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是一片一望无际的云海,云海里矗立着七十二根巨大的盘龙柱,既是道标,也是震慑下界私闯妖族的神物。
这里一直是天界最热闹的地方,今日尤其热闹,车辇坐骑涛涛流水般地过,无数旧友相见说笑攀谈,祥光晃得肃霜眼睛都花了。
归柳见她慢吞吞缩在后面,不由奇道:“不是想看热闹?你看那边……咦?那个穿浅绿天衣的好像是朱襄帝君之女?她不是一直不肯出来吗?”
肃霜扭头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归柳还在叽里呱啦:“看到没?记不记得我说过少司寇斩断女妖头颅的事?当时就是为了救她,可惜把她吓去半条命,好几百年不肯出门,有一回难得出来,远远见着少司寇又吓晕了过去,少司寇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哎!那边那个!那个穿红袍的老神君啊……”
他沿途嘴皮子就没停过,见一个说一个,突然不知看到谁,连拍肃霜肩膀:“看那边那边!哎呀!那是太辛帝君!我一直很仰慕他那犀利的剑道本领!”
他一下兴奋起来,一溜烟跑得没影。
肃霜扶着差点被拍垮的肩膀,四顾一圈。
她完全没心思看什么热闹,一路避着祥光往僻静处走。
另一边的仪光也没什么心思看热闹,只抱臂望着巨大的盘龙柱发呆,专心思索肃霜说的“满纸柔情蜜意”。
四周的喧嚣声渐渐大了,不知哪位身份尊贵的神族驾到,仪光没有回头,犹在腹内斟酌甜言蜜语,只是她向来不擅此道,一行话抖半天也抖不出来,正纠结得脑门出汗,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她缓缓转头,对上源明深邃不见底的眼。
他被许多神族围着,目光却落在她身上,仪光忽然想起与他的初见也是这样,被那么多神族围绕的帝君,却只看着她。
福至心灵,仪光朝他缓缓漾出一抹笑,极少见的柔媚浮现眉眼。
源明帝君显然有些意外,长眉微微挑起,下一刻便见那英气又温婉的女神将对着传音符说了句什么,姿势潇洒地朝他发来。
“三日后,天宫西花园,我们的初见地,我在那里等你。我很想你,但来不来随你。”
源明帝君错愕地抬眼望去,仪光又是一笑,转身不再看他。
这边厢仪光与源明帝君暗潮汹涌,那边厢肃霜已寻了个相对僻静处,毫不犹豫便往云海里沉。
万万没想到沉了不到三寸,便好似踏在厚重的铁板上,无论如何也没法再往下。
这是什么手段?下不了云海?
肃霜正要换个地方,冷不丁云海里像是突然生出枷锁,将她足踝扣得严严实实,这下不但没法往下,连动都不能动了。
她一时僵在原地,只觉远处的喧嚣与祥光突然又一起砸过来似的,砸得她头晕目眩。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关法?
踯躅惊异间,她眼角余光忽然望见身后不远处停了一辆赭红色长车,不知何时来的,无声无息堵在那里,她转过头,下一刻车门便缓缓打开,一个身材高大面相英武的神将坐在里面冲她笑。
“我认得你。”乙槐含笑打量她,“刑狱司的秋官,时常来神战司找仪光请教修行。”
肃霜没说话。
她也认得他,两个月前在神战司遇过,总觉他说话腔调熟悉,后来她才想起,龙王灭门当日,那个说“找到了,撤”的声音应当就是他。
乙槐见她静静站在那边,不惊不慌不惧不喜,反而生出一丝意外。
听说她是书精,那次在神战司匆匆一顾,只记得甚是美貌,也算难得,然而今日再见,竟全然是另一番风情,云海里的风与光好似都只绕着她转,青丝流光,衣袂翩跹,死物成精如何能有这等殊色?
乙槐一下生出了十足趣味,目光灼灼盯着她,似命令,似诱惑:“到我这里来。”
书精还是不说话不动,只扫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望向天顶。
乙槐正要下车,忽见一辆刑狱司车辇疾电般自头顶飞驰而过,悄无声息落在云海里。
车门打开,果然是疯犬,他罕见地穿着白金交织的少司寇官服,长袖与衣摆绣满雪白的龙,气势非凡。
乙槐原本就对他甚为忌惮,獓因一事一败涂地后,那五分的忌惮已变成十分警惕——他突然过来是想怎样?当场撕咬?
他正斟酌怎么开口,却见疯犬在书精脑门上一拍,她“咻”一声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被他卷起来放进袖子,转身便走。
车门合拢,车辇重新跃上天顶。
疯犬竟然一个字也没说,甚至一眼也没看过来。
乙槐一时为他的傲慢恼火,一时又为他方才的举止而讶异。
那态度绝不寻常,疯犬也有这天?想到自己差点抢走书精,乙槐先是笑了几声,笑完又觉莫名躁动,瞬间兴致大增,目光在南天门熙熙攘攘的祥光里随意游走,翻找合意猎物。
不经意间,他又望见那月色的裙摆,如瀑的青丝,书精秋官正躲在一根盘龙柱后,冲他巧笑倩兮。
乙槐一时大喜,正要上前,忽然又觉不对。
他虽好色,却从不昏头,她不是被疯犬带走了?自己又回来?
这么一犹豫的工夫,抬眼再看时,书精已不见了。
*
车厢的矮案上永远放着一只玛瑙盒,里面满满都是桂花蜜金糖,琥珀一般的色泽。
除了糖就是卷宗,堆在一角,剩了半杯的胭脂蜜茶压在上面。
比起竹帘,祝玄更喜欢纱帘,尤其喜欢晨曦幽蓝的颜色,他最常用的纱帘就是这色,今天也一样。
肃霜蜷在祝玄袖子里,视线散漫地四扫。
她知道自己应当搜刮点俏皮话,比如夸夸祝玄这身官服;比如问他是不是察觉到她被困在云海,专门从天宫赶来;再比如她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软垫下突然传来锐利的剑鸣声,金光幽幽闪烁——是龙渊,原来他带在手边。
祝玄一把抽出龙渊,它的反应说明怨念操纵者已出现在天界,赌对了。
他正要将神兵抛出,不想它只鸣叫了两声又安静下去。
奇怪,认错了?还是怨念操纵者又离开了天界?
祝玄一把又将龙渊重新塞回软垫下,反手掏出至乐集,“咻”一声,书精跌坐在了腿上。
“你睡了四天。”他垂头细细看她眉眼,“怎么越睡脸色越差?”
他眼里毫不保留地闪烁着终于见到她醒过来的喜悦,肃霜匆匆移开目光,很快便觉左耳被握住,他的手指固执地要把上面逆反的战栗搓揉安静。
“为何来南天门?”祝玄问。
肃霜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听说很多帝君回天界,我和仪光归柳去看看热闹。”
“说谎。”祝玄又来刮她的脸,“想下云海?当初一直说想回天界的不是你自己?”
肃霜轻道:“都说了是看热闹……我看到朱襄帝君之女了,她那么好看,少司寇被她喜欢过,真没动容?”
话题转得生硬,祝玄却愉快地笑了一声:“你希望我动容过?”
虽是问话,他又不像是打算听回答的模样,托着后脑勺把她转过来朝着自己,继续细细看,真心实意的欣喜与幽冷的审视同时出现在他脸上。
“别再乱跑。”他甚至可谓柔声嘱咐,“下不了云海的。”
肃霜吸了口气:“你到底是、我怎么会……我就是、摔了……”
她语无伦次说了几句,突然安静下去,隔了一会儿,终于淡淡开口:“是什么法子?”
祝玄捏住她戴着辛夷花坠的左耳,手指轻触耳后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那里有一块指甲大小的漆黑纹术。
“抓捕囚禁审问是少司寇的长项。”他缓缓道,“以前抓过不少厉害的,有些特别擅长遁逃,捆仙绳朱砂符雷咒都困不住,关进地牢一转眼就找不到,这时候就要上玄牢术了。”
他搓了搓那块纹术,声音里也带出愉悦:“打上去之后就再也跑不掉。”
怀里的书精好像僵住了,用一种惊惶甚至有些惊恐的眼神望过来,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被他捕捉到。
打压不臣服的至臣服,祝玄一直很喜欢,也很擅长,书精就没真正顺从过他,藏着一肚子幽深的心思,现在真正把她打压到了,预料中的高兴却没来。
他不喜欢她那个表情,他想看的不是这个。
突然察觉到自己擅长的手段得不到想看的,祝玄破天荒有了一丝无措。
有什么不可一世的张狂迅速破灭,奇异的脆弱感又开始冒头,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让他发痛。
祝玄下意识收紧双臂,俯首紧紧贴着她的额头,鼻端又能萦绕她的气味,是在怀里,又仿佛在千万里远。
他皱了一下眉头,声音很低:“下次别这样了。”
明明是威胁,为何说的像是“别离开”?
肃霜没有动,紧紧闭上了眼睛。
*
子时正,舞乐神官们在栖梧山火红的迎宾大道上做送魂典礼。
来宾稀稀疏疏,全无当日寿辰的热闹拥挤。
无论之前有多少愤愤不平的神族等待反转,有多少神族焦头烂额地想找回四方大帝主持公道,在源明帝君与正灵大帝的操持下,重羲太子归位终究已有尘埃落定之势,栖梧山也已成诸神避让之地。
青鸾火幽幽腾起,照亮了池滢灰白的脸庞,她神色平静,脊背挺直,定定望着夜色深处,一点失态不曾有。
仪光无声地站在阴影里,她虽来了,却全无上前安抚的勇气与底气。
她就这么默默站了一夜,天初亮时,她又默默离开栖梧山,孤身来到了天宫西花园。
时值早春,西花园里草木尚凋敝,只有几株白梅开得清妍。
仪光微微眯起眼,她不知道源明会不会来,那日在南天门与他约三日后,可三日后并没见着他,她于是递了一封信,什么也没提,只说每日都会来西花园等他。
今天是第几天了?她已记不清,不过没关系,她本就是这样愚直的神女。
天色渐渐大亮,忽然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后三尺处。
仪光缓缓转身,风姿隽雅的帝君端立白梅下,双目含情脉脉。
“这些日子太忙,是我来迟了,原来你还在等。”源明帝君微微一笑,抬眼望向四周白梅,“白梅盛开,难得你有如此雅兴,也好,咱们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当然会等你,因为我想见到你。”
仪光抬手轻触白梅,不知想起什么,温言道:“我们第一次相遇,也是在白梅树下,那时我练剑累了,在树下睡着,一睁眼便见到你,心里想,世上竟有这般好看的神君。”
那时的她是如此不修边幅,他却笑吟吟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惊艳与惊喜。
源明帝君揽住她的肩膀:“原来是约我出来说好听话?我竟不知我的小仪光也有嘴这么甜的时候。”
仪光握住他的手,握得极紧,缓缓道:“这么多年,你待我一直极好,我有什么心愿,你都愿意替我圆满。仪光何德何能,得君如此相待。”
“我爱重你,更敬仰你。”她合上眼,“我常常惭愧自己不够好,不够站在你身边。”
源明帝君终于觉出一丝不对劲:“你想说什么?”
仪光推开他的手:“我们之前闹了矛盾,我越往后越觉是误会了什么,我选择相信你,怀着欣喜与你重归于好,你说要与同僚打个小赌,问我借家中一面名叫‘四海鸿运镜’的藏品,我当天便从父亲书房里偷偷取出来给了你,再然后,没两天就传出青鸾帝君认罪的消息。”
四海鸿运镜曾是北海龙神宫中藏品,几经流转,如今是被仪光的父亲收藏。
传闻此镜能映照出即将发生在观者身上的一件坏事,奇怪的是,落到仪光父亲手上时,它好像失去了效用,更奇怪的是,凡接触过这面镜子的侍从女仙都变得十分异常。
后来才发现是镜子上残留了蜃之精华,会为观者营造一场难分真假的幻梦,好在蜃之精华留得不多,所以只影响了神力低微的侍从女仙们。
“我特地查找了四海鸿运镜的历任主人,里面有你,一万年前被你当贺礼送了出去,没几天收礼的那位神君便和青鸾帝君一样自戕了。哦对了,我听说上个月下界南海有凶兽蜃出没,是乙槐神将剿灭的,他是你的心腹。”
源明帝君听到此处已是面沉如水:“这都是你自己的揣测?你想用这些揣测来指责我?”
仪光骤然转身,沉声道:“青鸾帝君若真能窝藏太子,也不会被一面四海鸿运镜唬住。你今天来天宫,不光为了赴我的约对不对?帝君殒命,公主要继任青鸾帝君之位,你想杜绝麻烦斩草除根?我告诉你,休想!”
源明帝君盯着她看了良久,忽又一笑,从袖中取出一面造型古朴的铜镜,款款递过去,柔声道:“那你自己看看四海鸿运镜上有没有异常。”
仪光接过镜子,却并没有看,目中似有泪光涌动。
源明帝君张开双臂去抱她,她连退数步,反而将脊背挺直,眼底那一星泪花已不见了。
源明帝君的面色渐渐变得阴沉:“不管你信不信,青鸾帝君是自己认罪,畅思珠也做不得假,所谓斩草除根更是你胡思乱想,我愿意等四方大帝来裁度,若我有罪,自然双手捧上性命;若我无罪,你要如何?”
仪光恍若未闻,只自嘲地笑了:“那天乙槐说我只有脸长得像,这句话我一直想到今天。我早该明白,你是野心勃勃的枭雄帝君,怎会对我这样幼稚的神女一见钟情?怪我自己一头热把想象套在你身上。”
“你约我相见,就是为了抱怨这些废话?”源明帝君不耐,“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失望。”
仪光低声道:“既无期望,何来失望?你只是失望我不像你心底的影子,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找谁,但你看清楚,仪光就是仪光。”
寒光乍现,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刺入胸膛,神血四溅而出。
数点血溅在源明帝君面上,他向来沉稳的面上终于有了极致的错愕与震惊,方欲抬手搀扶,又被她避开。
“我为我的愚蠢赎罪!”
她拔出匕首,又狠狠刺了一刀进肩膀,这一次神血溅射在白梅上。
“这是为我的执着与疯狂。”仪光笑得奇异,“今日你我决裂,此生不复见。源明,你曾和我说,你是天上地下最孤独者,盼我永远陪着你。你放心,我是个守诺者——你活着,我活着;你事败殒命,我跟着一起。”
说罢,她身形一晃,消失在白梅林间。
地上斑斑点点残留着猩红的神血,源明帝君看了半日,骤然拧紧眉头,抬起手重重砸了一拳在心口。
眼前很黑,浓厚的乌云笼罩视野,仪光只执拗地往前走着。
渐渐有无数画面飞快流淌,一会儿是与源明初见于白梅下,一会儿又是他拿着四海鸿运镜逼得青鸾帝君自戕。
没一会儿,又有温水般的神力顺着伤处一点点灌进来,丝丝缕缕缓解痛楚。
仪光睁开眼,昏乱的视线四处乱扫,发觉这里是神战司那废弃的院落客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仪光战将,你没事吧?”
是归柳。
“我路过天宫,见你从西花园里跑出来,你这伤……”他向来洪亮的声音多了一丝犹豫的晦涩。
仪光合上眼,声音虚弱:“那你都听到了?我没事,多谢你……我不需要疗伤。”
归柳的疗伤术停了一瞬,复又继续灌注,低声道:“我听到什么?我正想问你怎么回事,吓我一跳,你这伤像是、像是自己……不像你会做的事。”
什么叫不像仪光呢?仪光到底是什么样,她自己都说不好。
仪光笑了笑:“你曾和我说,因为敬仰我才来神战司,其实我不值得你敬仰。我犯过许多错,做了许多蠢事,连挽回都做不到。”
归柳看着她苍白血湿的脸:“你是指请辞正神将?我不觉得是蠢事,仪光秉性高洁,行事磊落,交还正神将权柄一事让我无比钦佩仰慕,这正是我决心来神战司的原因,怎可能是愚蠢?”
仪光眼怔怔看着他,半晌不说话。
她忽然想起自己终于想通时的畅美,遇到源明反对时的涩然不解;又想起战将们那些蔑视而敌视的眼神,如附骨之疽,每时每刻都让她如芒在背。
从她决意不做正神将开始,得到的反馈几乎全是负面的,真想不到,此时此刻终于有个战将明明白白与她说:不觉得是蠢事。
一直没有流下的眼泪此时如泉涌,她用手背盖住眼睛,颤声道:“谢谢。”
归柳默然看着她渐渐湿透的枕畔,垂头揉了揉鼻梁,睫毛为难地扇了两下。
*
书案上放了四只玛瑙碟,每一碟都是罕见的珍馐。
祝玄用玉箸夹了一丁点蛟龙肝,递去肃霜唇边,她毫不客气吃进嘴里,细细的眉毛不满皱起:“难吃。”
祝玄将那碟清蒸蛟龙肝推去书案边缘,换了一碟水晶般的玲珑糕点。
肃霜只咬了一口,继续皱眉:“不好吃。”
祝玄把玉箸放下去:“那就别吃了。”
他换上自己的玛瑙箸,慢条斯理把珍馐们吃得一干二净。
肃霜扭头看他:“你应当把这些都扔出去,然后把做膳食的秋官抽上二十鞭,再跟我保证下次一定找着让我满意的美味佳肴,我才会高兴。”
自从那天她偷摸溜去南天门,祝玄真就把她变折扇成天捏手里,玄牢术在身,跑也跑不掉,真是要被他熬成药渣。
无路可退,她索性豁出去磨他。
肃霜再加一句:“我不开心谁也别想开心,把我关起来也没用,毁掉你书房卷宗的法子我多得是。”
祝玄只冷淡地“哦”了一声,又端起卷宗开始看。
肃霜一手指戳在卷宗上,上面的字马上乱成一团麻,她正色道:“我说了法子多得是,我现在想去天宫,坐一下天帝的床榻,快带我去。”
祝玄终于目露寒意瞥了她一眼:“梦里什么都有,安静点。”
他抬手想把她变成折扇,忽然听见一声极细微的哼笑,低头去看,她面上没忍住的笑一闪而逝,像是在说“好久没听见这句话”,不过马上就变成刁蛮嘴脸,快得像个幻觉。
祝玄一把兜住她的后脑勺,语气莫名深沉,辨不出喜怒:“笑什么?我看到了。”
“你看错了。”肃霜冷淡至极,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迷心窍了吧。
“我还没说完。”她继续磨他,“那些珍馐明明是我的,就算不好吃,你凭什么抢?果然是只会烧杀掠夺,你以前连我的柿子和鱼汤也要……”
“那棵轩轩然若霞举的柿子树上掉下的柿子?”
肃霜一下想起那一番鬼话连篇,立即反击:“柿子树是真的轩然若霞举……”
后面那句“你不是”还没说出来,却听祝玄笑出了声。
脑壳被握住细细顺毛,他又来摩挲眉毛,像是于一堆难吃的糕点里忽然吃出甘味,漆黑的眼里流露出欣喜与不足。
是这个,他想要这个。
她那些只属于他,只给他的情绪和目光,因他笑,因他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着实可爱。
实在不够,想要更多,怎样才能给他更多?
“你胡闹这么半天,是想叫我陪你闲聊?”祝玄在她面颊软肉上戳了戳,“那就闲聊吧,你想聊什么?”
肃霜侧脸避开,淡道:“那我还是想问少司寇的母亲。”
兜着脑袋的手僵了一下,藏在他身体里那只可怕的凶兽出来晃了一瞬,很快又被收回去,他目光深邃地盯着她,好似在研判她的意图。
没一会儿,他便开口,语气平静:“她是个出身高贵的神女,性子温和,却也非常脆弱,她……”
他一下停住,像是极不愿再说。
肃霜骤然抿紧唇,低低垂下头去,声音很轻:“少司寇,我并不是……”
“你就是。”祝玄一把抬起她的下巴,尚有杀意残留,“故意惹我发怒。”
可他不是没发么?
难以言说的情绪如暗火烧灼,肃霜含糊道:“抱歉……你忙公事吧,把我变成折扇就好。”
可他掐着脸不让动,凶神恶煞地凑过来凝视她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搜刮出什么东西。
也不知他搜刮出了什么,眉眼又一点点软下去,轻哼一声:“没心思做了,反正是些杂事,休息几天也好。”
……确实该休息,自变成折扇被他时刻带着,她发现他忙起来几乎是不睡觉的。
“那你回去睡觉?”肃霜没忍住说道。
祝玄眼里又有了笑意,把她往地上一放,自己也站起来,牵住她的手往外走:“你不是想去天宫?天帝床榻坐不了,逛一逛平日不给进的地方倒没问题。”
他身上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一路牵着肃霜的手,就这么大摇大摆晃过刑狱司的回廊,伴随着她的木屐踏在上面清脆的声响,秋官们纷纷懂事地回避假装没看见。
出了正门却没有上车辇,祝玄直接牵着她腾云而起,忽然笑道:“我带你从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进。”
那确然是很难发现的天宫漏洞,真想不到天宫马厩墙上有个十分隐蔽的洞。
“你怎么发现这里的?”肃霜问。
祝玄悠然道:“我幼时常常来天宫游玩,这么多年这个洞还没填上。”
他对天宫熟门熟路,闭着眼都知道怎么走,一路过来半个禁庭司护卫都没遇上,反而把平时不给去的天宫东边的群殿逛了个遍。
肃霜是头一回进天宫,只觉处处是景,步步精妙,忽然望见不远处有一座方圆三丈左右的云池,四周围了白玉栏杆,她疾步走过去朝下看。
“咦?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她记得灵雨说过,天宫里有好几个这种小小的云池,能望见下界万千景象,可现在里面只有翻卷的云雾。
祝玄走去她身边,想了想,长袖轻轻一拂,云池里立即有无数颜色潋滟泛滥,渐渐现出下界的景象,却是不知何处高山,奇石怪峰,一线山泉淙淙而下。
“没有天帝在,小云池是不给用的,偷偷看一眼也罢。”
肃霜悄声问他:“会不会被发现?”
“发现就发现。”
祝玄牵着她继续走,步伐异常轻快。
过了一道青竹桥,是一座幽静的宫殿,殿内绕着一圈圈的小巧回廊,上面爬满了仙紫藤,可惜寝殿不知何故已毁成废墟,倒是里面也有一座小云池,尚完好无损。
肃霜难抑惊讶:“这里有点像……”
“像玄止居。”祝玄替她说完,“我喜欢这里的幽静,所以紫府仿着造。哦,花还没开。”
他抬手横着画了一道:“凯风自南,开花。”
和煦的春风吹遍整座宫殿,廊下的仙紫藤齐齐绽放垂落,霎时间葳蕤芳菲,好似叠了无数层云霞。
云霞笼罩身周,花下的少司寇仰头环视,乌发垂背,满殿花光艳色也压不住他。
他长袖又是一挥,小云池里云雾荡漾,很快现出下界景致,这次不知是何方城镇,熙熙攘攘的街道,高低不平的房屋,远处碧树连成线,天际无云,正是极晴朗的好天气。
似是想起什么久远往事,他眸光缓缓流转,轻声道:“那时候这里一开花我就来,独个儿待着清静。”
肃霜俯在白玉栏杆上看那喧嚣城镇,喃喃道:“独个儿看这么热闹的景象,怎么清静?”
“确实偶尔会想能有谁陪我一起看。”祝玄笑着偏头看她一眼,前所未有的温柔萦绕眉眼,“这么多年了,想不到是和你偷摸溜进来重温。”
四周云霞突然间烈烈如火,肃霜只觉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极清晰。
清晰的是祝玄,拨开沉重的花帘,露出真正的模样来,静静看着她。
手与脚都无处安放,她唯有沉默以对。
天将暗时,祝玄带着她回了玄止居。
书案上不知何时放了一封简雅的请柬,却是月老送来的。
祝玄拆开一看,眉梢微扬:“连着十世都是一根红线一双人,确实难得。”
红线是为下界众生牵起缘分之物,然而缘分向来渺茫,今生恩爱来生不识者才是绝大多数,像这样连着十辈子都能成就缘分的,可谓凤毛麟角,在红线仙祠来说,这是个吉兆,须得摆宴贺上一贺。
“三天前递过来的,那就是明晚,也罢,既然遇上了,去一趟吧。”
祝玄将请柬在肃霜脑袋上一刮,书精从天宫出来后便不言不语,不是逛得挺开心?
见她还是没精打采,他索性取出画了大半的駺山樱花图,一面道:“我本想早些画完,可惜空闲太少,好在所剩不多,今天便替你画完。”
肃霜静静看着那张樱花图,即便她不太懂鉴赏这些,却也能看出绝非敷衍之作,駺山走势险峻,九株万年樱却绚烂而细致,仿佛一阵风吹过,真会有如雨花瓣飘落。
明明忙得都不睡觉了,他还有心画这个又快被她遗忘的駺山图。
沉重的心突然要炸开似的跳,积累堆叠的情绪也炸了,肃霜陡然生出一股愤怒。
谁叫他这样做了?把她衬托得如此卑鄙无耻下作,他很高兴吗?明明用玄牢术的是他!威胁砍脑袋的也是他!那些血腥手段呢?吊起来抽,刀子割腿肉,不管哪一个,都比现在这样让她坦然。
可身体里又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他为什么不做这些,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敢磨他,你也不知道?
肃霜一巴掌拍在画上:“别画了!”
祝玄微微一愣,抬眼看她。
肃霜发火似的:“我不要了!不许画!马上撕掉!”
祝玄转了转手中画笔,忽然抬手在她鼻梁上点了一点,妩媚的胭脂色。
“不能撕。”他笑,“少司寇的画不许撕。”
满足而亲昵的眼睛,她能读懂他那片期盼的眼神:别离开,你就是为我而来,行不行?
身体好像又被丢进炼丹境,胸口徘徊不散的窒闷让肃霜渐渐喘不上气。
她想起自己是想寻一场浅薄的风花雪月。
怎么变成这样的?倘若是恶因出恶果,她可以直面以对,可为什么她单薄的良心独对着他就变得特别多?
多到让她感到什么恶果都不如这一刻,这一刻太难熬,从未有过的难熬。
肃霜转身便走,还未走到寝殿门口就被玄凝术一把抓回去,跌在祝玄腿上。
像一只发怒的猫,她奋力挣扎起来,厉声道:“放开!别关着我!”
下一刻她就翻倒在软垫上,两只手腕被钳制住,祝玄俯首盯着她:“为了什么生气?”
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烧得肃霜痛彻心扉,她冷冷瞪他,想不顾一切地伤害他,刺痛他。
可明珠灯的光晕太亮,他目中那一丝无措与似乎预判到什么的脆弱像针一样,一下扎进脑门,耳朵里嗡嗡乱响,不停回旋的却是犬妖那小兔子蹦跶般的心跳。
“我不喜……”
肃霜只含糊说了三个字,下颌就被卡住了。
祝玄没有等她持刀来刺,想让他痛,想得美。
他俯首想吻她,却觉她的呼吸凌乱而急促,耳畔冷汗涔涔而下,眼皮渐渐如抹了胭脂一般红。
他松开手,又将她打横抱在腿上,一下下顺毛似的摸脑袋。
脑袋要炸了,胸口好像也要炸了,肃霜实实不知仙丹出了什么问题,让她这样煎熬。
也可能这些煎熬是她应得的,一开始她就错了,浮云游丝般的甜味怎可能带来真正的抚慰?与犬妖滴落额头的鲜血比起来,它们轻如尘埃。
她日夜思念的眼睛早已消失在风雪中,她只是不愿接受。
清澈柔和的神力与桂花蜜金糖的香气一起落下,一个灌入眉心,一个轻轻印在眼角,似最温柔的抚慰,又似最烫的烙铁。
肃霜在黑暗里寻找犬妖的眼睛,无声地哀求他:和我说一句话。
温柔清朗的声音很快响起:“我在这里。”
终于得以稍稍喘息,肃霜握紧他的手,仿佛握住了心魂,一夜无梦。
快醒来时,肃霜在黑暗里见到了祝玄。
他静静站在那里,目含嘲讽,面带睥睨,脊背挺直如松柏,倨傲又无懈可击的模样。
他越摆出这架势,肃霜越忍不住想挑衅放肆一下,也不知道这股劲从哪儿来的,或许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于是反而发泄到他头上。
忽然间,那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脆弱,肃霜猛然醒了。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下一刻帐子就被撩起,祝玄拨开她面上的碎发,俯身细细看她脸色。
“比先前好些。”他拨了拨她有了血色的唇,“能起来去红线仙祠赴宴么?”
肃霜累得什么也不想说,只默然点头。
下了床才发现,她在冬静间的摆设全挪到了玄止居的寝殿,白石衣架立在床边,梳妆案放在窗下,一点没变过。
祝玄拿了玉梳替她缓缓梳理长发,一面道:“以后住这里。”
肃霜低声道:“……一直住?”
“一直住。”
肃霜终于感到被疯犬咬住不松的痛楚,闭上眼没有说话,任由发丝在祝玄手里被一寸寸轻柔理顺。
黄昏时分,贺宴在红线仙祠摆开。
却说以前也曾有过红线牵出十世良缘的吉兆,以往贺宴都是往大了办,不过近日天界情势不对,月老一向低调,不肯做什么出头事,只请了些相熟交好的,来宾虽不算多,却也热闹,闲聊的闲聊,饮茶的饮茶,氛围十分和谐。
祝玄一进仙祠便不出意外地被一群白胡子老神君拽走说笑了,肃霜独个儿溜达去角落一株菩提树下坐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脑袋和胸口确实不疼了,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仙丹刚裂开时也没这样过,实在不知什么缘故。
她伸手端茶,忽觉一团清光飘过来,带着戏谑的意思往她胳膊上一拍,她站立不稳,茶水泼了一袖子。
“哎?”
恶作剧者发出个诧异的声音,肃霜只觉云雾托起身体,眨眼落进不远处的茶花丛中。
地上铺着柔软厚实的千丝锦缎毯,一只手把她扶了起来,季疆的脸映入视界,他蹙眉上下打量她,奇道:“你怎么了?哪儿病了?莫不是书上长了蠹虫?”
肃霜没说话,只掸了掸袖子上的水。
季疆抬手一拂,上面的茶水瞬间蒸了个干净,又道:“怎么没精打采的?不是得偿所愿了?我忙得晕头转向都听说了,你俩现在如胶似漆,你可真有本事。”
见她还是不说话,季疆用一个奇怪的姿势歪下来,仰头看着她的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玄牢术?你竟然成了祝玄的囚徒。”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往锦缎毯上仰面一躺,长叹一口气。
居然连玄牢术都用上,多难得的小书精,偏偏被祝玄困住了。
“你看看你,玩火自焚。”他莫名恨铁不成钢,“非招惹祝玄,真没眼光。”
不搭理他好像他也能一直说,还句句诛心,肃霜敷衍地与他客套:“好久不见,季疆神君。”
“我也想与小书精天天见。”季疆笑眯眯地,“可惜情深缘浅,谁叫你非奔着祝玄去?我只能梦里见见你,真是可怜极了。”
肃霜漫不经心:“季疆神君没怎么变。”还是满嘴暧昧废话。
他变没变姑且不说,书精倒变了许多,她先前故作妖媚的时候多,摆出恣意娇俏的模样,层层假脸剥下后,原来是这样的。
火烧云绚烂的颜色映在她面上,明明是暖色的艳,却又显得沉静而深邃。
季疆本想说点什么引她发怒,狠狠磋磨一顿,他可是忍了好久,祝玄又不肯让,还不兴他自己找点乐子?
但这一刻的书精让他突然不想说了。
很美啊,季疆默默想着,即便不露出那冷若寒星的目光,也是让他心喜的容姿。
“要我帮你吗?”他突然低声问。
书精的眼睛望过来,意味不明的眼神,若有若无的冷意。
季疆朝她身边凑了凑,握住一把青丝,慢悠悠绕在手指上:“你去跟祝玄说喜欢的是我,他一定不会再用玄牢术困你,多半以后你想见都见不到他。”
肃霜将头发拽回来:“那之后呢?”
“和我在一起呀。”季疆右耳的金蛇坠一下晃起来,“你想黏黏糊糊谈情说爱?我也可以,什么风花雪月的套路都可以玩,随时陪你玩。我很温柔,绝不会砍脑袋,也不会用玄牢术。”
肃霜笑了一声:“我也很挑剔的。”
季疆奇道:“可你明明也不喜欢祝玄,喜欢这种东西是装不出来的,知不知道我和祝玄从小到大遇到过多少喜欢?谁是不是真喜欢,一目了然。”
肃霜淡道:“我知道两位少司寇风采不凡,但你自己说出来就很没劲。”
季疆撑不住被她逗乐了:“我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真有意思。”
他又把她的袖子拿手里玩,轻道:“小书精,你觉得祝玄是什么性子?任你搓圆搓扁?”
肃霜没说话,想拽袖子,却没拽回来。
“祝玄什么事能顺得干干净净。”季疆悄声细语,“他可是只花了两百年就能把障火彻底剔除。”
肃霜问:“什么剔除障火?”
季疆一下坐直身体,懊丧地捂住嘴:“哎呀这个不该说的!都怪你这小书精叫我没防备,千万别往外说啊!不然我也要砍你脑袋。”
剔除障火须得四情投入众生幻海,这是相当大的禁忌,一个不好多半天牢里关上几千年,因此祝玄那两百年才不能暴露去向,他也不得不假扮他。
想到假扮祝玄,季疆又笑起来:“记不记得那次在众生幻海畔,你上来就捧脸?祝玄那会儿才剔完障火回来,可没工夫玩,你捧的是我的脸。小书精,你我其实挺有缘,为了不真变成情深缘浅,早些答应我嘛,好不好?”
他还想再说,眼角余光忽然望见祝玄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看着自己。
季疆无辜地耸了耸肩膀,悄声朝肃霜抱怨:“都怪你不早点答应我,下回我可真不管你了。”
他往她背上轻轻一推,云雾散开时,祝玄已抬手接住她。
“季疆和你说了什么?”祝玄牵着她坐回菩提树下,“他口无遮拦,有没有故意惹你发怒?”
半天不闻应声,他转头,见肃霜静静看着自己,不由问:“怎么了?”
肃霜道:“季疆神君和我说,少司寇花了两百年剔除障火,他嘱咐我不要说出去,可我有好多不明白的,既然障火能剔除,为什么都对它那么忌讳?要怎么剔除?”
提起这事,祝玄并无什么特别反应:“障火侵扰喜怒哀痴四情,把被侵染的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合适的时机再收回,就可以剔干净。说起来容易,合适的时机难寻,机遇运气缺一不可,所以成功者极少。”
肃霜盯着他:“投入众生幻海的意思就是会在下界落身?少司寇也是?”
“当然。”
见她一副盼着多听点的模样,祝玄便说得详细些:“此事与下界历劫不同,不用从怀孕十月开始,我喜怒二情被侵扰多时,分了两次化为凡人修行者,各花一百年,也算顺遂。”
肃霜抓紧袖子:“凡人修行者?既然此事隐蔽,落身成妖不是更稳妥?”
“你叫我去做妖?”祝玄戳她脑壳,“怎可能落成妖身?麻烦多,限制更多。”
肃霜轻轻笑道:“也是,少司寇真厉害。”
她倒了杯酒一口饮干,只尝到满嘴苦辣,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问:真不是他?可天底下怎会有那么相似的一双眼?
但倘若是,祝玄怎会毫无印象,又对龙渊无动于衷?
察觉到自己不肯放弃的希望,肃霜又饮了一杯酒,原来她这么希望他俩是同一个,明明截然不同,明明很荒唐,却有这么希望。
师尊的话忽然浮现脑海:天上地下于心神最损耗者,莫过于得了希望却又失望,你执念重,更要注意这点。
说的没错,师尊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她反手再倒一杯酒。
贺宴虽简雅,月老还是请来了东海的珧女们,此时月上枝梢,细细一缕笛音破开初升的月色,清泉般流淌,珧女的雾气将十世良缘编织成幻梦,在清心院内铺开。
肃霜又去端酒杯,不知为何手腕撑不住抖了两下,一只手很快拿走了她的酒杯。
“醉了。”祝玄摸了摸她发烫的脸,“喝醉了不聒噪,你酒品不错。”
耳畔回旋起犬妖的声音:“喝醉了就大吵大闹,你酒品真差。”
突如其来,肃霜笑了两声,朝后往菩提树上一靠,辩解道:“我没醉,我很能喝的。”
明明眼睛都醉红了。
祝玄在她脑门儿上一拍,变成折扇捏手里,起身向月老请辞,可今天的折扇不肯听话,老是要变回来,最后被他一路捧着回了玄止居。
仙紫藤幽香四溢,祝玄开了窗,忽觉怀里的肃霜摸摸脑袋,“嗖”一下变出两只猫耳朵,抬头问他:“你说实话,以前是不是真想过把我当猫养?那我变个猫耳朵给你看,好玩吗?”
祝玄一把将她的猫耳朵薅下去,又觉她抬高手来摸他脑袋,嘴里像含了块糖,含含糊糊:“你也要有,你这么凶,老虎耳朵?熊耳朵?狼耳朵?”
她说一样就变个耳朵出来,嗖嗖变了好几个,眼睛突然一亮:“你是疯犬,那就……狗耳朵。”
“嗖”一下,他头顶被她变出两只漆黑的犬耳。
肃霜酣然笑了几声,一把抓住两只犬耳,搓揉两下,忽然又不笑了。
祝玄掂了掂她:“在想什么?”
肃霜轻道:“在想少司寇太凶了,我以前总怕你扎我耳朵。”
祝玄又掂她两下:“谁叫你老在我面前蹦跶?”
肃霜抬眼看了他许久,月色穿透花影,她氤氲的目光渐渐化作一团团丝线缠上来,声音轻得像梦:“可我就是为你来的。”
相隔一百多年,从下界到天界,用尽手段胡搅蛮缠,我为你而来。
丝线从头缠到脚,连五脏六腑也缠住,一点点往下扯。
祝玄任由它们拉扯,扯去她溢满酒气的唇边,问:“我是谁?”
肃霜抬手揉他头顶的犬耳:“疯犬。”
不错,就是疯犬。
“是你说的,以后再不许刺痛我。”
祝玄循着芬芳酒气的源头,她口中藏了美酒,遍地生泉,甜美而醇厚,只属于他的滋味,天上地下独此一份。
她怎会不属于他?她当然只属于他,笑与泪,心魂与梦,都是他的。
桂花蜜金糖的甜味渐渐如火烧,如在追逐,总是要难舍难分,总是长长久久地不放过她,不厌其烦,难以餍足。
仙丹快被揉碎了,散成一滩泥水,心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的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似乎都只有香甜的气味,属于祝玄的气味,彻底被环绕,陷在柔软的牢笼里出不来。
眼前开始发黑,肃霜竭力仰起脖子,终于得到一口救命仙气似的,声音喘得稀碎:“你别……”
别一直步步紧逼,每次都喘不上气。
后颈又被握住,祝玄还是不肯放过她,她奋力抬手挡住他的脸,正要说话,忽听竹哨般尖锐的声响落在窗前。
祝玄头一回没立即查看清光信,抵着她的额头深深喘了几口气,方在她面颊上轻轻一拧,这才面色如常地起身。
然而信还没看完他脸色又变了,将肃霜拽起,道:“去一趟刑狱司。”
清光信落在肃霜手上,上面写着神战司正神将乙槐在天界神想宫附近遇袭,身受重创,一口咬定偷袭者是刑狱司的秋官肃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