?

最初只是不想做回吉灯,想做全新的肃霜,想恣意快活些。

可肃霜救不回犬妖,既没能带他逃出生天,也没能白骨生肉挽回性命,两相拉扯下,仙丹反而裂开了缝。

她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裂缝是在遇到祝玄后才有了愈合趋势。

又看见了,那一场不顾一切的疾驰狂奔,那一刻的她到底是为了犬妖还是祝玄,亦或者是为了自己,到如今已说不清,唯一清楚的是她做了选择,想成为吉光神兽,她做不了铁石心肠独命独运的死物成精。

是不能铁石心肠,无法独自在风雪中徘徊,总是要被火光吸引。

所以会有盒盖,所以仙丹裂开了缝,所以才会在失望与希望中心神煎熬,以至于神魂急于归一,越来越虚弱。

绣了金丝的锦缎靴落在视界中,季疆垂头看着她。

“恨我吗?”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萦绕一万多年的旧梦重临,同样的病恹恹瘫软在地的神女,弱得像是马上就能碎,他已送她一场痛楚,接下来她会怎么做?

这么久以来,他在各种相似的影子身上见过各种反应,有的胡乱宣泄怒火,有的哭着垮下去,最后都会变得惧怕他,任由宰割。

不想看见无趣的反应,想要不屈的恨,来啊,把恨给他。

藏在黑斑下的眼睛曾经灵动妖娆,此刻像是变成了枯石,无神地盯着怀里的破旧锦盒,过了许久,季疆听见她开口,略带沙哑:“还有一刀呢?怎么不扎腿上?”

“……什么?”他怔怔地问。

没有回答,风忽然大了起来。

从玉清园传出的喧嚣声也越来越大,禁庭司所有的护卫都出动了,凄厉尖锐的铜钟声响彻天际,昭告全天界太子在酒宴遇害。

源明帝君怔怔站在深坑前,从未有过这么难看的脸色。

乙槐是他最得力的心腹,太子更是重要至极,他花了许多年,千挑万选才找到一个与重羲有两三分相似的神君,拿到畅思珠后便剔了神脉送去栖梧山,为了把“重羲”推出来,他用尽全力,这么多年的筹谋都是为了走到这一步。

他想过太子酒宴可能会生出风波,却没想到仅仅一瞬间,什么都没了。

几个神官匆匆跑来,急道:“帝君!正灵大帝……几位大帝走得太快,属下没能拦住!”

竟然走这么快?源明帝君只觉喉中发紧。

天帝应天之道而生,唯有天帝血脉者方能登上宝座,他源明再怎样把持天界事务,也不可能做天帝,所以他寻正灵大帝相助,是用重羲做的诱饵,如此大帝们才愿意借势。

太子殒命,前功尽弃,他知道正灵他们会撤,却没想到撤得这么快,乙槐也没了,他一下便失去两个最有力的助力。

刺耳的钟声敲得源明帝君心神烦乱,他厉声道:“这么久了,禁庭司护卫连一只仙兔都抓不住?”

神官们不知所措:“方才护卫长说,仙兔突然消失,可能是被厉害的战将救走了!”

源明帝君怒极:“那就让禁庭司去刑狱司找!必然是两头疯犬……”

一语未了,忽听龙吟般的风声自天宫那里游曳而起,狂风顷刻间便扑进玉清园,满园花树被吹得几乎斜过去,落英挡了半边天。

一团金光比闪电还快,“轰”一声重重砸落,却是一条巨大的金蛇。

季疆立在蛇背上,一手捂着脖子,猩红的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他一动不动,既没有治愈伤处的意思,也没有反击的意思,只死死盯着前方。

深坑旁多了一道纤细身影,甫一落地便摇晃着摔了下去,她大半张脸上盖着黑斑,目光却如冰刺一般,同样死死盯着蛇背上的季疆。鲜血斑驳在雪白的鲛绡裙上,她手里捏着一根血淋淋的玉珠花树簪,看起来伤了季疆的正是这根簪子。

季疆忽然开口,声线微微发颤:“……是你?我在做梦?”

没有回答,一团团风绕着肃霜打转,吹拂青丝,她挣扎着好似难以起身,却又好似下一刻就能被燃烧的血裹挟着扑上来。

季疆眼怔怔看了片刻,正要跳下蛇背,冷不丁一双漆黑巨掌抢先抓起那纤细的身体,银龙化作长鞭,“唰”一声锐响,硬生生将他抽去地上,肩上一重,一只脚踩在上面,如山压制,他微微仰高下巴,对上祝玄幽深冰冷的眼睛。

“别妨碍我。”季疆没有挣扎,声音略带沙哑。

祝玄充耳不闻,先偏头看了一眼肃霜。

她像是耗尽了气力,瘫在玄凝术中一动不动,衣服上虽然血迹斑驳,不过应当都不是她的血。

玄止居下了多少限制祝玄很清楚,熟悉他的紫府,又能避开限制无声无息带走肃霜的,除了季疆不会有谁,怪不得他突然跑来凑太子酒宴的热闹。

“带走她想做什么?”他问。

季疆笑得料峭:“我早就叫你让给我。”

又是让?

祝玄眯起眼,声音一点点沉下去:“我说过叫你不要犯病,这是第三遍了。”

季疆上回犯病是八百多年前,他在下界遭遇妖族偷袭,祝玄赶到时,满地血泊中只有个狼妖还留了口气,季疆满面失落,将那不成形状的狼妖捏在手里盯着眼睛看,一面喃喃:“之前是怎么看我的?不对啊,不是这样……真让我失望。”

他那次伤及无辜的山神土地,在夏韵间地牢里关了三十二年。

时隔八百年,会发疯的季疆又出现了,说着温柔的鬼话,做着匪夷所思的折磨虐待。

他果然还在笑,话语像从舌头尖弹出来般轻巧:“我也说过叫你放心,也是第三遍了。”

他们作为兄弟被水德玄帝抚养长大,对彼此过往与脾性了如指掌,祝玄淡道:“当年一落千丈,是你自己蠢,有空发疯,怎么不多想想你母亲?”

骤然被他提到母亲,季疆面上的笑瞬间淡了,金蛇跃然而起,倏地和银龙缠斗在一处,但见金银两道光如电光般急闪,锐利的尖啸声回旋不绝,大半座花林被神力卷成了碎末,漫天烟尘乱滚。

电光石火一瞬,两道光又一下分开,银龙重新盘踞祝玄发间,金蛇也重新回归季疆右耳。

滚烫的神血落在季疆脸上,他的视线扫过祝玄左臂,那上面被金蛇拉出一道狭长深邃的血口,他复又抬手握住自己的右臂,上面同样有一道银龙扯出的伤。

四下里一片死寂,季疆停了片刻,正要说话,却闻狂风又起,风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旋涡拉扯下,火光瞬间凝聚,又瞬间分开,化作十点幽幽魂火,悬在肃霜头顶。

书精也好仙丹也好,都不可能有这般旺盛而磅礴的魂火,那是真正神族的神魂。

祝玄只觉玄凝术掌中一空,肃霜似风一般散开,狂风再落地时,已化作一头华美的神兽,四肢纤长如鹿,自头顶至后背披散的皮毛丰盈而绚烂,说不出是什么色泽,似星光,又似霞光,看一眼便再难离开视线。

“是……是吉光神兽啊!”周围的神官们惊骇地叫出了声。

“是她。”季疆定定望着魂牵梦萦的身影,声音很低,“别妨碍我,祝玄,就这一次……我找到她了。”

神力迸发,金蛇盘旋而起,托着他高高飞上天,华美奇妙的神兽也疾电般窜上天——快,一切都快到反应不过来,绚烂的光重重撞在季疆胸前,只在天际留下一道残影,曲曲折折地绕出玉清园。

源明帝君怔忡半日,突然嘶声道:“禁庭司何在?追上去!抓住那只吉光!”

诸神急急沿着残光追逐,却是来到了众生幻海畔,但见华光比任何电光都迅捷,弹指刹那间,季疆已被吉光神兽踏于蹄下。

神血从他五官中溅射,他却一直在笑,突然抬手攥住神兽纤细的前蹄,血珠从睫毛上滚下来:“我抓到你了,你别想跑。”

丝丝缕缕奇异而陌生的神力似乎随着神血从他身上漫溢出来,源明帝君两手剧烈颤抖,急道:“救他……救他!快!”

救谁?季疆?禁庭司护卫们错愕地愣住了。

今儿发生的事太过奇诡,突然间太子被怨念黑龙切成碎片,突然间书精秋官变成了吉光神兽。更奇怪的是帝君,前一刻他还怒气冲冲叫抓两头疯犬,后一刻又开口叫救他,那个季疆需要救?看起来他明明是自己要被吉光神兽当球踢。

护卫们正为难,却见祝玄抬起手,一柄漆黑的宝剑悬浮在了身后。

夜一般的雾气如滴进水里的墨,巨大的水墨神像落在天顶,漆黑的宝剑“飒”一声清响,四下里登时暗如黑夜,黑雾把季疆与吉光神兽的身影团了个结结实实。

祝玄身形一晃,钻入黑雾,站定在季疆身旁。

他浑身都是血,却笑得欢畅,显然乐在其中,被他攥住前蹄的吉光神兽不知在他身上踢了多少下,他却怎样也不放手。

他自然是乐在其中的,当年被吉灯少君踹了一脚,从此她就成了季疆的梦魇,这么多年,他多少次发疯,都是为着相似的影子。

可这一次不是影子,那是真正的吉灯少君。

祝玄想起延维帝君说“混沌将过,静待归一”,这位帝君自然是对肃霜的身世一清二楚,都说吉灯少君不知殒命何处,如今看来,她应当是无意闯入炼丹境,被炼成了仙丹,难怪延维待她非同寻常。

方才那些魂火是神魂归一?这些天她的衰弱与此有关?

她还真是藏了如山高如海深的一堆秘密,也罢,捉住了再细细盘问。

祝玄手掌张开,一道符被他重重打进季疆心口,他声音极低,杀意潜伏:“父亲的神术要破了,要么我送你上路,要么别动,自己选。”

说罢,他反手便去捉挣扎不休的吉光神兽。

肃霜眼前只有一片昏暗,脑海里只有杀了季疆这个念头,似乎这是唯一一个能叫她轻松些的法子。

下一刻一双胳膊环住了脖子,一只手掐住口鼻,一只手盖住了眼睛。

熟悉的几乎刻入神魂的香甜气味萦绕四周,是桂花蜜金糖的香气。

熟悉的声音落在耳畔,听不出喜怒:“我听说过让吉光变回人身的诀窍,捂住口鼻眼就行,不要动,变回来。”

然后再继续留下?不,她该离开了,她只想找个不认识的安静的地方长长久久地睡一觉,醒来时如果灯还亮着,那再继续走,从此就她独个儿走。

口鼻被掩住不能呼吸,眼前又是一片漆黑,肃霜拼尽全力腾飞而起,绚烂的华光冲破黑雾,在云海来回绕了数圈,又疾电般奔向下方的众生幻海。

不好!她跑错了方向!

祝玄只来得及转过这个念头,吉光神兽何等迅捷,“哗”一声,身体重重摔进烟波浩渺的海水里。

笼罩四野的黑雾渐渐消散,被惊动的两座仙祠的侍者们纷纷奔来,惊骇无措地叫嚷着什么,很快,雍和元君与月老都赶来了。

“你们竟敢在众生幻海附近闹事!”雍和元君气得面色铁青,“谁掉下去了?擅闯众生幻海,不要命了?!”

禁庭司的护卫长声音干涩:“是……两位少司寇,还有……吉光神兽……”

吉光一族早就殒灭在大劫中,哪来的吉光神兽?

雍和元君正要说话,月老已先开口:“都愣着干什么?先把他们捞上来!还想他们泡在里面多久?”

神族神躯直接掉进众生幻海,还不知会触发什么,万一天之道降罪,这里谁都承担不起。

立即有侍者们驾驭雪白老鼋下海穿梭寻找,雍和元君厌恶地瞥了一眼发呆的源明帝君,疾步行去月老身畔,低声道:“一时半会儿只怕寻不到,你看怎么办?”

月老皱眉望着恢复平静的海水,摇了摇头:“罢了,我递个信给水德玄帝吧。”

雍和元君对“水德玄帝”四字不以为然。

大劫后这么多年,天界小事大事要命事有过无数,四方大帝连影子都没出现过,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有查明天界大劫的缘由才算正事。

但对仙祠执掌者来说,众生幻海才是眼前的正事。

神族的因缘不在幻海中酝酿,一旦擅闯,便可能生出不该存于世的虚幻孽缘,届时触动天之道降罚,才是糟糕至极。

“给他递信有个屁用!”雍和元君压低嗓音,“不如你我耗些神力,躲过这场无妄之灾。”

月老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神族可以消耗神力从众生幻海中换取些许因缘,当年延维帝君下界前,便不知用七成神力换了什么,雍和是想学他,消耗神力换取三个神族不生幻缘,然而较真起来,此举和剔除障火一样,天界律法约束甚是严苛。

月老轻道:“众目睽睽之下……”

一语未了,急性的雍和元君长袖一甩,磅礴的神力汹涌而出,不远处的源明帝君竟被推了个趔趄。

“众生幻海是仙祠执掌者管辖地,无关闲杂者速速离开!”雍和元君厉声呵斥,“不要让本元君说第二遍!”

神官们见源明帝君好似魂游天外,不由劝道:“帝君,众生幻海生祸,多留无益。”

源明帝君蹙眉盯着起伏的海水看了半日,直到神官们又催促了几声,他才轻叹:“也罢……先走吧。”

雍和元君乜斜着眼睛看他们腾云飞远,长袖又是一挥,高声吩咐:“入海的继续捞!其余侍者们守在一里外,谁也别放进来!”

月老利落地布下结界屏障,一面道:“那书精……吉灯少君是关键,先将她安顿好。”

身为红线仙祠执掌神尊,他一眼就看出两位少司寇围绕吉灯少君的暗潮汹涌,他们若生幻缘,必然牵扯上她,只要让她游离在外,便兴不起什么大祸。

混沌周天大阵的幽幽青光摇曳而起,雍和元君推指排算了一阵,道:“本元君四成神力足以换她不生幻缘。”

她将神力投入海水,不过片刻,却见滔天巨浪奔涌,神力竟被硬生生推了回来。

“怎么回事?”雍和元君大急,“四成还不够?”

月老见她焦躁难安,只怕失了章法,当即拦住道:“让老朽来。”

吉灯少君经历奇诡,多半神力难以算准,倒是祝玄可以试试。

月老凝神排算良久,唤起神力投入海中,下一刻便同样被巨浪推了回来,他不由错愕万分:“……这是什么缘故?”

雍和元君焦躁到口不择言:“老东西愣着干什么!神力衰微就给本元君让开!这个不行再换!”

她震荡神力,狠狠砸入众生幻海,这一次是换季疆——依旧没有成功,巨浪迅速推回神力,她急得两眼血红凶光乱闪,待要再砸神力,袖子却被月老一把抓住。

“你看那里。”月老神色阴沉,“迟了。”

只见方才还算平静的众生幻海此时涟漪不绝,不停有细碎的泡沫自海水中涌动浮现,不过片刻工夫,泡沫便覆盖了海面方圆数里,再一眨眼,泡沫凝聚在一处,炫目的彩光冲天而起,那些泡沫在半空幻化成一根雪白的树枝,枝头一朵花苞低垂,似开未开。

那是幻缘之花,说明幻缘已生,花开之时,幻梦凋零,天罚紧随其后,无可避免。

月老声音嘶哑:“是季疆神君跌落的海域,竟是他的执念纠缠难休……”

他印象里的季疆爱说笑,因着随心所欲,所以常常口无遮拦,兴许确然藏了些疯癫气,却并非万般执着者,难不成自己看走眼了?

雍和元君死死掐住手腕,语气干涩:“完了,你我都完了。”

月老轻道:“花还没开。”

幻缘已生,那花今天不开,明天也会开,明天不开,迟早有天要开,没有例外,雍和元君绝望到不想说话,转身便走。

月老又一次拽住她的袖子:“先别放弃,老朽亲自跑一趟九霄天,势必请到水德玄帝。”

继续阅读:第十九章 似梦如幻今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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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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