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晚霞漫天时,季疆也又一次结束了少司寇的发呆一日,缓缓步出刑狱司。
大门附近的凉亭里,昔日看守恩怨册的书精早已不在,可他每次走过还是下意识要多看一眼——凉亭里有个身影,是如今新换上的看守恩怨册的秋官,见到他,秋官恭敬地行礼:“见过少司寇。”
季疆听他声音甚是洪亮,不由得停下脚步,散漫地四处打量,问:“书精……不,恩怨册一直是归柳看管,怎么许久不见他了?”
那秋官答道:“少司寇日理万机,许是忘了,四个月前刑狱司遭遇偷袭,关押在夏韵间的仪光战将和当日负责看守的归柳秋官,都失踪了,至今未见踪迹。”
季疆没什么良心的胸膛里到底闪过一丝丝愧疚。
从众生幻海里出来后,又遇到源明帝君自爆真身,他整个儿没精打采到今日,什么都懒得想懒得管,倒把归柳这小子给忘了,多半是当日跟仪光一起被源明帝君掳走了,搞不好吃尽了皮肉苦,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你明日去源明帝君紫府一趟,带上我的话。”季疆懒洋洋地说着,“就说赶紧把归柳还来,别叫我亲自过去,闹得难看。”
那秋官嘴上应下,面上难免困惑。
一直以来,刑狱司跟源明帝君简直水火不容,季疆每每提到源明帝君,都十分不客气地称之“源明老儿”,以他的做派,若知道归柳被源明帝君扣押,早就该杀去脸上,怎么反而客客气气让带话了?再说,源明帝君何时听过刑狱司的话?
这位季疆少司寇的行事当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季疆没去管秋官复杂的心事,兀自出门上了车,在云海里行了不到半刻,他忽然又吩咐车夫:“停下。”
车辇远远在云海中停驻,季疆抱着胳膊往前飞了一段,淡道:“跟了我好几天,出来吧。”
云海中有浅紫身影一闪,很快,池滢便落落大方地现了身。
上回见她是在假太子酒宴,那会儿她还做帝君装扮,头戴冠冕,如今却把冠冕下了,又做回公主的打扮,金色珠串在鬓边细碎摇晃——有些眼熟的头饰,幼年时她常戴这个头饰。
季疆眉头皱了一瞬,不客气地问:“什么事?”
池滢微微一笑,躬身行礼——行的是见太子礼,她语气平静:“重羲哥哥,好久不见。”
季疆的回应极冷淡:“谁是重羲?指鹿为马的闹剧帝君亲身体验过,怎么?想让我也尝尝味道?”
池滢立即换了称呼:“季疆哥哥,这些日子你也不说来看看我,你不来,只好我自己来,可我又怕打扰到你,远远看着你平安无事,我心里能安生些。”
季疆半点与她扯掰的心情都没有,尽情施展刻薄:“长着胡子的老神尊天界多得很,帝君尽可抓着他们,叫哥哥叫爹爹都随你喜欢,还是说,要我帮你抓几个过目?”
这还气不跑她?他就不信了。
池滢面色果然变了,然而只一瞬又重现笑意,眼神里甚至带了些怜爱。
她小声道:“季疆哥哥吃了许多苦,有气没处发,和我闹两句,我高兴还来不及。”
……她脑壳定是漏了缝,也不知进了多少水。
季疆无话可说,转身欲走,冷不丁却听池滢急道:“那个叫归柳的秋官不在源明老贼的紫府。”
“你怎么知道?”季疆的眉头又拧起来了。
他晓得池滢恨极了源明帝君,要不是自己拦阻,假太子酒宴她就要出手报复,她是压根不在乎能不能成,只想倾泻恨意。假太子遇刺后,几个月没见池滢有什么动作,近几日更是被季疆发觉她暗暗跟踪自己,他还以为她会老实一阵,居然连归柳不在源明紫府的事都知道?
池滢眉梢微扬:“我知道的事多着呢!季疆哥哥,我来帮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那就帮帮忙,回栖梧山待着。”
季疆再不客气,右耳上的金蛇倏地落进云海,丈余长的蛇尾“呼”一下往池滢身上扫去,谁想她既不挡,也没躲开,结结实实被蛇尾砸中,痛呼着飞出去老远。
她竟不是装的……季疆终觉意外:“青鸾火呢?”
池滢瘫在云海里半天爬不起,前所未有地狼狈,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只是想帮他,只是想有用些。
父亲自戕后,她除了满腔恨意支撑,已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力量,因那恨意里还有无数是恨自己,恨自己竟然迷恋过源明帝君。那段无比煎熬的黑暗日子里,季疆是小小的慰藉,而在发觉他真实身份是重羲太子后,池滢才觉得生命里又有了光。
源明不过是个觊觎帝座的虫豸,真正的天帝血脉还活着!重羲哥哥还活着!
池滢为他奉上所有的青鸾火,倾尽一切,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她也想有绝顶的智慧与意志,有无与伦比的天赋,面对血海深仇,可以面不改色,苦心钻研,一朝报仇雪恨,畅快淋漓。
可她没有这些。
她的天赋就那么多,现实的惨痛无论施加多么强大的力量,平庸的天赋注定她做不了武神,连孤注一掷以命换命都不行。
还不如拿去换更有价值的季疆。
她想象过无数次季疆来找她的情景,想着他会怎样道谢,亦或者只是闲闲笑着扯些别的胡话,怎样也好,可他始终没找来。
既然如此,她来看他也一样,哪怕是躲在暗处,见他言谈说笑已是极好。
直到今天听见季疆提到归柳,池滢才忍不住现出身影。
不奢求季疆待她如幼年时亲近,可他毫不留情地出手,好像把她精心搭建的某个东西也打翻了。
池滢慢慢坐起身,竭力维持镇定,勉强在发髻上摸索,没摸到珠串,它们断成了好几截,散落在云海里。
一直站在远处的身影缓缓踏云而来,片刻后俯身蹲下,摊开手掌伸到她面前,掌心里是那串断成好几截的金色珠串,总共十八颗,一颗没少。
“你的青鸾火呢?”季疆又问一遍。
池滢使劲眨眼,一把抢过断裂的珠串:“你以为……怎么安然无恙……没了。”
她的声音低而乱,季疆却一下听明白了。
神族闯入众生幻海,本应受到天道责罚,尤其是他还引发了幻缘花,纵然其后花自败,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幻海。
他想起自己后来找两位仙祠执掌者道谢并致歉,雍和元君与月老都露出过欲言又止的表情,元君还抱怨“用多少神力也换不出来疯犬”,后被月老岔开了话题。
那时他没注意这些细节,如今想来,他们定是亲眼目睹了池滢用青鸾火把他换出来的情景。
她用尽所有青鸾火,来换他。
季疆抿紧唇,面上神色有一瞬的复杂,很快又恢复漠然。
“起来。”他的手没有收回,一动不动悬在池滢面前。
池滢犹豫良久,终于把手递过去,被他一把拽起,她站立不稳,朝他胸前靠了下,又恐他厌烦,急忙后撤,他却抬手,安静地在她背上轻轻一扶。
“这么多年,你还是意气用事,不想后果。”季疆淡淡开口,“毫无长进。”
是终于在她面前默认自己的身份了?
池滢竭力压下哽咽,吸了吸鼻子:“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我没有办法,源明老贼逼死父亲,弄出假太子……我没有办法,我只能……”
她忽又抬起头,眼里满是光:“可你是真的,季疆哥哥,你是真的。我确实没多少用,可也能帮上忙,绝不添麻烦,我……”
“什么真的假的?”季疆面无表情打断了她的话,“你怕是有什么误会,这里没有什么忍辱负重雄伟筹谋,真以为天界人人都想坐那个宝座?看话本故事看昏头了吧?”
大劫阴影下,他和祝玄不过是隐姓埋名得以偷生的昔日帝子,兴趣使然整肃刑狱司,正正天界的歪风邪气,加上水德玄帝的护持,看起来光鲜亮丽。然而,又能持续多久呢?说不定明天大劫来了,他就被欢呼着送进去扛劫,一个不行还有个祝玄。
这件事他一开始就知道,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地体会着,是因为父亲那封信吗?
这些日子他浑浑噩噩,像是最重要的主心骨被抽掉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日日来刑狱司,也不过走个过场,要不是秋官提起,归柳还被他忘在脑后,更不用说池滢的血海深仇,她想借他的手复仇?她还不知道源明正是以前她也很喜欢亲近的成饶,世事就是这么荒诞。
不等池滢再说话,季疆另起话题:“归柳现在何处?你从何得知的?”
池滢怔了片刻,才道:“我家有个莫名失踪好些日子的女仙,前两天伤痕累累地回来了,说她被下界一个妖君捉走,一直在地牢里关着,与她一同关押的还有个叫归柳的秋官,是他相帮,女仙才得以逃脱。”
归柳是怎么从源明帝君手里转到下界妖君地牢里的?
季疆一时捉摸不透,粗粗询问妖君洞府方位,便再无一句废话,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季疆哥哥!”池滢急急追在后面唤他,“青鸾火是我心甘情愿!并没有借此胁迫……”
“没有吗?”
季疆回头看了她一眼,那说不出意味的冷淡的目光,让池滢的心瞬间沉到最底,一下僵在原地。
“胡乱押宝,是你糊涂。”季疆缓缓说着,“恩情我记下,怎么还由我决定。池滢,天界两次大劫,什么都变了,你该长进些,好自为之。”
池滢愣愣地看着他的长车疾驰而去,她还想追,还不甘心,可双腿却软得腾飞不起。
断裂的珠串还戳在掌心,她突然抬手,狠狠将它们扔进了云海。
*
却说长风山地处偏僻,进了冬天,雪几乎下个没完,当最后一点积雪终于化干净时,姗姗来迟的春天才染绿了小片山林。
肃霜清晨一出门,见院里的梨树冒出了花骨朵,忍不住绕树欣赏许久。
“这儿的花开得可真够迟的。”她嘀咕着,伸指轻轻弹去花枝上的水珠,“种什么都难活,怪不得凡人不爱住这儿。”
好在她不是凡人。
肃霜转过身,四处打量自己的小院落。
其实也不能叫“院落”,学会怎么搭木屋后,她把屋子建得随心所欲,平地上一排,树上两间,坡下河畔还有一间,各个房屋之间用河里捡来的鹅卵石铺出细细小路,再种上各种花树,看着又怪异,又还挺热闹。
今日云薄日盛,是个好天气,肃霜拎起小药篓,去西边的小小草田里割仙草。
她谢绝了师尊留在这里开辟洞天,只向他要了些仙草仙花种,独个儿把自己的“洞天”建出来,虽说还有不少简陋处,但慢慢来嘛,等她有了能真正开辟洞天的修为,她就建个最华美最舒服的窝。
收集好最新鲜的仙花仙草,肃霜轻飘飘地旋身而起,眨眼就落在河畔木屋前。
推开门,屋内暖洋洋香喷喷,地上铺着柔软的布垫,好几只兔子在上面蹦蹦跳跳,耳朵晃个不停。
“吃饭喽,盒盖。”
肃霜抓起一把仙草,兔子们立即蹦跳过来,吃得津津有味。
刚巧河神才起床,正出来伸懒腰,见那木屋门开着,便笑眯眯地招呼:“肃霜神女早啊,你又在喂兔子……喂盒盖啊?”
又说错了……河神暗暗吁了口气,不知什么缘故,肃霜神女非管这些兔子叫“盒盖”,偏生自己口拙心笨,但愿别惹她不开心。
肃霜笑着与他招呼,因觉有一只兔子依偎过来,她便将它抱起,细细抚摸耳朵。
河神笑道:“神女大方,喂盒盖吃仙草,是要生出灵性了吧?盒盖要做仙兔喽。”
“仙兔可不够。”肃霜轻轻搓兔耳朵,“回头我还要教盒盖说话,那才热闹。”
把凡兔喂成仙兔还要它们说话,她到底是什么奇怪想法?
河神着实猜不透肃霜神女的心,不过也习惯了,最初肃霜突然出现,大家是带了些讨好的劲儿,可时间久了,察觉她虽有些怪癖的地方,但性子挺好,大伙儿对她到底是生出点真情实意来,渐渐越处越融洽。
河神索性上岸,也抓了一把仙草去喂盒盖们,暖洋洋的春风吹过来,他刚打了个呵欠,却听长风山神惊慌失措地在不远处叫嚷起来:“不好!出事了!”
下一刻他便落在河畔,浅灰的衣襟上血迹凌乱,花白的胡须都红了一截。
河神唬得险些蹦起来:“怎么了这是!”
长风山颤声道:“快、快跟我来!出大事了!素竹说亭亭……亭亭被妖抢走了!”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各山水之神的名讳肃霜也熟悉了,此地以长风山为中心,山连山水连水,地势十分复杂,山神河神足有十来个,亭亭正是那爱穿羽衣的美貌女河神,素竹则是东面另一座山的年轻山神,他俩年岁相仿,时常结伴游玩。
难道是游玩途中遇到寻衅的妖族?可妖族作乱多数冲着凡人,附近方圆百里渺无人烟,想乱也没得乱,怎么还能冲着山神土地来的?莫非又是像环狗那样心怀叵测的妖君?
肃霜一面想,一面默默跟在他俩后面。
长风山神几百年没这么慌过,声音抖得厉害:“我一大早下山遛弯,冷不丁就撞见素竹滚在山脚下那块芦苇地里,满身满脸都是血,一个劲跟我说什么‘救亭亭’,‘亭亭被妖抓走’……唉!我这半条老命都被吓没了!”
说话间,山脚芦苇地到了,老远就看见素竹满身血污,躺在空地上,附近得知噩耗的山神土地们围了一圈,都不敢凑近,毕竟没见过如此血腥场面,个个只慌得交头接耳,不知所措。
长风山神更急了:“你们别光看着!疗伤啊!上个药也行!”
周围神仙们惭愧地连连摇手,能在这鸟不拉屎地界做山神土地的,都是些懒散小仙,他们哪里懂这些!
长风山神又转向河神:“河神洞府里有什么灵丹妙药吗?”
河神慌得结巴了:“我又不是龙、龙王,哪、哪来的……”
“我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肃霜忽然开口,走到素竹身边俯身细看伤处,旋即手腕一转,一只不大不小的药匣落在身前,内里工整地摆着绷带瓷瓶等物。怎么说也是延维帝君的弟子,虽然学的不是炼丹,可常用的伤药她还是会做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仔细处理好伤势,她唤起雨露洗手,一面道:“是咬伤,所幸于性命无碍。”
听到“于性命无碍”,诸神终于松了口气,长风山神奇道:“难道是被妖兽咬的?可妖兽为何会抢走亭亭?”
肃霜正要说话,却听素竹虚弱的声音响起:“……亭亭被妖……抓走了。”
见他醒了,山神土地们呼啦啦全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问得乱七八糟,长风山神总算能镇点场面,高声道:“都别嚷嚷!我来问!素竹,你从头说,到底怎么回事?”
素竹喘了片刻,低声道:“昨天我和亭亭……约了今早来芦苇地看日出……”
谁想日出没看着,反而遇见了个极厉害的妖。
“他……身形高大,穿着花袍子……”素竹虚弱地说着,“他看了亭亭一眼,伸手就来捉……我想拉着亭亭逃,可他变成了一只豹子……他好生厉害,绝不是普通妖族……我听他喃喃自语……说什么跑了一个,要凑齐九十九个神族……”
长风山神不由沉吟:“凑齐九十九个神族?竟有如此胡作非为的妖!”
素竹嘶声道:“他很厉害!不是……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亭亭……很危险!赶紧去找下界巡逻秋官……此事须得刑狱司……”
长风山神二话不说,当即起身:“好!素竹别急!我这便去南天门递状子!”
一只手忽然拦在他身前,竟是肃霜,他不由错愕:“肃霜神女,您……”
肃霜摇了摇头:“不知道妖族洞府方位,等秋官们赶来,亭亭可能已经没命了。”
这可真真切切是经验之谈,她好歹在刑狱司待过些时日,纵然秋官们行动再利索干脆,找到妖府方位也得花许多时间,且秋官只管剿杀作乱之妖,剿杀完了,才会救助留着命的幸运儿。
上回刑狱司联合神战司对付环狗妖君就是,打完了才救,要不是自己先行一步,盒盖早成兔毛了。
“我去探探妖府方位。”肃霜掸了掸袖子上的血迹,“那个妖往什么方向离开的?”
素竹颤声道:“依稀是……是往西南方向……可是、肃霜神女,他真的……十分厉害……”
“又不是找他打架。”
肃霜旋身一跃,霎时间风声平地而起,华美的吉光神兽踏风疾驰,再一个眨眼,便已消失在天边,徒留余音袅袅:“等我探清方位,再递状子。”
诸神愣了半日,惊呼声才阵阵响起。
这便是传说中的吉光神兽么!亲眼所见,才明白“疾若闪电”绝非夸大之词,真有这么迅捷!
长风山神一个劲搓手,老泪纵横:“吉灯少君……我早知少君与上面那些鼻孔朝天的家伙不一样!”
一旁的河神失笑道:“那你还管人家叫少君?连我都看出来神女不爱这称呼。”
长风山神立即改口:“是我粗心!肃霜神女有情有义,心存大爱!”
“有情有义心存大爱”的肃霜对此一无所知,刚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她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这群小仙心里已然光辉万丈,她只是不想看到大伙儿失魂落魄。
在长风山住了这些日子,虽谈不上深厚情谊,但他们带给她的热闹是真切的,或许有一天她终要离开,可在离开前,她还是希望笑声与热闹能不变地持续下去。
迷离的星霞之光自吉光神兽的皮毛上散逸,精准地捕捉住风中残留的亭亭的神力,在半空画出曲折长线。
这一手还是跟以前某个紧追不放的兔妖学的。
肃霜沿着长线踏风而行,因为有过独闯环狗妖府救盒盖的经历,在自保这方面她还算有底气,仙丹都能跑,何况吉光神兽,所以她一点不紧张,甚至还有闲暇看看风景。
然而没跑一会儿,四下里像是起了薄雾,渐渐越来越浓,遮蔽视线,肃霜骤然停下了脚步。
这雾气颇不寻常。
她环顾四周,所见只有茫茫一片白,是谁故意设下的?想遮挡下方景象?
神力的长线断断续续曲折向下,看样子妖府就在附近。
肃霜沿着长线缓缓朝下追赶,雾气反而越来越浓,终于连长线也看不见,她试着继续向下,四蹄却踏在枝叶上,发出簌簌响动——落地了?
下一刻,左侧传来厉喝声:“此处乃嗽月妖君的洞府宝地!何人擅闯?”
嗽月妖君?坏了,居然是个妖君。
肃霜唤起灵风隐藏身形,无声无息落在地上,浓厚的雾气瞬间散开,她竟是落在一条极宽敞的莹白石阶上,石阶尽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想来便是妖君洞府了。
这嗽月妖君好大的排场,妖府建得比天界许多帝君紫府都气派。
肃霜四蹄御风,静悄悄地沿着石阶向上飞,只听方才的喝呼声又响起:“不要以为隐蔽身形就找不到你!惹得妖君不痛快,叫你生不如死!快!传进去,有鼠辈来捣乱!”
……这儿看守的妖好生警惕,看样子嗽月妖君比环狗要细心谨慎得多。
肃霜腾飞而起,直奔殿顶而去,妖府比想象得还要大,只是一上去便有雾气遮挡,看不清下方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她只追着神力长线的方向走,拐了数道弯,急转直下,她又一次停下脚步,静静望着眼前巨大的洞窟。
足有十几名妖兵守在洞口,上方张开巨大的妖族封印,想偷偷进去显然不可能。
肃霜变回人身,藏在阴影处,四处寻找破绽,没一会儿,却听洞窟里传来阵阵嚎哭哀求声,听着竟有点耳熟。
看守的妖兵们反而个个讥诮地笑起来,其中一个说道:“都说刑狱司秋官铁骨铮铮,进了黑屋,还不是只有求饶的份。”
另一个应道:“还当他多硬气,居然敢鼓动囚犯一起跑!哼,害我们也挨一顿板子!”
刑狱司秋官……肃霜不由抿了抿唇。
怪不得声音耳熟,是归柳,他怎么落到嗽月妖君手上了?
思忖间,又有妖兵化作阴风落地,高声道:“都别动!守门的说有鼠辈进来了!别放过任何异状!”
不好,看样子洞窟是进不去了。
肃霜正犹豫,却听洞口的妖兵又嘀咕起来:“不是说刑狱司和神战司最近都出了事?天界那群杂毛还有谁敢跑来捣乱?”
另一个妖兵轻声道:“别管那么多,警惕着些就是了!妖君正到了最关键处,万一出什么纰漏,可不是挨板子的事!”
说是这么说,然而好奇心无论人神妖都难以避免,妖兵甲悄声道:“你说妖君到底想干啥?抓这一群仙童啊神仆啊,个个神力浅薄,屁用没有……难不成是打算尝尝神族肉?哎,说起来,我上回好像见到妖君在玩一团障火……”
妖兵乙使劲拿眼瞪他:“噤声!这也是能说的?咱们妖君又不是环狗那种蠢物!”
有障火?
肃霜退意顿生,以前她是仙丹身,现在不一样,障火沾了神躯就完蛋,她可不想也去搞什么剔除障火。
她转身正要腾云而起,却听妖府大门前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锣声,杂乱的叫嚷与脚步声霎时间此起彼伏,没一会儿,便有阴风团团而至,急道:“是刑狱司的少司寇!少司寇来了!”
肃霜情不自禁停了一下。
……也可能来的是季疆,毕竟若是祝玄,妖兵们嚷嚷的该是“疯犬”这个更有名的称号。
不过妖兵们对“少司寇”三个字的反应要激烈得多。
当日刑狱司神战司联合起来剿杀环狗妖君的影响至今仍有余波,没做什么亏心事倒还罢了,偏生他们心怀鬼胎,当下一个个都慌了神,有拔腿便逃的,有原地乱窜的,还有的一个劲问“妖君怎么说”。
很快,连洞窟里的妖兵也被惊动了,争先恐后往外跑。
看来“刑狱司少司寇”几个字光拎出来就有巨大杀伤力,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肃霜见洞口的妖族封印散去,立即瞅准空隙,风一般钻了进去。
不出意料,这里果然是妖府地牢,内里超乎想象的深,地下似有好几层,看守的妖兵是跑了,然而牢门紧闭,哭喊求救声连绵不绝地从门后传出来,她细细听了半晌,没听到亭亭的声音,不知她被关在哪间。
靠北的偏僻角落有一扇玄黑铁门半开半掩,十分与众不同,看上去像是妖兵们从里面仓皇跑出,没来得及上锁,莫不是他们嘴里的“黑屋”?
肃霜悄无声息钻进铁门,便见满地血污残肢,数不清多少刑具乌泱泱堆在里面,牢房顶上倒吊着一个血色身影,正是归柳。他虽血肉模糊,手上动作却利索,正把身子折起来撕扯脚上的铁索。
秋官的敏锐令他察觉到有谁进了屋,立即警惕地扫视一圈,哑声道:“谁?”
“救星。”
肃霜答得利索,现出身形扬手一挥,清光“唰”一声切断了铁索上的封印。
归柳重重砸在地上,顾不得呼痛,只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跌进众生幻海没事……”
肃霜毫不客气打断他:“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河神?今天刚被嗽月妖君抓进来的。”
归柳诧异地看了她一会儿,终究顺从地接上她的话题:“今天刚抓,是不会送来这里的,得先在妖府南边的戮心池里泡上三天,泡得一点气力没有,再捆进地牢……哎!你去哪儿?戮心池?别去!妖府里遍地机关,里面全是障火!”
这帮妖君怎么就是跟障火过不去呢!
肃霜叹了口气,只得停下脚步,伸手在袖中摸了片刻,掏出一只瓷瓶丢向归柳:“吃药,你的鬼哭狼嚎外面都听得见。”
归柳气急败坏:“我那是装的!对敌示弱,叫他们放松警惕!再说了,我听到少司寇来了,叫高点给他们指明地牢方向也不行?刑狱司秋官哪会这么容易屈服!”
是哦,有没有放松警惕尚且不知,妖兵们挺乐呵倒是真的。
肃霜眉梢微扬:“你别把今天碰见我的事说出去,我就替你保密鬼哭狼嚎。”
“都说了不是……”
归柳的大力辩解又一次被她毫不留情打断:“你是怎么被抓的?”
这下轮到归柳叹气了,叹着叹着,他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源明帝君抓走了仪光,我不但没能阻拦,反而成了胁迫她的工具。”
那时仪光的神情,他至今忘不掉,只要一闭眼,她那张绝望的脸便会浮现。
归柳死死咬住嘴唇,声音里到底泄露了一丝脆弱的颤抖:“仪光被他带走,他的部下把我带到下界,想神不知鬼不觉杀我灭口……我以命相搏,终于逃脱,只是伤势过重,倒在林间,醒来时已落入嗽月妖君手里。”
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只是这虎穴更难逃脱。
“嗽月妖君亲自替我疗伤,妖府里也是一派祥和,我原以为他心存善意,他请我进戮心池,我便没有多想……唉!都怪我无用无能!我不配做刑狱司秋官,我……做什么都不配……”
归柳抓着血淋淋的袖子奋力擦脸,擦了半日,脸更脏了。
肃霜默然片刻,忽然又问:“嗽月妖君抓九十九个神族到底想做什么?”
归柳双肩一震,顾不得沉浸在颓废的情绪里,起身道:“你的丹药能恢复神力,真是再好不过!别在这里说,走!趁妖兵们乱着,先把地牢门全打开!”
肃霜给的丹药虽有用,可要等神力完全恢复,起码得一个时辰,时间宝贵,他耗不起,当下从墙上摘了一只乌沉沉的玄铁板,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这座洞窟最底下有无数岔道,我被关了这几个月,终于找到能逃出去的路,可惜只帮一个女仙逃离就被发现了,不过没事,还有其他能逃的路。”
那名女仙是栖梧山青鸾一族的,比他早一个月被抓,据她所言,“收集九十九个神族”是嗽月妖君亲口说的,且一定都得是身份低微,行事低调,寻常不起眼者,如此才能在“事成之后妥善回归”,“寻不到破绽”。
归柳被困的四个月,偷偷与其他被困神族接触过许多次,正如那女仙所言,地牢里七成都是神仆女仙之类,剩下的也有类似仙童这类在各司部担任杂务的,总而言之,不管放天界还是下界,都是随手一抓一大把的寻常小神,突然失踪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可正是他们,才是神族日常往来的基石。
“我起初猜不透嗽月妖君想做什么,但总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一直找机会逃。失败后第二次被送进戮心池,我才发现妖府里大有玄机,竟藏了障火!”
嗽月妖君是想让这些小神染上障火,再各归其位?
这恶毒的法子令归柳浑身发冷,更可怕的是,真的能成!一旦成了,其影响之广,破坏之巨大,远非环狗妖君的小打小闹能比。
肃霜听着听着,终于察觉一些不对劲:“他只是个妖君,如何精准判断神族职务?”
就算天帝还活着,也不可能这般精细微妙地做出判断,悄无声息掳走一个神族,还得是低调的,不起眼的,还得避开诸如刑狱司神战司这些司部里的杂务小神,这需要庞大数量的耳目,下界妖君有这本事,直接当天帝得了。
归柳神色阴沉,忽然“哼”地一笑:“千岁以上八千岁以下者,都要去天界领份差事,你也是其中之一,忘了这事?”
肃霜不禁吸了口气,确实,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上界,恐怕这会儿还留在萧陵山做仙丹,而召集诸多仙神回天界领差事,正是源明帝君的主意。
“源明帝君?”她问得直接又简洁。
归柳还是低笑,他向来直爽,这般阴阴冷笑十分罕见。
他淡道:“刑狱司断罪要靠证据,秋官职责是找出证据。”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洞窟最底层,归柳站在中间,深吸一口气,将恢复不多的神力尽数灌入乌铁板,旋即奋力掷出,只听“呜”一声,乌铁板似龙一般盘旋而起,一层层自下至上,将地牢门撞了个稀碎。
“都下来!”归柳高声道。
被关了多日的神族们手足并用地逃出来,归柳领着他们往洞窟深处的岔道疾驰,见肃霜并不走,他急道:“一起走啊!戮心池真去不得!别担心,少司寇来了,一定能救下……”
话音未落,却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响彻妖府,嗽月妖君的声音似砂石般粗砺,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我嗽月是什么身份?少司寇家里的秋官丢了,却来找我要,好生荒唐!也罢,就当给水德玄帝他老人家一个面子,您请进,找到了,我任凭处置,若找不到……”
说到此处,他呵呵冷笑:“那就只好留您多住些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