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光倚墙坐在冰冷的石床上,双臂抱紧膝盖,无神地盯着墙上不过巴掌大小的透气石孔,看那里面透出的一丁点儿晨光慢慢变亮,再慢慢变暗。
又过去了一天,秋官们没有来审问套话。
这样也好,她觉得自己已经濒临极限,祝玄要再派秋官别有用心地给她灌输肃霜的各种毒发惨状,她可能就受不住了。
僵坐一日,她终觉不适,刚揉了揉足踝,却听牢房外起了喧哗,兵器交接声渐起。
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神族擅闯刑狱司,有祝玄坐镇,多半来了就回不去。
仪光听了一会儿又开始走神,她不愿去想源明,可越是不愿意,就越是不由自主,每次那个身影不经意掠过脑海,都感到喉咙如火烧。她试图缓解这股疼痛,逼着自己想别的,可想谁呢?刑狱司两个少司寇?肃霜?归柳?
可笑啊可笑,想谁都是窒息。
仪光自嘲地勾起嘴角,忽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狂奔至牢门前,归柳的声音乍然响起:“仪光神将!你……请你一定待在这里不要动!”
她默默望过去,隔着重重封印术的冷光,毫无回避地对上归柳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说什么呢?问他是否别有用心的接近?问他自己身上那么重的刑具,外面那么多的封印术,她能“动”去何处?
说什么都疲惫,现在的仪光连解释都不需要,只想独个儿把所有的都消化掉。
察觉到她冷淡的情绪,归柳逃避地急急移开视线,很快又鼓足勇气看回来,低声道:“出意外了,今早太子酒宴上出了祸事,太子和乙槐神将遇刺身亡……”
太子遇刺?连乙槐也……谁有这个本事?
仪光下意识坐直了身体,只听归柳又道:“两个少司寇方才也遇到意外掉进了众生幻海,不知何时能捞上来,你……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不管谁来都……无论于公还是于私,这、这都是最好……”
归柳越说越结巴,磕磕巴巴说到一半,仪光突然反问:“外面的动静,是源明派来捣乱的?”
归柳倏地合拢嘴,半晌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神族掉进众生幻海可不是小事,谁也不晓得后面会发生什么,但不管出不出事,出什么事,两位少司寇一时半会儿肯定没法管刑狱司了,源明帝君掐在这个点派神战司的战将们来抢仪光,手段虽粗暴,却着实有用。
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源明帝君把仪光抢走,否则前功尽弃。
归柳急急在脑海里组织话语,正要开口,却听仪光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讥笑,不知笑他还是笑源明帝君,亦或者是笑她自己;又像是叹息,叹归柳的摇摆不定,源明的反复无常,可能也叹她自己,走到这步田地。
笑着笑着,仪光扶墙缓缓站了起来。
她手脚上都套着禁绝神力的刑具,动起来无比缓慢,却强撑着绝不肯让自己歪一下,细锁哗啦啦响了一阵,她一步步走到牢门附近,定定望着归柳的眼睛。
“你是来看守我?还是来言语试探我?”仪光的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一丝嘲讽,“若为看守,不该和我这样说话;若为言语打探,不该是你来。”
归柳竭力压下喉间颤抖:“……我自己请愿来的,为看守,也为解释。”
这些日子他寝食难安,或许知晓他的难处,祝玄给他分的都是下界的任务,不叫他留在天界闹心,可他的心下不去,这是个机会,若再不让他把话说出来,他迟早要憋炸开。
“我……”归柳闭了下眼,“我是怀着信念来刑狱司的。”
他对两位少司寇佩服又仰慕,尤其是祝玄,把曾经徒有虚名的刑狱司整治得有声有色,上下两界从此少了许多乱子,归柳嘴上说什么以前想去神战司,其实从最初到现在,他想做的只有刑狱司秋官。
“那时候源明帝君在轩辕丘玉清园亮出天帝宝珠,提到重羲太子之名。那宝珠来历血腥,重羲太子更是早已殒灭,这些疑惑刑狱司怎可能放过?只是源明帝君难以接近,此事也只能暗中偷偷调查。后来下界剿杀环狗妖君,与仪光神将你有了接触,少司寇认为你是最好的突破点……”
归柳越说越清晰,也越说越缓慢,鼓足勇气睁开眼,这次没有逃避仪光的眼睛。
“我也这么想,而且我说仰慕仪光神将的那些话,都是真心话,我从心里就不相信你会为虎作伥,我也想着,将来源明帝君罪行曝光,是你的话,一定会理解我的作为……所以两位少司寇找我办这件事,我立即答应了。”
“最开始我只是想接近你,看能不能找到源明帝君行事的一些蛛丝马迹,我没想到刚好遇上你们俩僵持的局面,正事没有任何进展,反而因为日日与你修行说话,我、我对你……我不该妄言,曾经仪光神将在我心里是环着光的,慢慢那层光褪去,我看到更真实的你,我……反而生出了纠结与痛苦。”
他不自觉就会开始想,原来她会哭会笑,会有脆弱无助的一面,不是曾经蒙着光的神像般的东西,不是无论什么都无法撼动的无情存在。
仪光真切地因他笑过,也真切地对他流下过泪水,那么,知道了他现在做的一切,她会是什么反应?
归柳发现自己异常害怕面对答案,这份害怕令他这么多日心神不宁,夜夜难寐。
所以他一定要来,他要把心里想的都告诉仪光,如此才有勇气面对接下来的一切未知发展。
“肃霜秋官能把你拽到南天门,对我来说是个惊喜,也是一份恐惧。身为秋官,我喜悦正事终于有进展;作为归柳,我不想看到你伤心失望。你约源明帝君在天宫花园相见,我都知道,那时候我确实潜伏在旁边,你受伤晕倒后,镜子是我换的,把一切汇报给少司寇,也是我做的。”
归柳深深吸了口气,目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轻声道:“我不奢求你的谅解,我尽了秋官应尽之责,但我不配做仪光神将的朋友。”
早知自己如此痛苦,他当初或许便不该一口应下。
无论怎样诉说真挚,把一切剖开细看,最初的源头就是虚假与欺骗,他徘徊纠结,舍不得离开,舍不得醒,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我说完了。”归柳静静凝视仪光,“接下来,如果源明帝君的战将闯进来,仪光神将决定与他们走,我会以命阻挡;如果你不走,我从此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刚说完,便听牢房走廊阴影处响起个阴沉的声音:“说得好,她马上就再也见不到你。”
归柳一惊,下一刻便觉后背心被利物一穿而过,伤他的不知是什么神兵,源源不绝地吸纳神力,他来不及呼痛挣扎,双臂便被一拥而上的战将们擒拿,将他一把按倒在地。
走廊阴影处,源明帝君的身形似烟凝聚,缓缓走近牢房。
他面沉如水,既不看仪光,也不看归柳,只示意杀气腾腾的战将们:“把牢房封印术拆了,神女带走。”
一阵细锁哗啦声响动起来,却是仪光退了两步,重新坐回石床上。
她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源明帝君依旧不看她,只低声道:“怎么?真不想走?宁愿在这阴暗的牢房里住到魂飞魄散?”
仪光盯着足踝上的刑具,淡道:“对。别杀他,杀我,不然带走了我也千方百计回来。”
源明帝君猛然转身,近乎怒视:“你是恨我?恨到如此愚昧盲目的地步?”
仪光不为所动:“因为不顺你的意,所以愚昧盲目,这是你的话术。我是怎样的性子,你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可能你确实不知道,所以才会轻率地招惹我,你们都是。”
源明帝君目光如灼,死死盯着她,从她披散的长发看到单薄的衣衫,最后视线停在她消瘦的下颌上,停了很久,他的目光到底渐渐软下去。
“这么多年,你怎会觉得我不懂你?”
他反问,声音很温和,复又转向压制归柳的战将们,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们把这位小秋官的衣裳脱了,神力封了,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放到神女面前,她什么时候走,你们什么时候停。”
眼角余光瞥见仪光猛然站起,源明帝君又笑了:“开始吧。”
*
季疆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老长的梦,梦里他做回了重羲太子,关在遍地红枫的秋晖园,还是每日胡作非为,抓住个死物成精不放。
不想放,他渴求她整个神魂的绽放,可他也不想她烧成灰。
母亲对他说,她可以是花,却何必一定是妙成昙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季疆有点懂了,却又没完全懂。
每每遇到这种事,他就又成了那个为非作歹的孩童,像是神魂里有一块的时间停滞在那场酒宴上,其他部分都在生长,只有那一块停着。
也太不像样了,季疆对自己叹了口气。
黑暗渐渐褪色,他慢慢睁开眼,入目只得满目清光,熟悉的神力像茧子一样裹着身体——他记得这感觉,那时候大劫突然降临,醒来后也是同样的神力如茧子般裹着他,从此太子重羲不复存在,他改头换面,成为了水德玄帝之子季疆。
是父亲?他回天界了?这可真难得。
季疆转动眼珠,竭力寻找清光的缝隙,忽听不远处响起老神官的声音:“季疆神君,您可还有不适?”
清光终于消散,季疆这才发觉自己回到了九霄天的水德玄帝神殿,回到了自己孩童时一直住着的那个小院落,一切还是老样子,连床褥都没变。
床下刻着密密麻麻的阵法花纹,那是水德玄帝为了替他维持如今的容貌与神力,亲自篆刻的阵法,清光就是此阵起效时散出来的,这么说来,他差点当众露馅了?
季疆试图回忆掉落众生幻海前的事,却只有一段段激昂的情绪,乱得很。
他喃喃道:“我怎么在这里?父亲呢?”
那老神官款款走到床榻边,躬身道:“陛下还留在云崖川附近,他给您留了话,叫您醒来一定要细细听。”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洁白的法螺,放在了季疆枕畔。
父亲居然会用传音法螺给他单独留话,实在罕见。
老神官离开后,季疆把洁白的法螺顶在指尖,学祝玄的模样让它滴溜溜转不停。
虽然自己被父亲收留为子的时间更早,但他聪明得很,一早就看出父亲打心眼儿里更偏爱祝玄,像这种单独给自己留话,展现关怀之事,可不像父亲一贯的作风。
……难不成里面装了一箩筐斥责他的话?
季疆被这个想法逗笑了,比起关怀,父亲的斥责更罕见,多半只是传音问他们掉进众生幻海的缘故而已。
他随便在法螺上点了一下,重重躺回床榻,便听父亲的声音缓缓响起:“逆身玄冥阵效用有限,便是为父也不能保证下次还能天衣无缝替你瞒过去。季疆,若那一天真的到来,或许便是天意,是命中注定。”
季疆瞬间又从床榻上蹦了起来。
逆身玄冥阵正是床榻下父亲镌刻的阵法,当年他在大劫中救下太子重羲,为了藏好这个身份,他老人家自创了这个阵法,替重羲改头换面,隐藏部分神力,从此才有了季疆。
季疆一直认为,这是父亲对他的怜悯与惜爱,虽说重羲并没任何值得怜惜的东西,但在大劫里痛苦而亡是父亲不忍见的,可父亲接下来的话像是往他脑门上砸了一棍子,砸得他头晕目眩。
“大劫万年不来,然因果未明,其终有重返日,天界也终是少不得天帝。为父昔年收留你与祝玄,除却不忍天帝血脉散尽,亦有未雨绸缪之心。若天意降临,注定是你来做,为父虽心痛,却也欣慰。季疆,谨慎,保重。”
……心痛,却也欣慰。欣慰是他,不是祝玄么?当然,父亲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吧。
季疆怔怔地眨了眨眼,忽地“噗”一下笑出声,渐渐越笑越厉害,一头又滚回床榻,笑得满床打滚。
事到如今,真有谁愿意做这个天帝吗?
前两任天帝已经把架子高高架起来了,谁都知道,天帝是要扛大劫的,狡猾如源明帝君,布局这么多年,再怎么玩弄权势,也只想要权,不想送命,所以才搞个假太子出来。
季疆也知道,水德玄帝当年救下自己与祝玄,正是为了这个。
他一直都知道。
季疆笑了好久,笑得脸皮都麻了,不知为什么,想起大劫突然降临那一天。
那天母亲气冲冲地离开小舅舅的婚宴,来秋晖园看自己,还没说两句话,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就来了。
很多细节因着那时的他神魂不清,已想不起多少,只记得母亲一直抱着自己,身上起初烫得像火在烧,渐渐又一点点凉下去,但始终不叫致命的寒意沾上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母亲焚烧神魂的力量,是有蟜氏独有的能力,她一面承受着大劫的苦楚,一面把自己烧成灰,为了让他这个不肖子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忆这些?
真是不像样——季疆在心里学母亲的口吻唾弃自己,毕恭毕敬拿起法螺给父亲回信:“回禀父亲,儿知错,从此一定小心行事。若天意降临,儿自当肩负重任,父亲放心。”
他起身整理仪容,推门而出,那老神官还候在不远处。
“劳你送给父亲。”季疆把法螺交给他,“祝玄怎样了?还在幻海里泡着?”
老神官应道:“尚未有祝玄神君被捞上岸的消息,不过陛下有交代,待未竟旧缘得以圆满,祝玄神君自然无恙。陛下如此说,想来祝玄神君不至于出大问题,您尽可安心。”
旧缘啊……
季疆脑海里关于幻海里的经历还是乱纷纷的,依稀记得最后祝玄幻化的那只犬妖抽了自己一鞭子,自己抽身离开,那肃霜自然是被他救走,他俩这会儿正在“旧缘”吧。
说不出什么滋味,前所未有,季疆不想去管,正要离开,那老神官却又道:“季疆神君,这里有源明帝君给您送来的一张请柬。”
季疆眉头一皱:“……他送请柬?什么时候?”
“您早先在幻海里生了幻缘花时,源明帝君便已递信来九霄天,言道有法子替您避开天罚,后来幻缘花灭,他便送来这封请柬。”
怎么突然讨好卖乖了?源明帝君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刑狱司近期与他简直可谓水火不容,仪光还在夏韵间地牢锁着呢!不过现在有没有锁着就不清楚了,他要是源明帝君,必然也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季疆把手一甩:“等祝玄醒了交给他。”
他可不耐烦处理这些,他现在要先去夏韵间看看仪光还在不在。
“可源明帝君交代,请柬只给您一个。”
只给他?怎么?源明老儿不会以为掉一趟幻海,两个少司寇脑子里能进水到被他挑拨离间吧?
季疆一把抢过请柬,粗鲁地翻开一扫,下一刻却僵住了。
请柬上只写了源明帝君紫府的位置,其后却是用金墨细细描绘了一只蜂——蜂,有蟜氏的纹章。
*
仪光又一次默默抱着膝盖发呆。
这里是潜华山源明紫府,他颇爱山水,挖空了半座山来建宫殿,招待宾客的大殿四面通透,只以石柱支撑,端坐其中,往上看是碧空,平视则是青山叠嶂,往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景致是极好的。
曾经这里是她最期待来的地方,只是源明极少请她来,那时的她一定想不到,有一日她会在这里如坐针毡,如火烧身。
时辰已近黄昏,晚霞漫天,大殿里平日无处不在的神官们都已被源明撤了下去,连神仆都不见踪影,只有寥寥三四个女仙战战兢兢地躲在阴影处,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渐渐凑近,源明来了,第一件事便是坐在仪光身旁,看了一眼她面前案上装得满满当当的茶水。
“我说了,不得怠慢贵客。”他面色沉了下去。
阴影里的女仙们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着急地比划着什么,却一点声音也不出,源明帝君看也不看,冷道:“要你们何用?”
女仙们发出惊恐的抽吸声,仪光散漫的目光终于落在她们身上,这才发觉这些女仙不是不说话,是不能说。
她们的额头上都画着一道细长的红色符文,她认得,那是专门下在坐骑身上的咒,用以控制烈性的神兽听话,源明居然在女仙身上下这种咒。
“你……”仪光终于撑不住开口,说不好是震惊还是极度的失望。
源明帝君却淡然一笑,转过来几乎凑到她面上,柔声道:“终于说话了,我的仪光向来嘴硬心软,我方才还想着,你要是再不动弹不说话,我就把她们另一半舌头也割掉。”
他抬起下巴,示意一个女仙张开嘴,果然里面的舌头只有半条。
仪光厌恶地别开脑袋,声音冰冷:“……你简直让我恶心。”
不得不承认,从前的自己真真是眼瞎心盲,居然觉得源明会是真正的君子,真正的出尘不染。这是天真的罪过?或许是吧!她曾因为看破源明的野心,却放不下情意而挥刀自伤,那时伤口的剧痛与现在相比,简直成了笑话。
他让她所有的痛苦徘徊,所有的遗憾执着,都变成了天上地下最大的笑话。
源明帝君不以为意,仍在浅笑:“是么?仪光,你知不知道?沉迷一个自己幻想出的影子,把美好的想象一股脑加在对方身上,叫做年幼无知。我了解你,你却未必了解我,何谈爱意?”
仪光沉默片刻,淡道:“也许你说的对,是我太无知。但这个你,有谁能爱上?”
源明帝君缓缓合目,不知想起什么,他面上浮现一层近乎伤感的温柔:“曾有过……即便了解所有的阴暗与龌龊,所有的上不得台面,依然奔赴而来……仪光,你那天挥刀自伤,反而更打动我。”
仪光冷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放了我,要么杀了我。”
源明帝君低低一笑:“还在担心那个小秋官?他对你倒是很坦诚,看在他这份诚意上,放心,他没事。至于你,更不会有事。我知道以前你虽然爱我敬我,心里却也怨我,待你不够想象中亲厚……那小秋官有诚意,我也有,今天就给你我所有的诚意。”
诚意?他是指什么?要把他那些阴暗的筹谋对她和盘托出?
仪光倏地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印来,终于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好,我听。”
既然都是假象,那就彻底砸碎,仪光能够面对一切,也坦然面对一切。
源明帝君还是笑:“别急,还有一位贵客没来。”
话音一落,便听钟声“当当”响起,有客到。
不过片刻工夫,女仙便将贵客领来大殿,来者身量修长,眉目浓秀,竟是刑狱司的少司寇季疆。
他看上去全无平日里的嬉笑自若,一进殿便将手里的请柬直直抛过来,沉声道:“这什么意思?”
请柬刚好落在仪光脚下,她低头一看,上面只写了源明紫府的位置,并用金墨画着一只奇异的蜂。
蜂有些眼熟,仪光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听源明温言道:“少司寇问的是什么?”
季疆冷道:“别装傻,有话直说,不然我马上割了你脑袋,你可以试试。”
源明缓缓起身,面上渐渐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似怀念,似庆幸,似喜悦,又似哀伤。他朝前走了两步,声音很低:“有蟜氏的纹章,你不认得吗?重羲太子。”
季疆的反应极冷淡,“重羲太子”四个字连他的眉梢都没撼动一丝丝。
并不算太意外,自己疯疯癫癫跟吉光神兽从玉清园纠缠到众生幻海,若非祝玄出手,身份早就大白天下,何况源明老儿向来心思缜密,疏忽的间隙被他捉住,再正常不过。
事情是自己做下,那后果他现在来尝,他倒要看看源明老儿能带来什么惊喜。
季疆耸了耸肩膀,姿态反而变得闲适,四处打量一圈,目光又落在仪光身上。
她抱着膝盖靠在华丽的软榻上,石头似的动也不动,面上更是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得像冰。她身上还穿着夏韵间牢房给的单薄布衣,长发披散,面容憔悴,手脚上的刑具都没下,看样子至少她不是自己跑出来的。
那就好办了。
季疆摊开手,微微一笑:“你跟祝玄打交道比较多,对我不太了解,他有兴致的时候会陪你扯两句有的没的,我却不会。”
他右耳上的金蛇坠倏地化作金光,疾驰游走,眼看要缠上仪光的脖子,中途却又急转,无声无息窜向源明帝君。
就这么直接要他的命,反而省事不少——季疆神色阴冷,刚要动念,却听源明帝君唤道:“重羲,我是小舅舅。”
季疆的睫毛急急颤了两下,金光瞬间僵停在源明帝君身前。
小舅舅……很耳熟的称呼,却也有许多许多年不曾听闻,于季疆而言,属于重羲的过往都已是记忆长河里褪色无声的存在,他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其中某样东西突然活了过来,甚至之前一直披着叫自己厌恶的皮。
季疆神色阴冷地盯着源明帝君,像是要用目光一寸寸把他剥开,翻找佐证的真相。
源明帝君坦然面对近在咫尺杀气腾腾的金蛇,语气温和:“我是成饶,你的小舅舅。那天是我不好,哄你随我一同出门,结果出了吉灯少君的祸事。小舅舅只想让你开心,重羲莫怪我。”
成饶、吉灯少君……季疆反复思索这几个字。
是了,太子重羲玩得最好的同辈伙伴是青鸾族池滢公主,而非同辈的,就是小舅舅成饶最会讨他欢心,什么有趣的事都想着他,比起帝后的严苛,天帝的斥责,那时的重羲觉着天上地下最宠自己的便是小舅舅。
“那时你还小,很多事小舅舅与你说不清。”源明帝君缓缓摇头,“我从未与那幽昌族的夫人有过什么暧昧往来,是她纠缠不放。幽昌属于五凤大族,帝后不愿闹得太僵,我也不愿,可百般容忍换来的只有得寸进尺……是我那时太年轻气盛,总想着报复回去,于是才带你赴宴。可小舅舅并不是哄骗你,吉光神兽确实有,也确实天上地下最快,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谁也预料不到……重羲,我绝无栽赃推卸之意,真的只想你开心……”
“不必说了。”
季疆骤然打断他的话语,金蛇重新盘成坠落在右耳上,他反身走了两步,声音平淡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所以你其实是有蟜氏成饶神君,霸占了原本源明神君的神躯——把经过细细说来听听。”
他异样的平静终于让源明帝君露出一抹诧异之色,细细扫视上下,见他双手紧握成拳,源明帝君便松了口气,复又看了一眼仪光,她还是僵坐不动,睫毛却扇得飞快。
源明帝君长出一口气,目中渐渐凝起点滴真正的暖意,低声道:“我潜藏至今,不敢暴露分毫,这么多年,其实可谓苦熬。这天上地下只剩你二人令我在意牵挂,所以我不会对你们有任何隐瞒。”
他背着手,缓缓走至大殿边缘,凝望远方一线霞光,良久,才道:“该从何处说起?是了,说说少楚,她身份不高,且是同族,所以帝后一直反对我与她往来言欢。向来阿姐说什么我都会听,可唯独这件事,我不想听。”
提到“少楚”,源明帝君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极柔和,他的思绪也像是被拉回数万年前。
数万年前,那时候天界还没大劫,有蟜氏出了个帝后,天帝与帝后伉俪情深,有蟜氏一时风光无限。
成饶神君很早便适应了这份风光,毕竟帝后是他的亲姐姐,阿姐待他又向来亲厚。他那时只想着往上走,结识更高贵的神族,甚至有一天能接触到九霄天之上的大帝们。
有蟜氏成饶神君日日有筵席,夜夜有高谈,加上天帝妻弟的身份,渐渐声名鹊起。
只是这名声虽有他想要的好的一面,也有令他难堪无奈的坏的一面。
成饶神君容貌俊秀,言谈清雅,自有无数天界神女为之芳心暗涌,这些倒也无伤大雅,唯独那吉光帝君的前夫人、幽昌族的前公主行事大胆且直接,屡屡无视他的婉拒,当众展示热烈的追求姿态,到后来天界关于他与那位夫人不清不楚的谣言遍地乱飞,怎样也解释不过来,连少楚都动摇了。
“我与少楚一处长大,用凡人的话来说,青梅竹马,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源明帝君低低说着,“我以为两情相悦自然无须多言,但情是这世间最坚固也最脆弱之物。我从不知道少楚心里装着那么多事,她原来一直非常介意,介意阿姐不许我与她往来,还有外面那些狂蜂浪蝶……”
幽昌族那位夫人日渐热烈的动静,终于惹得少楚与他大吵一架,所有想说的、以前没说的,她都说了,包括属于成饶的那些阴暗的野心,他不甘只做“天帝妻弟”的欲望。
她说得那样直接刺耳,以至于成饶以为他俩要就此决裂了,可她又说:“我知道你那么多不堪,你现在也觉着我不堪,但我不放手,我也会像那个夫人一样死死缠着你的。”
说到此处,源明帝君忽地一笑:“那时我便想,手段再龌龊,我也一样要死死缠着她。”
所以他接受了那场酒宴的邀约,所以他用吉光神兽做诱饵,把被宠得成日胡作非为的重羲太子也带去了酒宴。重羲确然如他所愿闹出了祸事,但祸事之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幽昌族那个夫人是摆脱了,成饶自己也受了损,帝后直接下令禁止他再与少楚有任何接触。
源明帝君长叹一声:“不过阿姐的心思很快便落不到这里,天帝陛下因着重羲的事大发雷霆,可在我看来,他更像是借着由头好名正言顺地冷落阿姐,什么伉俪情深,陛下从来也不是专情的性子。”
重羲被天帝关去了秋晖园,帝后的重心渐渐从天帝挪到了儿子身上,对有蟜氏族内的事务也不再那么上心,成饶与少楚在那段时间私下偷偷往来无数,直到天界劫数突然来临,駺山的吉光一族一夜之间灭了个精光,凄惨的景象可能触动了帝后,寻成饶长谈了一夜。
“阿姐与我说,生死无常之事,连诸神也逃不过,既然如此,何必苦苦拘泥身份地位,我与少楚有情,那便趁有情时好好在一处,以免来日遗憾。得她首肯,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与少楚成婚。”
说到这里,源明帝君忽然陷入长久的沉默。
季疆瞥了他一眼,淡道:“后来呢?”
源明帝君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后来……成婚当日,大劫降临,我本想焚烧神魂助少楚逃脱,她却先一步赶来救我……只是她神力浅薄,一瞬间就……唉,少楚把焚烧神魂的力量都给了我,她想叫我活下去,所以我那时想,无论如何也得活下去。”
少楚那点神力支撑不了多久,成饶开始焚烧自己的神魂,他记不得自己在大劫里支撑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有短短片刻,神躯被寒意冻结成冰,他的神魂仍不肯散,最后终于醒来时,从成饶变成了源明。
“我自己也在揣测,这个局面是多种缘故叠一块儿促成的。有蟜氏的神魂本就比寻常神族强横,我的神躯受不住大劫,神魂因着少楚与我自己的能力,尚能维持。这源明的真身与我颇有相似处,在他殒灭的那一刻,刚好我的神魂能够附着——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因为焚烧神魂之故,我浑浑噩噩好些年,终于才接受自己成为了源明。”
源明帝君摇了摇头,似笑非笑:“我的那些筹谋,你身为少司寇自然早就暗中调查过,我不多说。那时你我不知彼此真身,相互敌对,可现在不同。重羲,你我是这世间彼此仅存的血亲了,你好好想想,想想你的母亲,想想曾经。”
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既然天意注定重活一次,他便要重新来过一遍。
假太子当然并非最佳筹谋,毕竟其中不可控的东西太多,可真太子还活着,他们是血亲,最亲厚的关系,还有什么比眼下的局面更好吗?
季疆听着听着,阴冷的神色反而渐渐淡了,他低头将金蛇坠放在手中把玩半晌,轻声道:“你想让我做天帝,实权你来握,大劫我来扛,是么?”
源明帝君不由万分错愕:“你怎会这样想?假太子是假的,而你是我阿姐的孩子,我怎可能……”
“大劫来了怎么办?”季疆问。
源明帝君急道:“重羲,你是不是与四方大帝混了太久,怎地如此悲观?前两任天帝扛下去了,如今已过万年,大劫怎会再来?”
季疆“呵”地一笑:“说你老谋深算,确然是有的,想不到也有天真之处。”
他转身便走:“今日我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仪光神将你可得看好了,刑狱司随时准备将她抓回。”
“重羲!”源明帝君大急,“你还是不信?”
季疆回头冷冷看他一眼:“这里没有重羲,天界太子早在第一次大劫就殒灭了。我是季疆,刑狱司少司寇,告辞。”
他如此坚决的态度,终于让自顾自沉浸在惊喜中的源明帝君清醒过来。
数万年时光横亘其中,如今的源明帝君不再是成饶,眼前的季疆也不是回忆里天真任性的重羲。
是他轻率了。
源明帝君眯起眼,突然开口道:“祝玄也不是水德玄帝之子。”
此言一出,果然季疆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只轻轻应了一句:“……说下去。”
“四方大帝看似在天帝之下,却又有约束牵制的能力,我自然细细调查过。水德玄帝早在年轻时便已将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历练,听说历练了九九八十一遍,他老人家的心一定是天上地下最不易为情所困的心,他突然多出两个儿子,怎会不令我生疑?”
源明帝君不疾不徐,又道:“两位少司寇的身世,我始终不得头绪,现下倒是豁然开朗。水德玄帝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是帝子,那祝玄便不可能寻常。他若是帝子,只能是后一任天帝的私生子。”
关于这位扛下第二次大劫的天帝,口碑并不怎么好,一是因为他在位时间很短,脾气十分古怪;二来,是他将所有帝子帝女都带进了大劫,导致天界再无天帝。
“当年曾有过天帝之弟与陈锋氏公主两情相悦,却遭到天帝反对的传言,虽然多数被天帝下令封口,却仍留了点蛛丝马迹。那陈锋氏公主极少现身,有零星谣言传她未婚生子,再之后还有神族在天宫见到她……当然,说出去的都被灭口了,于是聪明些的便不敢再提,我也是机缘巧合才从一个天宫老神官口中问到此事。”
说到这里,源明帝君笑了笑:“祝玄正是后一任天帝与陈锋氏公主的孩子吧?”
陈锋氏曾有罪大恶极之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帝后,天帝想当天帝,只能另立口碑极佳的列山氏公主为后,无论那位天帝是为着不甘,还是存了什么真情,第二次大劫来临前,他独独给祝玄母子留了活路。
季疆很冷淡:“所以?你想说什么?”
源明帝君毫不犹豫:“天帝血脉有两个,大劫若当真再来,何必一定是你去扛?”
他是说,让重羲做甩手不管事的天帝,源明来当实权者,然后祝玄用命扛下大劫?
季疆脑海里闪过画面,不知为何,他竟笑了。
源明帝君心中一喜:“你懂了?”
季疆越笑越大声,笑得满脸五官乱飞,全无半点仪态。
“我懂了。”他抹去眼角笑出来的泪花,“不懂的是你。”
他既不懂祝玄,也不懂季疆,更不懂祝玄与季疆这对兄弟,这么多年了,成饶成了源明帝君,却还是把他当作随意揉捏的重羲。
季疆断断续续笑了好一会儿,过得片刻,他转过身,面上仍带一丝笑,慢悠悠说道:“不用逼迫,祝玄若觉着大劫是他的责任,自己就会去扛的。”
源明帝君实实摸不准他的心思:“重羲的意思是……”
季疆面上那一丝残存的笑,如烈焰中的小小冰块,刹那间散得没影,声音也变得低沉而阴森:“你记好了,他要是自己去,我会拦他。要是谁明里暗里逼迫引诱他去,我就杀了始作俑者,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手段。”
他不去看源明帝君遽然变色的脸,垂头整了整衣袖:“世上早已没有重羲,天界也再不会有天帝,我言尽于此,再来烦我,你别后悔。”
源明帝君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飘然离去,良久不能动。
夜色将最后一点霞光吞噬,今夜重云无月,女仙们不敢靠近大殿,只在远处将明珠灯挂起,四下里晦暗难明,源明帝君出了许久的神,才想起软榻上的仪光。
他回过头,视线落在仪光低垂的半张脸上,昏暗中,她下颌如雪,模糊而清秀的轮廓,总是让他感到亲切怀念,总是让他想起与少楚两情相悦的美好。
源明帝君伸手想摸一摸她的脸颊,她瞬间偏头躲闪的动作让他又僵住了。
“……我今日所言,都是真正的心里话,没有半点虚假。”他苦笑,“你和重羲,确然是我在这世间仅存可信可亲者,所以不想对你们再有隐瞒,我只是没想到……”
仪光忽然开口了,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不是少楚。”
源明确实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没有隐瞒,所以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初见时,他这样身份地位的帝君会对一个不修边幅的小神女青睐有加;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待她那般亲近,仿佛早已相识许久;明白为什么他曾对自己说“你以前不是这样”;明白乙槐那句“也就脸长得与那位像”的意思。
是荒谬?是可悲?他曾是她心里的光,为了追上他,能与他并肩而行,仪光倾尽全力,不敢稍有懈怠。
但他说的对,沉迷一个自己幻想出的影子,把美好的想象一股脑加在对方身上,叫作年幼无知,眼下的局面,便是她年幼无知的报应。
可她的热情没有错,她的努力追逐与变好更没有错,只是交给了错的对象。
“我年幼无知过,可你,也并没有多清醒。”
仪光抬起眼,不再回避源明帝君的目光,她坦然与他对视,带着前所未有的淡漠与些微怜悯:“你的意志并不如你想得那么坚强,承载不了你的野心,你其实疯狂又脆弱。”
从成饶变为源明重生,他看似野心勃勃,试图在没有天帝的天界重振格局,坐拥实权,但他心里一定有一块非常重要的地方是空的,即便有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得力心腹乙槐,即便他用各种手段培养起无数可信部下,依然填不了那块空虚。
所以他自顾自把仪光当作少楚,自顾自把季疆当作昔年的重羲太子,而最终,答案当然不会是他想要的。
源明帝君只觉一股比大劫寒意还要彻骨的冷自神魂深处泛出来,他的手腕情不自禁颤抖起来,勉强笑道:“仪光,我说过,两情相悦须得相互真正了解。”
“你说的没错。”仪光面上现出一丝讥诮,“少楚能接受你的一切,但我不会,早知你的真相,我只会避而远之,源明帝君,道不同不相为谋。”
源明帝君倏地醒悟过来,得知一切后,她给予了他最彻底的否定。
她那带着轻蔑的讥诮,像一粒火点掉在心上,先前彻骨的寒意瞬间被燎成了火海,源明帝君一把掐住她的肩膀,像是要将她拎起来撕碎,又像是要把她按进地板,碾成粉末。
他的手指用力卡在仪光锁骨上,她痛得微微发抖,却还是坦然望着他,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里只写了一句话:我不是少楚。
她当然不是少楚,源明帝君记得她挥刀自伤,记得她的血溅在脸上的滚烫,记得她含着泪光,无数激烈感情奔涌的眼睛——就是那一刻,仪光才在他神魂里活了起来。
绝不是现在这双眼,绝不是现在这副表情。
源明帝君用力盖住那双可恨的眼睛,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暴虐与疯狂如野火燎烧,烧得他视界血红,“嘶”一声将她身上那件单薄的布衣扯开巨大的裂缝。
藏在远处的女仙们惊慌失措,既不敢逃,也不敢靠近,正慌得没头苍蝇一般,却听源明帝君惊道:“等一下——”
紧跟着他便是一声痛呼,大殿陷入短暂的死寂,不一会儿,却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响起。
女仙们僵持良久,终于有胆大些的悄悄凑近了偷看,便见源明帝君跌坐在软榻前,仪光披着他的氅衣,一动不动躺在榻上,啜泣声竟是帝君的,他哭得双肩颤抖。
斑斑点点的血迹印染地板与衣裳,源明帝君左眼血流不止,仪光右眼亦是血肉模糊,她似乎还有意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眼瞎心盲……但是,都过去了……让我……走……要么,杀我……”
女仙们不敢多看,只得重新躲回暗处。
又不知过了多久,啜泣声终于停了,源明帝君抱着晕死过去的仪光缓缓走过来,他半张脸上都是血,左眼紧紧闭着,如失了魂一般,低声吩咐:“去凤仪阁,替她更衣梳洗疗伤。”
……还是不肯放过仪光神将?
女仙们骇然垂头,不敢露出半点异样表情,慌张地随他一同往凤仪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