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界太子遇害一事,虽过去了数月,天界的相关讨论却越来越多。
最开始源明帝君带头,正灵大帝等一众大帝帮腔,指着个全无神脉的神仆说是重羲太子,诸神没几个信的,可青鸾帝君的自戕而亡反而让这件看起来十分荒唐的事多了几分可信,那一阵子确实引得不少早已下界的帝君们回归天界。
谁想还没开心几天,太子又莫名其妙遇害了,听说除去太子,还有神战司新晋神将乙槐也随之殒灭,而源明帝君在此事之后始终不发一言,正灵大帝他们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别的,也遁藏回九霄天,于是谣言四起,几个月下来简直愈演愈烈。
近期最有热度的猜测,便是源明帝君和正灵大帝他们携手作假,试图将天帝宝座据为己有。
“天帝是想当就能当的?”
下界某个热火朝天的茶酒聚会上,某位老山神捻着胡须,说得摇头晃脑:“天帝血脉应天之道而生,可不是随便谁想做就做得了的!就说那源明帝君,给他冠冕让他坐正殿宝座之上,那天上地下日月星辰百万司部,他也调动不得,天道根本不会承认他。”
一旁的美貌女河神奇道:“既然如此,弄个假太子又有何用?依我看呀,太子肯定是真的!源明帝君那样俊雅端正的帝君,哪会像你们想得那么龌龊。”
“这便是借势,先把实权握住,反正天帝血脉早就没了,天界总得有个能说话的存在……嗐,你懂什么!模样顶个屁用!”
另一边的某个年轻山神明显想得更多些,沉吟道:“可天帝血脉当真散尽,若再有大劫来,该怎么办?”
那老山神连连摇头:“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大劫都多少年没来了!耗光了天帝血脉还不够?这些事也轮不到咱们这帮下界山河小神操心,上头还有一堆大帝呢!大帝上头还有四方大帝呢!来,喝酒喝酒!”
他指尖一晃,精致的蓝瓷酒壶便飞起,客客气气地绕场一圈,给每个酒杯都重新满上,最后犹犹豫豫着,到底还是缓缓飞向不远处孤零零坐着的一道纤细身影,替她面前的酒杯也满上。
“吉……”老山神刚说一个字,便利落地改了称呼,“肃霜神女,您请。”
那多半时候都静坐不动的纤细身影终于动了下,端起酒杯,只沾了一下唇,略带沙哑的声音异常清淡:“谢谢,好喝。”
老山神想跟她套套近乎,却又不知从何套起。
按说吉光一族早在天界第一次大劫前就尽数殒灭了,之前还有过吉灯少君身故的传闻,可神力与血脉之力不会有假,这位肃霜神女自来到长风山,周围所有山神土地河神都察觉到她身份不一般,久违的神力涌动正是吉光一族的。
吉光一族也曾算天界身份相当高贵的一个部族,下界小神们有心讨好接近,这位死而复生的吉灯少君倒没有拒绝排斥之意,场场宴会请她,她都会来,却几乎不怎么说话,只听他们说笑。
老山神还在琢磨怎么开启话头,那美貌的女河神已笑吟吟地凑过去,柔声道:“神女发髻上的花树真好看,衣裳的颜色也好看,是谁做的?我好喜欢。”
肃霜摸了摸头上简单的宝珠花树,再看看衣裳颜色——是最常见的浅绿色。
不知为何,她想起先前做仙祠侍者时,下界收回灾祸神力,山神土地们连门都不肯开的遭遇。看来不管在哪儿,势利眼这东西都十分普遍,只不过她翻了个个儿,从被瞧不起的变成了被恭维的。
“还是你的更好看。”肃霜看了眼女河神五彩斑斓的羽衣,“自己做的?手真巧。”
天真烂漫的女河神禁不起夸,高兴得小脸放光:“真的?神女我问你,你认识季疆神君吗?听说他性子和善,特别爱笑,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
肃霜刚沾了半滴酒,差点卡喉咙里,当即面不改色放下酒杯,淡道:“可惜,我不认识,你怎会……”
女河神显然喝高了,酒意勃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们都奇怪呢!但神女你想想,他会强取豪夺哎!强取豪夺!那不是话本故事里才有的吗?啊对了,我之前听过一个奇怪的传闻,刑狱司两个少司寇不知什么缘故掉进了众生幻海,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来下界啊?”
众山河之神纷纷摇头:“说什么胡话!神族真身掉进众生幻海,那可是要遭天罚的!真有这回事,两个少司寇多半还在养伤,哪里来得了下界。”
肃霜默默听他们说了一会儿刑狱司少司寇们的八卦,到底有些听不下去,缓缓起身往外走去。
长风山神的府邸景致虽不出众,倒有个观月的宽敞所在,她倚在回廊木柱上,静观银月,不过片刻,却听脚步声朝自己行来。
“吉灯少君。”那老山神便是长风山神,私底下他总用这个称呼叫她。
肃霜道:“吉光一族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少君,我现在也不叫吉灯了,肃霜神女便好。我只是出来透透气,无意打扰你们的酒兴,山神不必在意我。”
长风山神喏喏笑道:“长风山是个偏僻野地,周围山河之神都是野惯了,只怕肃霜神女觉得吵闹。”
肃霜摇了摇头:“我正想听些喧嚣吵闹,你们很热闹,这样很好。”
长风山神悄悄抬眼凝望她,自初见起,这位吉灯少君便从未笑过,当然,也没哭过,连眉头都没皱过,有时候他觉着她好像藏了无穷无尽的心事,有时候又觉得她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他想了想,又道:“神女喜欢热闹,何不往王城去?刚巧我有旧识在王城做土地,听说每年秋天王城最热闹繁华,过些日子,我们陪神女你去王城逛逛?”
他本意是想讨好一下她,却不想她的目光反而渐渐沉下去,最后像是凝成一块化不完的墨,漆黑莫测。
“抱歉,我没别的……”长风山神慌得连连摇手。
还没说完,却听清脆悦耳的仙术声划过耳畔,一道清光落在肃霜手边,竟是传信术。
是谁?谁会给她递信?
肃霜盯着那封悬浮手边的信看了许久,久到长风山神忍不住想询问时,到底还是将信抓在了手中。
信封雪白,左下角画着几片青翠的竹叶——竟然是师尊延维帝君的信。
自肃霜上界得了神职,便与师尊再无联系。
昔日离别,他的话语仍萦绕耳畔,再不称“为师”,而是用回了“老朽”,甚至感谢“少君”顺宁了他的道之心。
肃霜以为这份师徒之缘就此切断,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又寄了信。
师尊向来耳聪目明,虽身处下界,天界诸般大小动静未必不知晓,他是想问她的现况?他知道三个神族跌落众生幻海之事?是起了怜悯心,来安慰她?
那长风山神见肃霜捏着信不打开,当即识趣地告退:“少君且欣赏景致,小仙回去招呼酒友。”
他转身没走几步,忽觉天际风声呼啸,下一刻便听一个陌生又苍老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一丝诙谐:“为师难得突袭一次,不告而来,你看着精神倒还不错。”
肃霜僵了片刻,手中信纸已被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为师想见你。
又自称“为师”,不再“老朽”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缓缓转过身,久违的延维帝君正站在回廊外,半旧青袍,肩上挎着小药篓,与从前一无二样。
“师……”她的声音莫名变得艰难,许久才低低接上,“……师尊。”
一旁的长风山神反应激烈得多,嗓子都劈了:“您、您是?您是……延维帝君?”
这可真真了不得!延维帝君那是何等尊贵身份!居然还是吉灯少君的师尊?
长风山神激动得语无伦次:“帝君莅临……那个、那个小仙……长风山……那个、蓬荜生辉!此处、此山野荒地,实、实在招待不周……”
延维帝君神情平和,向他微微颔首:“山神客气,老朽这一路追风逐月,口渴得紧,向山神讨杯茶喝,有劳费心。”
“哪里哪里!”
长风山神脑袋与手一块儿摇,当即将他二人恭敬地引去最雅致的客房,亲手泡了一壶好茶,临走还不忘贴心地合拢房门,再加个山神印记,防止喝高的酒友们打扰人家师徒谈话。
延维帝君将肩上小药篓放在窗边,推窗望着外间清澈月色,良久,方又道:“你现居长风山?这一片偏僻荒芜,怎地起意留在此处?”
他语气温和平缓,肃霜绷紧的心头稍稍松了些许,执壶慢慢斟茶,低声道:“我……弟子原想寻个热闹的凡人村镇住下,下界辽阔,不知不觉便走来这里,地方偏僻,山河土地之神倒还活泼热闹,弟子觉得挺好。”
那时候她只想离开,去哪里她也不知道,最好是一个从未去过的、最陌生的地方,要热闹,最好非常喧嚣,这样反而会让她感到舒服些。
这一带山连着山水连着水,人迹罕见,山河土地神倒是不少,彼此咋咋呼呼热热闹闹,少见这种氛围,加上长风山神热心收留,她便在山神府邸附近搭了个小茅屋,静悄悄地停留下来。
“此地山水之神确实比王城附近要淳朴厚道。”延维帝君呵呵笑两声,从案上取了茶,小啜一口,称赞起来,“好茶,连茶都好上不少,为师的新洞天若开辟在这附近,倒是日日有好茶饮了。”
新洞天?
肃霜抬眼,对上师尊温和目光,他细细看了她片刻,柔声道:“混沌已过,神魂归一,你终得完整,为师很欣慰。”
一瞬间,这么久以来所有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像巨浪兴起,要抬头蠢蠢欲动,肃霜死死握住手腕,轻道:“弟子能以吉光神兽之躯重获新生,是师尊尽心栽培,师恩如海,弟子无以为报。”
延维帝君却笑了:“你在天界待的时日不长,干巴巴的虚伪客套话倒学得利索,为师不爱听。”
可是,如果不说这些,她说什么才能不让心底压抑的巨浪翻滚出来呢?她明白,师尊突然找来也不会是为着说虚伪客套话,他必是对过往有谈及,必定是想替她缓解心结。
肃霜怔怔凝望抹在窗棂上的月色,半晌,她忽然问道:“师尊,早些年我常常与您提起盒盖,您那时就知道它的真相了吧?”
延维帝君对她不问犬妖却提盒盖的行为显然有些意外,沉吟道:“不错,为师曾想要不要直白告诉你,然而即便得知真相,于你修行也无益处,反倒会陷入自责,更难静心。肃霜,自欺不知者或因柔脆,或因执着,急不得。”
“但无论拖多久,我好像都会自责。”肃霜微微苦笑。
那毛茸茸的小兔兔,那百年斗嘴扯皮的时光,一切的根源是她的脆弱与寂寞,事到如今,她连愧疚的对象都找不到。
“盒盖就在你神魂里,”延维帝君摇了摇头,“它出来陪你一段时间,又回去了,你能说那百年时间不作数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口:“犬妖也是,他陪你十年,不作数么?”
话音一落,肃霜好似喝茶呛住了,猛烈咳嗽起来,咳得半晌直不起身,半杯茶泼在案上,她立即施术清扫,好容易咳嗽停止,她抬起头来,两眼咳得通红,面上却笑若春花。
“看看您把我吓的。”她哑着嗓子撒娇,“我知道,都是弟子心性柔脆,不够果断坚决,师尊不是要在附近建新洞天?弟子重归师门,从此一定潜心修行,乱七八糟的过往就让它过去吧。”
延维帝君没搭腔,只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拍。
肃霜干咳了几声,明珠耳坠晃着晃着,终于安静下去。
该来的还是要来,在长风山的这些日子,她不是没想过,师尊当年究竟对犬妖的真身了解多少?
那时候的自己双目不便,很多东西未曾察觉,直到跌落众生幻海,重温往事,她才惊觉自己错漏了无数微妙细节。
师尊从未当着她的面与犬妖说过话,他的态度看似淡漠无视,其实是闭口不谈。
当年的肃霜还会跟师尊唠叨与犬妖相处的有趣事,唠叨多了,师尊便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你要以修行为重,何必成天与他扯三扯四。”
肃霜曾以为师尊是觉着她与下界小妖来往过密,不大妥当,但其实师尊心里明白犬妖身份不一般,在隐晦地提醒她,是这样吗?
“您那时已看出他来历不凡,”她低低说道,“也是因为我太脆弱,所以不告诉我?”
延维帝君却摇头:“为师并未看出什么,四情投入下界,哪是如此容易被察觉的?为师只是觉得那犬妖不似寻常妖类,心存疑惑罢了,他不害你,为师便不干涉。直到龙渊剑下界,为师才醒悟他身份特殊,那时已什么都迟了。”
肃霜揉着额间宝珠封印,像是要把它按进骨头里,脸上又现出笑意,甜丝丝地说道:“早知如此啊,我天天赖在师尊的洞天,不去天界当什么侍者,日子可比现在顺心。”
那样至少犬妖一直光彩夺目地活在记忆与梦境里,最璀璨的光芒,最温暖的颜色,他可以一直活着,一直美好单纯。她确实得到过世间的美好,哪怕短暂而虚幻,而不是眼睁睁看着最宝贵的东西被人弃如敝屣。
无论是吉灯还是肃霜,她们都努力为自己拼凑天光,试图在破碎的废墟里建起心安的家园。天上地下风雪茫茫,她在雪里独自走了太久,得见火光,欣喜若狂,可那团火是毒火,她中毒太深,气若游丝。
“您曾和我说,情痴情怨从前不少,以后也不少,只要不当一回事,它就不是事。”肃霜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您说的对,我以前做不到,可以后,我一定做到。”
延维帝君静静打量她,温言道:“做不到便做不到,又有什么大不了?天上地下,似水德玄帝那样的,能有几个?他的境界也是顺势而为,逼着自己铁石心肠,那叫逆水行舟,保不齐要出更大的心魔。”
他起身又踱步至窗前,月光已从窗棂移到了地砖上,一地雪白。
“那时龙渊剑突然追杀你与犬妖,为师赶来时,连他尸身也未曾见,只知此事蹊跷,他多半是天界神族,为师不知他是下界历劫,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这一段经历他未必记得,若为你重燃希望,将来希望破灭,你难免苦楚,为师只盼你心境安宁。”
“你去天界与少司寇有了往来,他不止一次联系过为师,言辞间对你关爱担忧皆有……少司寇凶名在外,这番行事与他素日作风不符,为师便猜,他或许正是当年的犬妖。”
说到此处,延维帝君微微一叹:“为师察觉到,你与他应是缘分未尽,外力干预不得,为师特地往云崖川去,寻到水德玄帝,向他询问因果,连他也只能等待一个结果……唉,那龙渊内的神念如此执着,想必少司寇亦有不为人知的过往……犬妖毕竟待你情真意切……”
“情真意切。”
肃霜突然开口,四个字缓慢含糊地从齿间吐出,她突然笑起来,一直揉捏额间封印的手终于放下,复又点头道:“或许是吧。”
她又斟了一杯茶,神态反而从容了许多,声音平静:“您心疼我,我懂。”
若不是担忧她心结难解,来去如风的延维帝君怎会突然夜半来访,又怎会愿意放弃萧陵山那么好的洞天,来长风山如此荒芜的地界重建洞天?
没有关系,今日一切局面,都源自她的脆弱与寂寞,念念不忘,执着难休。
“都过去了。”
肃霜起身,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却快得像是个幻觉。
延维帝君摇了摇头,没接她的话,只道:“水德玄帝说,少司寇为了剔除障火,将四情分别投入下界,为师看他似有许多隐情不便透露,便又找月老相询,他说慎独宫中只留存喜怒二情的历练,并没有犬妖,想来少司寇是用的非常手段把哀痴二情丢了下去,且向龙渊灌注了一定要成的神念。只是……肃霜,那时是那时,此时是此时,你可明白?”
肃霜嘴角弯了弯:“您难得说这么多话,难道心里盼着弟子来个再续前缘?”
延维帝君没有笑:“是不想你心事郁结。”
以他的阅历,自然清楚犬妖待肃霜是何等真心,即便不是祝玄真身,对他的影响却巨大,疯犬之名横行上下两界,若是美色勾引有用,刑狱司如何撑得起来?若非那一段往事,以祝玄的作风,根本不会有后续诸般纠缠。
延维帝君不想自己的弟子钻这情意的牛角尖,类似的事他见过太多,无论人神妖,心性里带了些执着的,最容易陷入迷障,纠结爱恨,半辈子出不来。
肃霜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眨眨眼睛,轻声道:“我出生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以为整个世界是黑的。”
神族一出生便记事,所以她一直记得,那时候父母与她说话,从隐含欣喜,到失望恼火,于是她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疑惑,疑惑自己犯了什么错。
“被送到幽篁谷之后,我能稍微看清一点轮廓了,也只有一点点。照顾我的女仙们换了一波又一波,因为很辛苦,而且对她们来说,来幽篁谷如同被放逐荒地,她们总是很惶恐。愿意来的女仙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灵雨,她也想走,可母亲不许她走,留着留着,她也习惯了,愿意陪我聊天,念书给我听,我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许多色彩,原来我是个睁眼瞎。”
“灵雨说,只要我好好修行,什么都会好起来,于是我每日修行,从不懈怠。在幽篁谷那么多年,似乎并没有什么东西在变好,但我还是要修行,终有一日吧,终究有那一日。”
她的声音轻微而沙哑,不快不慢地说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无比平静。
延维帝君终于觉着摸不透她的心思,见她停下,便柔声道:“往事如风,你自己也说过,你已不是吉灯少君,你是为师的弟子,名为肃霜。”
肃霜的视线落在不知何处虚空,停很久,才继续说道:“在藏宝库那数百年,我经常想,为什么我会变成一颗仙丹?想的多了终于明白,是我想活下去,因为那一日还没来,活下去才能遇见不曾见过的美好。既然重活一场,我要给自己取个新名字,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然后有了盒盖,有了师尊,有了犬妖,都是前所未有的好事。可犬妖死了……我没能救他。或许真正美好的那一日还没来,我继续往前走,又觉得怎样都开心不起来,我想,是不是那一天早在不经意间就来过,犬妖死了,那一天也跟着死了。”
说到这里,她再度停下,抬手缓缓摸索额间宝珠封印。
延维帝君的目光也落向那枚宝珠,方才初见,他就注意到宝珠封印仍在,按理说,不应该。
以前肃霜神魂神力皆不稳,仙丹上又裂了缝,宝珠封印一为掩盖身份,二为凝固丹丸裂缝,在肃霜神魂归一,仙丹之力彻底成就吉光神兽之躯后,封印便该消失,可它偏偏还在。
是她自己想留着?明明是属于痛苦的痕迹,却因内藏的过往有点滴甘美,于是宁愿从痛楚里汲取那一点甘味,因为从来得到的太少,所以更加贪恋。
延维帝君想起昔年吉光帝君与他前夫人那些荒唐事,到底忍不住皱了下眉。
肃霜全然不察,像是跌进看不见的众生幻海,一幕幕往事流水般掠过眼前。
“即便如此,还是要活下去,活着才会有好事发生。就好像……我的眼睛能看见了,腾云驾雾上天入地去哪里都行,虽然来得迟了点,已算不上头等好。但我又与盒盖重逢,还发现了眼睛和犬妖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司寇。”
她忽然自嘲一笑:“那时候我做梦都在期盼,盼着犬妖与少司寇是同一个,觉得那一定是从前往后都再不会有的美妙,一下就能从天底下少见的倒霉鬼,变成天底下少见的鸿运者。”
可现在,美好在哪里?
世间吝啬给予她幸福,所有期盼的最终要以痛彻心扉的方式丢给她。想双目能见,是犬妖之死换来的;想做回吉光神兽,是盒盖消失换来的;最想珍藏最为宝贵的温暖,是所爱者弃若敝履、嗤之以鼻的失败历练。
她想起刚出生的时候,唯一的念头是疑惑自己犯了什么错,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吉灯跌落炼丹炉,临终时想着“日月有常,命运无常”,直到今天,命运依旧无常。
延维帝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恨他?”
肃霜轻道:“……您觉得我是恨他?”
她转过身,慢慢走到窗边,停在延维帝君身侧,低道:“我谁也不恨,是我自己心性不够坚定。您说的对,盒盖百年陪伴作数,犬妖十年陪伴也作数,我永不会忘。”
肃霜双指捏住额间宝珠,轻轻一拧,将它摘了下来,金光闪过,她的额头恢复白皙平整,像是从未有过封印。
“混沌已过,神魂归一,我已是吉光神兽,这枚封印宝珠再也用不上啦。”
她低头看着掌中宝珠,欲要交还给延维帝君,却又不舍地握紧。
“珠子我留着……留几天,行不行?”肃霜赧然地笑。
延维帝君雪白的胡须微微颤动:“自然,你爱留多久都行……为师去寻长风山神,找块山中福地,重建洞天。”
肃霜还是笑:“您再这样,我又要赖着放不开……不用什么新洞天,这一晚有您陪着,弟子心满意足。”
她浅绿的裙摆忽然似花一般绽开,轻飘飘跃上窗台。
月色如水,一颗一颗在她面颊上滑落,可是下一个瞬间,又化作星光与霞光闪烁,华美的吉光神兽现出真身,皮毛如梦似幻随风舞动,优雅的长蹄在夜空踏出灵动的步伐。神兽仰起纤长脖颈,啸声似泣如诉,一眨眼,已远在天边。
延维帝君驻足窗边,静听云中偶尔传来的神兽啸声,直到夜色散尽,晨曦微明,霞光与星光笼罩的神兽又回到窗前,化作纤瘦的浅绿身影。
“好累啊,困死我了。”
肃霜眼角还带着嫣红,睫毛湿意未干,面上的笑却已清爽无数。
*
子时前后,灰雾渐渐淡去,水德玄帝敞开小洞天大门,拢着袖子候在门前,凝神望着东边的天空。
身旁的小仙童前后左右嗅了一阵,轻声道:“陛下,这雾散得越来越慢,聚得越来越快了。”
水德玄帝颔首道:“是啊,只怕不祥。”
此地为凡间与九幽黄泉交接处,终年灰雾弥漫,每日逢午时与子时,雾气会淡去,自他下界来到此处,雾气淡去的时辰越来越短,昔日能有一个时辰的清明,如今只有片刻工夫。
小仙童有些担忧:“上回老神官说祝玄神君还没醒过来,您把他安置在这灰雾笼罩的地方,岂不是更糟?”
水德玄帝扬手拨动浅淡雾气,道:“死之地藏着世间所有过往与回忆,此雾只生于死之地,兴许能助他想起更多被遗漏的东西。”
陛下的话很是深奥啊……小仙童不敢多问,乖巧地闭上了嘴。
没一会儿工夫,东边的天空终于传来动静,印着水德玄帝纹章的长车破雾而来,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小洞天门前。
车门打开,老神官一跃而下,躬身行礼:“依照陛下吩咐,属下不曾告知惊动任何人,将祝玄神君带到了。”
水德玄帝望着车内一动不动的身影,问道:“还没醒?叫不醒?”
老神君摇头:“能用的法子属下都已试过,祝玄神君连身都未曾翻过,属下无奈。”
水德玄帝掐指算了算,自祝玄跌落众生幻海,到今日已过整整四个月,同样一起跌落幻海的季疆躺了两天就醒,祝玄却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着实诡异。
“罢了,先搬进寝屋。”
水德玄帝施术托起沉睡不醒的祝玄,返身走回洞天。
老神官亦步亦趋恭敬跟在后面,待祝玄安置好,将小仙童推出寝屋,扬手布好玄音结界,这才又躬身道:“季疆神君每日往返刑狱司,未有异动。”
水德玄帝奇道:“哦?源明帝君就放过他了?”
“属下探到,源明帝君这数月一直留在洞天府邸,门都没出过,来访宾客部下亦全然不见,传闻他把神战司的仪光战将强留府中,属下尚不确定真假。”
水德玄帝不由笑了笑:“听闻当年成饶神君丧命在大婚时,到底是放不下。你继续暗中观望,他有一点要与季疆接触的迹象,立即通知我。”
老神官应了个是,犹豫了一下,又道:“源明帝君未有消息,只是……”
“怎地支支吾吾起来?”水德玄帝扬起长眉。
老神官道:“青鸾族的池滢帝君每日都藏在暗处跟随季疆神君,神君似乎尚未察觉,但属下以为,发觉是迟早的事,陛下,此事……”
水德玄帝“呵”地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床榻上的祝玄吐息声渐重,原本平静的神力也开始剧烈震荡起来,将纱帐推得不住摇曳。
他立即俯身,指尖凝聚一团清光点向祝玄额头,却似泥牛入海,毫无效用。
“咦?”
水德玄帝有些意外,低头细细查看,见祝玄左边眼尾有一点殷红,便用手碰了碰。
“这是留下的疤?”
“是。”老神官应道,“神君离开幻海后便有了这个伤疤,无法可治。”
水德玄帝默然片刻,往榻上轻轻坐下,叹道:“原来如此……是你不想醒。”
*
祝玄缓缓睁开眼,华美的吉光神兽又一次落在身畔,张嘴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风声一下清朗起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吉光神兽背着他疾驰如电,星光与霞光如雨点滴落,柔软馥郁的毛皮拂过脸庞,她的声音沙哑:“我一定要救你,我想一起活着。”
……这是第几次了?可无论多少次,还是会为之动容。
属于犬妖的命运与结局早已规划完整,不容出错,但他想替她完成这个执念,也不容出错。是的,犬妖与仙丹一起活下去,这次他一定、一定与她一起离开这片窒息的黑暗。
凶悍的龙吟声再度出现在身后,如之前千万次那样,龙渊刺破黑暗,穷追不舍,神念化作身着少司寇官服的模样,执剑居高临下,冰冷地看着他们,像看两只肮脏的虫。
有情皆孽……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情”的嫌恶厌弃,或许直到现在,他也是嫌恶的,可是没有办法,他已经介入因果,同样的心甘情愿,百折不回。
将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然而,至少在众生幻海搭建出的这场宏大幻景里,让他们一起活着离开。
天顶传来神念充满杀意的声音,吉光神兽再次被熟悉的声音吸引,脚步慢了下来。
不要停,继续跑。
祝玄抬手捂住了神兽的双眼,不让她回头看,低声道:“往前跑,我都在。”
一直往前,去天之涯,去海之角,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某一处说不定能留住他们,漫长的岁月中某一天说不定有好事等着他们。
滔天的杀意浪潮般袭来,祝玄没有回头,双手紧紧捂着吉光神兽的眼睛,任由龙渊剑气在背后撕扯出无数血痕,渐渐鲜血湿透衣衫,顺着耳廓流向下巴,染红了神兽华美的皮毛。
最最遥远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一线光透进来——终于能跑出这片黑暗了吗?
祝玄眯起眼,破碎的胳膊无力地跌落,肃杀的金光瞬间吞噬他跌落的残破身躯,视界再次陷入昏暗。
又失败了一次,他没能撑到最后,好在没有伤到吉光神兽。
再来一次,这次他会连她的耳朵也捂住,而且龙渊剑锐利无匹,靠肉身抵挡不可能,下次他或许可以尝试运起滴血成石术……
祝玄闭着眼,静静等候下一个幻景轮回,片刻过去,却什么也没来。
他睁开眼,但觉四周清光闪烁,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天那头传来:“原来如此……是你不想醒。”
……是吗?他现在是做着徒劳无功的梦?还是说,又是众生幻海制造出的幻象?
祝玄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周围清光如水波荡漾,倏忽间变成了玄止居,正午阳光灿烂,仙紫藤正一团团开得热闹,父亲抬手轻触花瓣,一面与他闲话家常般说着:“说起来,为父这也算撺掇,有违天界律法。”
这是……想起来了,是父亲教他如何将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剔除障火那日。
父亲还在说:“你若只想剔除障火,大大方方找两位仙祠执掌者就好,他们自然会教你如何将神念附着在被障火侵扰的四情之上。但你还想求天道无情,心境永宁,只能为父悄悄助你一把了。”
“为父年幼时,四情投入众生幻海历练也曾是个风潮……呵呵,凡人常说上行下效,仙神亦不能免俗。当时的天帝一心求天道无情,他才是第一个把四情丢进幻海里的,可惜直至殒命,他也没能做成。其时跟风的神族们吃了不少苦头,两个仙祠执掌者更是叫苦不迭,此事收益极不稳,损耗却极大,慢慢就成了禁忌。”
“哦?你问缘故?因为单纯的四情附着不了神念,意味着不可控,不可预测,下界后发生什么全凭运气。为父打个比方,你现在是冷血无情的少司寇,可四情到了下界,也许摇身一变,成为绝世情种。”
“呵呵,不会?祝玄,为父做了大半辈子的四方大帝,天上地下人神妖,能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将自己看得透彻,一丝谬误都不犯的,几乎没有,即便为父自己,那九九八十一遍四情历练也吃尽了苦头。你年轻气盛,若不愿发生的事当真发生,你又如何?”
他会如何?
祝玄默默看着那时的自己傲然抬头,目光与声音都似刀一般:“我宁可杀之。”
父亲瞥了他一眼:“那可是四情,你以为杀了便彻底消失?会发生什么,连为父都不知,兴许你突然性情大变,也兴许连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忘了。”
昔日的祝玄不为所动:“不去做,便永远不知结果。”
父亲浅笑道:“倒也是,不做不知结果。为父说这许多,不是阻挠,四情历练非同小可,做之前利弊都了然于心才行,你莫要着急,先细细想上几日……你去何处?”
“天宫镇邪塔。”
“所为何事?”
“为所求铺路。”
祝玄吸了口气,他想起了,那天他去天宫镇邪塔是为了将神念打进龙渊,之后便如父亲所言,寻月老与雍和元君护持剔除障火一事。再之后父亲派遣神官相助,他瞅准空隙将未受障火侵扰的“哀痴”二情混入“喜怒”之中,一并投入了众生幻海。
最开始为“怒”剔除障火很顺利,因为有神念附着,不至于发生什么行差踏错的荒唐事,顺利将障火剔干净,收回“怒”之后,祝玄并没急着下一轮,因为他有些在意“哀痴”二情,没有神念附着,他不知具体情况。
为保剔除障火顺利,他的真身一直留在慎独宫,不能妄动,只得驱使龙渊下界勘察,结果显然令他错愕——他的哀痴二情揉在一处,幻化成犬妖,孱弱的犬妖非但没有按照规划寻找“隐山”,反倒真成了绝世情种,与一个死物成精勾勾搭搭黏黏糊糊。
天大的耻辱。
耻辱,愤怒,不甘……它们像毒蛇一样撕咬他。这么多年,他不要命地修行,不要命地变强,可犬妖在仙丹精面前笑得仿佛白痴,这一幕比什么都嘲讽,好像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全成了笑话。
心里有个声音无比尖锐:你不是嫌恶,你是怕,瞧瞧你弱的,还是这么弱。
龙渊剑像是感受到他可怕的怒火,一瞬间化作金龙,毫不留情地扑向犬妖与仙丹。
血雨漫天。
祝玄骤然合上眼,下一刻,吉光神兽再度咬住了他的袖子。
“你在害怕?”她的话忽然变了,语调也变了,像是变成那个双目失明的仙丹,声音微微发着抖,却强撑着自己的勇气,“不要怕!我拉着你跑!”
星光与霞光又如雨点滴落,她撒开四蹄狂奔,语气狂喜:“啊!我能变成吉光神兽了!你看到没?我是吉光神兽!这次我真的能救你!我一定会救你!我们一起活下去!”
祝玄只觉喉中犹如火烧,极陌生的痛,又或许不止喉咙,鼻子、眼睛、脑袋、他的心……都在痛,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张开双臂用力抱紧神兽纤细的脖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一起活下去。
飒飒风声盘旋而起,像是应和自远处追来的龙渊,水墨般的神像现出形状,渐渐眉目清晰,再渐渐,水墨变成了浅金色,最终散逸出夺目的金光。神像头戴冠冕,身后有天道宝轮明灭,这是天帝血脉之像。
龙渊呼啸而至,恰恰落入神像巨掌之间,一瞬间,像是凝滞了,紧跟着便发了疯一般上蹿下跳,狂风与剑气从四面八方切过来,吉光神兽又要回头看,祝玄再一次捂住了她的眼睛。
“马上就到。”他说。
天边那一线光很近了,祝玄已经能看见那层光里的景致,是萧陵山,春色正浓,辛夷玉兰开得热热闹闹,眼睛都要被晃花。
身下的吉光神兽像是渐渐跑不动,“咻”一下变回人身,祝玄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继续向着那层光狂奔:“别停!快跑!”
他竭力朝满山盛开的繁花伸出手,冷不丁脚下一空,他下意识将肃霜揽入怀中,一颗泪掉落在他眼尾。
祝玄心中一沉,耳畔响起她的声音,细若蚊呐:“我累了。”
别走!
祝玄一跃而起,抬臂去捉,却只捉住一把青纱帐。
寝屋内点着香炉,细细的香刚烧了一半,久违的父亲半坐在床榻边,静静看着他,淡道:“终于肯醒了,梦中可曾得偿所愿?”
梦中……得偿所愿?
祝玄怔忡良久,忽觉左边眼尾烧灼似的痛,抬手一摸,那里多出一粒细小的疤,一颗泪盈在里面。
谁的泪痕?肃霜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漫长的数不清次数的轮回奔逃记忆犹新,那究竟是幻梦,还是真实?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不甘心,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祝玄慢慢松开青纱帐,正要说话,父亲忽然一挥手,紧闭的木窗“吱呀”开了一道缝,细细一阵风钻进来,带着案上的青烟香气,萦绕身周。
那香气乍一入鼻,便如寒冰生刺,刺得祝玄一激灵,无数次轮回奔逃的记忆立即沉淀为幻梦的败絮,压在心底的那段真实经历得以抬头。
没有什么失败后的下一次,龙渊再度当着她的面,把犬妖撕成了碎片。
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藏在里面幽幽闪烁的灯彻底熄灭在眼前。
眼尾的疤如针扎般剧烈疼痛起来,痛得祝玄有一瞬的视线模糊,他用力捂住眼角,掌心触到湿意——原来盈在里面的不是她的泪,是他的。
水德玄帝静静看着祝玄,他紧紧捂着左边眼尾,久梦惊醒后短暂的失神很快便消失不见,他睫毛低垂,面上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
水德玄帝想了想,开口道:“从众生幻海里出来后,你睡了四个月。”
祝玄依旧不动,好似突然成了凝固的石雕。
看来这段百多年前未竟的旧缘,对他的影响超乎想象,不但四个月梦不能醒,醒来也异于往常。
一直以来,祝玄对自己“烛弦”时期的事闭口不谈,然而他性情里最偏执激烈的部分,确实是他父母带来的。关于“情”,他极力回避,极力摆脱,执念之深,连龙渊都对抗不得。
可四情是本性里的东西,他本就是有执念者,一面向阴,一面向阳,两相拉扯,他此刻的滋味必然极复杂,极难过。
水德玄帝低声道:“四情如水,是杀不掉的,你强行中断历练,不但众生幻海不承认,你自己也把这些事忘了个精光。”
祝玄的睫毛颤了两下,还是不动不言。
水德玄帝又道:“跌落众生幻海,于你未必是坏事,强行中断的历练若得不到结果,他日反噬更加严重。能出来就好,得回历练记忆,了结旧缘,这一趟不成,总还有下一回。”
不知什么触动了祝玄,他终于有了动作,慢慢放下捂住眼尾的手,那一点殷红的疤比先前鲜艳许多,如血一般。
“……假如当日我放任不管,又会怎样?”他轻声问。
水德玄帝摇了摇头,淡道:“祝玄,世间没有假如,过去便是过去了。”
但这一时这一刻,他难以控制要去想,想那些假如。
假如龙渊没有下界,会不会直到现在,犬妖与仙丹仍相伴一处?假如那一天仙丹真带着犬妖逃脱了龙渊的追杀,她的泪是不是永不会落?
假如……
祝玄忽然“呵”地一笑,说不出是自嘲还是无奈。
父亲说的对,世上没有假如,眼尾的泪痕才是真实,落泪的那一瞬间,肃霜会想什么?想眼前这个叫祝玄的家伙玩着可笑的自欺欺人把戏?想着她不多的美好是被他亲手砸碎?
【你是为我胡搅蛮缠,用尽手段,好好记住了,别忘。】
祝玄突然想起自己那一场不可理喻的威逼,威胁的狠话居然是真的,相隔一百多年,从下界到天界,用尽手段胡搅蛮缠,她确实为他而来。
得到的是另一场更加盛大的心碎。
昔年大劫时,贯穿身体的冰刺像是又一次扎进胸膛,祝玄掩唇沉沉咳了两声,数点殷红滚落被褥,水德玄帝见他眼尾与唇角都在流血,终于露出慎重之色。
“心神乱了。”他抬手轻抚祝玄发顶,“静一静。”
祝玄用袖子死死盖住面上血痕,破天荒头一回,声音里带了沙哑虚弱:“……让我、自己……”
水德玄帝不由想起当年从大劫中救下的帝子,那时他也是只想独个儿待着,独自把所有事默默消化掉,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他到底放下青纱帐,缓缓走出了寝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