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独我不得饮春风
十四郎2024-07-30 15:5113,384

归柳心中登时一紧。

嗽月妖君这话什么意思?以两位少司寇的眼力,那遍地机关与障火藏得再好也没用,他哪来的底气口出狂言?难不成是要跟刑狱司硬碰硬?

下界妖君众多,有喜欢叱咤风云的,也有无比低调的,嗽月妖君是后者,在出事前,归柳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只知道他年岁比獓因妖君还老上许多,且他既不迫害凡人,也不与上下界各路仙神往来,几乎是个透明的,也正因此,归柳才狠狠栽在这里。

现在想想,他闷声做狠事,背后兴许还有源明帝君的关系,搞不好真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手段。

坏了,方才不该将神力用尽……归柳无奈地搓着手指,连个传音符都递不出去。

很快,嗽月妖君的声音又震天彻地地响起:“哦?少司寇要彻查我府中地牢?小的们!把地牢大门封印全开开!里面关着的都带出来!给少司寇过目!”

……奇怪,他为何这样粗声大嗓,嚷嚷得全妖府都听见?

归柳满心惊疑,忽听肃霜低声道:“妖兵们回来了。”

她耳力灵敏,早已听见妖兵们不祥的动静,这个嗽月妖君训化手下着实有一手,听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段话,妖兵们却一下明白他的真意。

看样子来的是季疆,威慑力不够,妖君选择跟刑狱司开打。

那边厢一无所知的归柳还在给奔逃的神族们壮胆:“你们只管往岔道里跑,可以躲的地方很多!放心!少司寇来了,还有我挡在这里,不会……”

他挡得住谁?这会儿来只兔子都能把他撞飞。

肃霜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他们是来杀你的。”

什么?!

归柳的惊呼卡在嗓子眼儿里,只觉四周景致瞬间变成一道道不规则的线,一眨眼功夫,肃霜已拉着他奔进岔道深处。

“哪里出去?”她问。

她不是书精!她是闪电吗?

归柳倒抽一口凉气,早先的回忆一下蹦了出来。

当日假太子遇刺,两个少司寇说是跟一只吉光神兽一起掉进众生幻海里了,他没有亲眼目睹,然而有见证过程的秋官说,吉光神兽是肃霜变的,个中缘由想破头也想不出,连猜都不知往哪儿猜。

此次意外重逢,肃霜的语气神态举止都与往昔大异,实在不晓得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归柳欲要询问,又觉不妥,且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他只好把疑惑一股脑丢去脑后,应道:“左边第二个岔道,然后往右往左往右,出去是妖府小花园的一个角落……”

一语未了,肃霜已停在小花园角落的假山后了。

这就是吉光神兽?!

归柳瞠目结舌,怪不得她老是敢独个儿闯龙潭虎穴,谁能留住她?

“自己藏好。”

肃霜丢下一句话,转身要走,归柳急道:“等下!你要去戮心池?我和你一起!还能替你避开那些隐秘机关。”

这可是活生生的吉光神兽!凭她能这么快,说句在妖府里来去自如不算夸张,这条大腿说什么也得抱住。

“穿过那条黑砖小道,往南一直下去,避开……哦,你跑得快,不用避开。”

此刻归柳眼里的肃霜再不是曾经那说话云里雾里的书精了,他满胸膛只有面对强者的仰慕,说话都不自觉恭敬起来:“刑狱司有肃霜秋官,真是如虎添翼。”

看样子势利眼这个东西,任谁都难免沾点儿。

肃霜止住他试图酝酿阿谀之词的势头,又一次抓住他的胳膊,语气平静地说了两个字:“指路。”

*

季疆懒散地拢着袖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妖君府邸。

这排场,内里这些妖兵的素质,比昔日的硬骨头环狗妖君还高上不少,然而嗽月妖君这名儿,即便他身为少司寇,也几乎毫无印象。

多年经验告诉他,越是这种低调透明的,越是容易爆出惊天恶行,且人家摆出了十足的底气,都口出狂言了,一定是个难缠至极的妖君。

怎么办?要不要开打?

季疆微微吁了口气,不大情愿地拨了拨头发。

按说昨天池滢提到“下界妖君私自囚禁神族”,里面可以深究的东西很多,是不是又一个环狗?是不是背后有天界势力相助?囚禁秋官,是不是冲着刑狱司来的?

可他现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眼前这陌生的妖君即便犯下什么滔天罪行,他也懒得管。

再怎样,比得过天界大劫?他将要为这些肮脏的东西,只身扛劫吗?

看着悬浮半空,气势汹汹的嗽月妖君,季疆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笑意,旋即悠然退了一步,浑不在意地开口道:“罢了,妖君如此大方,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不用这么大动干戈,归柳当真不在,那我们走。”

他竟真真毫不犹豫转身便走,冷不丁妖府大门“咣”一声巨响,重重合拢。

嗽月妖君森然道:“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当我这妖君府邸是什么荒郊野岭?一介小辈,给几分薄面唤你一声少司寇,你还想往我脸上踩?”

哦?不简单,是他想打。

季疆抬起头,终于认认真真细细打量起这位嗽月妖君。

妖君身材高大,须发花白,看年岁起码跟獓因妖君差不多老了,却穿着一件松垮又华丽的花袍子。他说话时粗声大嗓,起伏激烈,面上神情却又相对平静,自始至终,他都用一种奇怪的、居高临下看蝼蚁般的眼神看着他们。

他十有八九藏着什么惊天手段。

季疆看了看身侧的秋官,他这趟下界只为了寻回归柳,没带几个战将秋官,真打起来,他不确定是不是又会破坏逆身玄冥阵的效用,若是再一次暴露真身……

不知为何,他莫名又笑出了声,直勾勾盯着嗽月妖君,颔首道:“妖君一定要我彻查妖府,我自当领情。”

他右耳上的金蛇瞬间落地,化作十几丈长,冲着嗽月妖君无声地吐信子。

“陪你耍耍。”

季疆笑着,手腕一转,比身体还高的长钩神兵被他握在手中。

*

戮心池位于妖府最南边,远是不远,然而路上妖兵无数,肃霜一路拽着归柳这个拖后腿的,时间全耗在躲闪上。

“当心那边的花丛!别碰!那是机关!”

归柳使劲发挥作用,然而这一路过来,不要说碰机关,肃霜的裙摆连一根草都没沾上,眼见她轻飘飘闪过花丛,归柳想补充点有用的,却又不知还能补什么。

他只好低声道:“妖兵都在往妖府大门附近聚集,可能要打起来了。”

那不是挺好?打架的打架,救人的救人,两边都不耽误。

肃霜躲在树上,打量着下方院落。

院落不大,四周一圈回廊,正中是一汪湛蓝池塘,湿润的热水潮气弥漫,池中影影绰绰,可见数道身影。

“那是戮心池?”肃霜问。

归柳点头悄声道:“池水的热气也会消耗神力,要快,千万别沾着池水。”

肃霜侧耳静听了一会儿,确定院落里没有看守妖兵,当即旋身而下,无声无息落在戮心池畔。

湛蓝的池水里正泡着三个神族,亭亭果然正在其中,半边身子软软地瘫在池边,像是睡着了。

肃霜一把将她从池中捞出,毫不留情在她脸上抽得“啪啪”响。

“亭亭。”她温柔的语气和下手的凶狠仿佛不是一个人,“亭亭快醒醒。”

亭亭懵懵懂懂“嗯”了一声,像是做着什么美梦,不甘不愿地呢喃:“什么……我还在和季疆神君……玩儿……”

肃霜下手登时越发残暴。

天真多情的亭亭河神终于被抽得清醒过来,“哎哟”直叫:“别打!我错了!这是哪儿?”

肃霜正要说话,却听妖府大门处传来惊天动地的豹吼,妖风呼啸而起——是打起来了!

她一把拽起亭亭,不想雾气中金光骤然一闪,下一刻便有一道身影重重砸在戮心池畔,他手中握着比身体还高的长钩,一钩之下,雾气散尽,露出半张血污的脸,眉目浓秀,唇齿却不再含笑。

亭亭抽了口气:“啊……他是……”

是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季疆神君。

肃霜压根不给她第二次出声机会,拎着后领,身形一晃,已落回院外树顶。

“少司……”

归柳兴奋的高呼也被她冷酷地硬生生按回去。

“别出声。”肃霜压低声音,视线从亭亭身上扫到归柳身上,“你们再叫,我马上自己走。”

归柳敏锐地察觉到她语气里藏着货真价实的敌意,不由诧异万分。

奇怪,肃霜与季疆之前的关系有这么糟糕?应该说,只要不眼瞎心盲,都能看出肃霜与祝玄之间暗潮汹涌,可她跟季疆有啥纠葛?是不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不对,等一下……剿灭环狗那次?

归柳一瞬间在脑海里搜刮出许多零碎细节,如果他俩有龃龉,多半源自剿杀环狗那会儿,季疆拿仙兔垫脚,被肃霜踢断了几根指骨……说起来,他们跌落众生幻海之前,也有传闻说“季疆被吉光神兽踢得满身血”,原来他俩暗地里憋着恩怨?怎么之前半点没看出来呢!

虽然很想为尊敬的少司寇辩解一二,但此时此刻,吉光神兽这条大腿明显更加牢靠,归柳聪明地把嘴闭得死紧。

一旁的亭亭倒是终于从迷梦里彻底回过神,惊恐又慌张地环顾四周,小声道:“肃霜神女,您、您是来救我……居然劳动您的大驾……”

肃霜取出一只瓷瓶递给她:“素竹受了重伤,大伙儿都很担心你。”

亭亭颤声道:“素竹……都怪我不好,没事看什么日出,害得他……”

现在可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归柳截断她的话头:“嗽月妖君抓你时可有说过什么?”

亭亭深吸几口气,竭力压下哽咽:“他抓我回妖府的时候,说我是最后一个,叫我别害怕……还说他继承了宏愿,做的是天上地下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事……我没听懂,他说以后我就懂了……然后、然后我就被丢进了戮心池。”

肃霜有些奇怪:“他为何要与被自己抓的神族说这些?”

归柳道:“我问过地牢里被关押的神族们,他们都是妖君亲手抓来的,且抓的时候都会絮叨些闲话,要集齐九十九个神族的事就是他自己说的。”

肃霜不由沉吟,这位妖君行事好生诡异,亲手抓捕神族,是不信任手下的能力?可偏偏又对着到手的猎物口无遮拦,是为了安抚情绪?可平白无故被妖君擒拿,他这种安抚跟浪费口水有什么区别?又或者——是想炫耀?是宣泄?

“他继承什么宏愿?”归柳也陷入了沉思,“天上地下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事……说不通啊。”

结合被囚神族们的证词,加上妖府内藏着障火,嗽月妖君的“宏愿”应当就是让这九十九个神族沾染上障火,等他们回归天界后,障火便会无声无息在天界泛滥开。

再考虑到如此精准的抓捕神族,背后多半离不开源明帝君的势力,此时冷静下来想,那障火泛滥的局面对源明帝君到底有什么好处?

障火犹如毒物,主动沾染的神与妖都是为了提升自己修为,而如祝玄那样被迫染上的,若没有极坚定的意志力得以剔除障火,最终都逃不过诱惑,甘心沉沦其中。放任障火在天界泛滥,就是眼睁睁看着天界变成另一个巨大的吞火泽,源明帝君这么多年遍地结党钻营权术,明显想做掌控实权的天界第一位,天界成了空壳子,他岂不是白费心机?

更何况,障火不长眼睛,遇见神躯便扑,源明帝君怎么保证自己不沾上?难不成他也想试试障火的威力?总不至于这么荒谬,应该另有隐情。

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源明帝君不知道嗽月妖君的真实目的;其二,嗽月妖君的“宏愿”并不是要把天界变成另一个吞火泽。

归柳纠结得半边脑袋生疼,长叹一声:“我实在不懂,他们到底想干嘛?”

肃霜忽然问亭亭:“嗽月妖君说话的时候语气和表情是什么样?”

亭亭凝神想了一会儿,小声道:“有点像素竹……素竹有时候跟我说话就是两眼发光,语气比平时轻和。”

……那是因为他喜欢你。

肃霜默默在肚子里替素竹捏了把汗,垂头想了想,道:“看起来,妖君是真有宏愿,独个儿扛了很久。”

不管这个宏愿是什么,至少嗽月妖君打心眼儿里相信且向往之,如今眼看要成功,怎会不热血沸腾?看他行事缜密而隐晦,却仍有想宣泄的时候,对手下三缄其口,对猎物到底没忍住。

但这没忍住终究成了个破绽,让归柳放跑一个女仙,风声迟早走漏——如此说来,怪不得妖君一见季疆就摆出大动干戈的架势,他这是要为了自己的宏愿拼命。

想到这里,肃霜心中陡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急道:“你们神力恢复没有?”

归柳正要说话,便听几下惊天动地的嘶吼声在妖府里炸开,厚重的妖云似太山倾倒,眨眼间四下里变得阴暗无光,妖云密布深处,嗽月妖君现出了妖身,是一只通体漆黑的豹子。

季疆乘着金蛇,闪电般游曳,忽地纵身而起,手里的神兵长钩利落一划,在黑豹脸上拉出一道狭长血口。

打得好!

归柳在肚子里使劲喝彩,不防肃霜突然又道:“他要输,赶紧走。”

少司寇怎会输?归柳忍不住要替季疆辩解,谁知胳膊被肃霜一把拽住,她另一手拎着亭亭的后领,竟当真摆出瞅准时机直接离开的架势。

“不会输!”归柳急急开口,“戏耍妖族是少司寇一贯的……”

“眼睛擦亮点。”肃霜冷淡地打断他,“刚开打就满身血,他不是妖君的对手。”

和妖君干仗,哪有不流血的?归柳兀自不服,然而他也发现了,季疆确实伤痕累累,少司寇官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确实没打多久,不至于这般狼狈。

妖风忽然变得尖锐起来,阴云攒动处,突地又窜出两只黑豹,一左一右扑向季疆,他反应奇快,收回长钩挡在身前,孰料那两只黑豹转而扑向嗽月妖君,与他妖身合而为一,豹头猛然涨大数圈,血盆大口张开,重重咬在季疆右边肩膀上。

骨头寸断的闷响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归柳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竟然、竟然会身外化身……”

天界最精锐的战将也难说练成几个身外化身,嗽月妖君有两个,可谁知他是不是还藏着几个?这下真要糟,要糟!

风势越来越大,肃霜紧盯妖云翻滚处,终于看准破绽,正要疾驰逃离,归柳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我不能走。”归柳很坚定,“我是刑狱司秋官。”

从仪光被源明帝君带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受够了自己的无能与无用,是为了秋官职责也好,是为了心底难以熄灭的不甘之火也好,他一定得做点什么。

“嗽月妖君妖府方圆十里都笼罩着云雾,只要在这十里内不落地不出声,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离开。对吉光神兽来说,再容易不过了吧。”

归柳环顾四周,猛然在肃霜背上一推:“往东!带河神走!”

肃霜就势轻轻腾飞而起,下一刻就见归柳跳下树顶,一路高呼着“少司寇”,奔着缠斗现场头也不回地去了。

没办法,她的胳膊就这么长,拽不住啊。

肃霜晃了晃胳膊,拎着亭亭的后领,一头钻进妖云,冷不丁妖府里“呜”一声怪响,嗽月妖君不知投掷了什么东西出来,光华璀璨,如太阳般跃然升空。

妖君呵呵冷笑:“少司寇不舍得拿出真本事,小命只怕不保!莫不是一心求死?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们,鬼鬼祟祟想逃?都给我留下!”

天顶那光华璀璨的物事“呜”一下开始旋转,四下里的妖云奇雾霎时间流动起来,一条条一缕缕被拖拽过去。

肃霜疾飞而起,眨眼便落在云雾边缘,正要穿过去,却觉身周的雾气像是变成了无数小钩子,一寸寸勾住身体,不让她离开。

这是什么妖术?

她运转神力,竭力朝前飞,可勾住身体的小钩子却仿佛越来越多,牵扯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明明生路近在咫尺,竟怎样也穿不过去。

“肃霜神女?”

亭亭也发觉了不对劲,急忙自己腾云飞起,拽着她的胳膊往外拉:“我神力恢复了一些!我拉着你!”

肃霜奋力与妖术拉扯的力道相抗,见亭亭不受影响,不由奇道:“你没事?”

“我、我还好……”

亭亭一头雾水,这些妖云奇雾确实有拉扯,但似乎并不难挣脱,为何肃霜神女如此吃力?

肃霜只觉身体渐渐要被拉得倒飞回去,当即全力运转神力,幻化出神兽之躯,四蹄奋力踏风,往前猛飞一段,可是很快,与之相抗的拉力再度加重,不止身体,简直像神脉骨头也被勾住,半点挣扎不得。

“肃霜神女!”亭亭再也拉不住,急得满头大汗。

肃霜脑袋往她身上一撞:“自己走!回去让长风山神赶紧递状子!”

亭亭被她撞得倒退数步,一下出了妖雾,只见华美的吉光神兽像是被看不见的巨手擒住,倏地倒飞回浓雾间。

*

季疆手执长钩,半跪在地上。

妖术拉扯的力道似乎已停了,好痛,骨头怕是碎了大半,流了那么多血,他竟然还活着,逆身玄冥阵竟然效用还在,真的假的?这该不会是弥留之际的幻梦吧?

他缓缓抬起头,血红模糊的视界里,只看得见一片苍茫雾气。

嗽月妖君这是什么妖术?把他拽到什么地方了?

他扶着长钩,吃力地站起身,下一刻,身周的雾气突然散尽,遍地芳草如茵,花树成堆,竟是不知何处的妍丽春景。

辛夷玉兰绚烂绽放,铺了半个山坡,那血红艳丽的色泽,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不,等一等,辛夷玉兰是血红色的?

季疆失神地眨了眨眼,他的视线忽然凝住——辛夷玉兰下站着一个纤瘦身影,雪青纱裙,乌发如瀑。

她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尊玉雕,一动不动,望着头顶血红的辛夷玉兰。

鲜艳的血色映在她近乎苍白的脸上,映在她空洞的眼睛里,反射出一层悲戚的色彩,色彩变幻间,玉雕便像是多了一口活气。

这是哪里?为什么肃霜也在?为什么她对着半山坡的红花露出这种神情?

季疆愣愣地看着她,几乎是本能,见着她,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想上前抓住,想看她对自己露出最极致的表情,就像期待最初的妙成昙花盛开。

可骨头断裂的右臂抬不起来,可母亲那丝云般的声音又回荡耳畔。

他究竟是想拿她怎样?

季疆突然无声地笑了一下,这是嗽月妖君的妖术?不知把他扯进什么致命死地,却又幻化出他最想见的身影。

清透的春日阳光落在肃霜柔软的纱袖上,她沉默到近乎凝固的模样,让季疆想起自己在众生幻海里强行架构的幻梦。

那场梦几乎全由他潜意识里最渴望的念头铸就,尤其知道了肃霜正是曾经的吉灯少君后,除去狂喜,还有不甘——重羲才是最先接触吉灯的,小书精偏偏要跟祝玄纠缠不清,他得把顺序理清。

想最先邂逅,想抢在前面,想她所有悸动都朝着自己,他想……

他想在那场不属于自己的未竟旧缘里留下点东西,最好是不可撼动的,她永远也无法避开的——于是刨出心头血洒向她,这一次,她的眼睛是他的血勾勒出来,她的光明是被他夺走……是了,他不想看到她与祝玄继续什么旧缘。

很早开始,他就不想肃霜只盯着祝玄纠缠。

他等了等,忍了忍,最终也不过抢了一场幻梦,依旧是蜻蜓撼大树,听说祝玄至今未醒,可能他们的神魂仍留在众生幻海里,不知道过着怎样甜蜜美满的生活。

长久以来,心里一直流淌着一个声音,渐渐越来越清晰,它说:来缠一缠季疆嘛,祝玄又不会跟她当真。

可他想错了,祝玄当真了。

于是心里的声音渐渐嘲讽起来:就算祝玄不当真,她会来纠缠你?你能给她的,只有愤怒燃烧后的灰,她不想变成灰。

孽缘。

这两个字突然浮现眼前,季疆长长吁了口气,松开神兵长钩,仰面重重倒下去。

现在想这些,实在有点可笑,父亲的信已经说的很明白,大劫迟早再来,到时候替众生扛劫的担子就在他身上压着,父亲把活路给了祝玄,死路给了他。

或许正是这件事,令季疆灰心麻木了这么久,可若父亲选择让祝玄去扛?他也不乐意。

并不是惧怕扛劫殒命,他只是……像那时候被上父放弃,丢进秋晖园,这次他又被水德玄帝放弃了。

季疆很清楚,父亲不是委以重任的态度,他是权衡利弊,放弃了“季疆”存在的价值。

确实,他有什么价值?一直都不成样子。

以前母亲时常责怪她自己,觉得是她太过溺爱,也太过放纵重羲身边的有心者,于是年幼的他被带坏了。

可其实不是的,重羲只是聪明地试探着边界,在边界里胡作非为。

这或许便是天性,他从来不是什么温雅和善之辈。

撞上边界头破血流,也不会让重羲畏惧悔过,唯有母亲含泪红肿的双眼,唯有她给予的信任,才第一次让重羲想要变好。

可大劫带走了母亲,重羲只记得她焚烧神魂时的灼热,还有她无数次的喃喃碎语,叫他活下去,做个好孩子。

他会活下去,然而母亲不在了,他再好又有什么用?

后来水德玄帝收留了重羲,替他隐瞒真身,另取名字,重羲成了季疆。

季疆想,父亲应当也是对他有期待的,为着期待,他也要改头换面,将聪明伶俐发挥到正道上。

这么多年,季疆成了少司寇,做过许多惩恶扬善之事,也发过几次癫,但无论善举还是发癫,水德玄帝都未给过任何反馈,或许是因为他老人家不会像母亲那样苦口婆心。

直到那封信,兜头浇了一身的冰水。

爱重的另一面不是嫌恶,而是无视与冷漠。

很多次,数不清有多少次,在最无声的夜里,季疆静悄悄独个儿构思过——天地再度昏暗冰寒,天上地下束手无策,水德玄帝一脸凝重地看着他,郑重地与他说:季疆,众生命运都在你肩上,责任重大,扛得住吗?

于是他会想很多,想天界庸庸碌碌的众神,想下界茫然无知的凡人,想山林间不知多少居心叵测的群妖。

都挺无趣的,“众生的命运”之类听起来就非常庄重容不得出错的存在,他哪里担得起?他看起来像那种拥有铺天盖地责任心的陛下与殿下吗?

可那是父亲的期待,他的目光里有痛惜,也有期许,他说:季疆,为父相信你。

我愿意,我能扛住——多少次,数不清多少次,季疆在无声的夜里无声地回答。

……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了。

季疆觉着自己现在是一条跳上岸的鱼,眼睁睁地窒息着,等着大劫来临,等着自己光荣的殒灭,可能等待过程并不会很久,一天?十年?百年?对神族来说,千年也不过短暂一刻,然而,每一个眨眼的间隙都像十万年那么长,那么煎熬。

如果能有一只脚直接踩上来,有一把刀直接劈上来,把这条窒息的鱼顷刻间粉身碎骨,应当再好不过。

季疆扭过脑袋,直直盯着红花下的纤瘦身影,她自始至终动也不动,真成了一尊玉雕。

“喂……”他沙哑开口,“你是妖君的身外化身?还是什么妖术变出来迷惑我的东西?你过来……到我这里来。”

那道身影终于动了一下,缓缓退了两步,转过身来。

那双空洞的眼睛渐渐有了真正的神采,像是无比的厌恶,像是冰冷的恨意,又像高高在上刻薄地嘲笑他此刻狼狈的姿态。

是这样的,她是会这样看他。

季疆笑了起来,这一定是嗽月妖君的迷魂妖术,盯着他心底最渴望的姿态打造,所以才能这般惟妙惟肖。

“你在等什么?”他问,“别等了,过来。”

雪青身影缓缓走到近前,停在三步之外,青丝低垂,她微微低下头,目光扫过他身上大大小小无数伤痕。

季疆眼前越来越模糊,神力随着神血一点点离他而去,他声音很轻:“妖君还挺仁慈……临终让我……看到的是你……你来动手,你来……给我一个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那熟悉的略带沙哑鼻音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想让我杀了你?”

季疆艰难地眨了眨眼睛,血珠沿着眼尾滚落:“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祸害,悄无声息的殒灭……再合适不过……反正大劫来了也一样是殒命……祸害怎可能扛得住众生的命运……”

“……你是说,大劫又要降临?”

季疆笑得咳嗽起来,血沫溢出唇齿,让话语也变得模糊:“这到底是什么厉害的妖术……和我有问有答……这里是哪儿的风景?真好看……那些辛夷玉兰,怎么那样红?你摘一朵……摘一朵给我……”

肃霜抬起眼,环顾四周血红的花朵,她的声音很淡:“不是花红,是血。”

犬妖的血。

不知嗽月妖君用了什么奇异妖术,她好像连神魂都被勾住,硬生生被勾进这莫名的幻境,所见只有犬妖粉身碎骨的那片花林。

为什么?妖术幻境总该有个目的,不管是为了勾起悲伤还是痛苦,刺心的回忆片段应该不断重现,如此方能持续撼动神魂,可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甚至把季疆也拉进来了。

季疆已是气若游丝:“是……我的血?怪不得……那么好看……你动手吧,葬身、葬身此处,倒也不错……”

肃霜直直盯着玉兰花上的血痕,语气如冰一般:“你也配死在这里?”

季疆又笑得咳嗽起来,下一刻破碎的右臂被一只脚重重踩上来,剧痛令他战栗,却连哆嗦的力气都没了,他模糊的视线反而因着疼痛一下变得清晰,肃霜讥诮而充满恶意的表情清清楚楚落在眼睛里。

“如果有机会,”她低声说着,“我会把你放进炼丹炉,炼上七七四十九天,再把炉里所有的灰全部倒进下界最脏最臭的坑里。”

季疆嘶声笑道:“你怕是……等不到这天……今天不杀我,我就得替众生扛劫……大劫迟早要来,世上只剩我和祝玄……两个……反正,不是我就是他……”

肃霜脚踩伤口的动作停住了:“你说什么?”

话音一落,却听嗽月妖君粗砺的声音像是从天顶传来,充满了不可置信:“帝君泪起了反应!这是什么?这是何处景致?”

……怎么听起来连妖君自己都不晓得妖术的效用?帝君泪?那又是什么?

肃霜警惕地抬头环顾四周,只听嗽月妖君惊道:“是帝君神魂的碎片!原来……原来在你身上!”

四周血一样的花林像倒映在水里的画,突然泛起阵阵涟漪,紧跟着,嗽月妖君高大的身影如烟凝聚,落在不远处。

他脸上的表情很怪异,直勾勾地盯着肃霜,似有杀意,又似惊疑。

肃霜只觉颈后寒毛一根根立起来,当即不动声色悄悄退了两步。

听这位妖君的意思,此处不是什么妖术幻境,而是“帝君泪”,现出的花林景致则是帝君泪有了反应,因为她身上有“帝君神魂”的碎片。

即是说,先前被他投掷出来光华璀璨的东西是帝君泪?一滴泪藏一方天地,不知哪位帝君有这种神通,且嗽月身为妖君,对天界帝君竟如此臣服恭敬,实属罕见。

他要如何?杀了她吗?

一瞬间,肃霜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怎么办?逃得掉吗?还是与妖君先虚与委蛇……

足踝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急转视线,对上季疆血淋淋的眼睛,他声音很弱,语气却不像方才那样虚浮:“……那不是他真身,他……妖身应该进不来……帝君泪毕竟……神族……”

肃霜定了定神,此时再细看,果然嗽月妖君身体轮廓并不清晰,应当只是分出一抹念头窥视。

可那又如何?妖君进不来,难道不会把他们弄出去?

这会儿可没工夫扯什么恩怨,肃霜洗耳恭听少司寇的经验谈,可季疆又不说话了,那双血红的眼只死死盯着她。

肃霜正要一脚踢开他紧握足踝的手,嗽月妖君忽然动了,伸手入怀不知摸索什么,面上眼里的杀意渐渐淡去,变得深不可测。

“你的神力……你是吉光一族的。”

嗽月妖君缓缓开口,听不出半点情绪。

“吉光一族,早在第一次裁断中就灭族了,竟然还有幸存?”

肃霜不禁吸了口气,他说——裁断?而天界一贯的说法,是大劫。

既有不同说法,说明这位妖君真不是神叨叨胡乱行事,至少他背后曾有相应势力,是想推动大劫进行的。

不得了,她起初只想摸一下妖府方位顺便把亭亭救出来,想不到竟撞上最大的铁板,更恐怖的是,什么“帝君神魂碎片”又在自己身上了,她怎么一点不晓得?

嗽月妖君从怀中摸出一卷玉片书,方要展开,季疆忽然道:“我们接手刑狱司后……一直没找到丢失的玉命书,原来……在妖君这里……”

玉命书本是刑狱司运作断罪的压箱底神物,然而昔年祝玄季疆成了少司寇,却遍寻不着这最紧要的东西,后来扩充秋官数量,定期下界巡逻,配合恩怨册,才慢慢把刑狱司运作起来。

刑狱司的至关神物都能落到嗽月妖君手里,他到底还藏着多少惊天动地的秘密?

妖君没有理会季疆,扬手将玉命书展开,灵光霎时跃动,凝成一根细细毛笔,悬空朝着肃霜一点,四周景致又一次如水波荡漾开。

“让我看看你的生平。”

嗽月妖君当胸划了一道横,血红的花林顷刻间变作天界景致,竟是众生幻海畔,吉光神兽把季疆踢得鲜血淋漓,最后两位少司寇和她一块儿跌入幻海中。

景致变幻迅速,倏忽间又变作玄止居,刚从夏韵间地牢出来的肃霜披着头发,双手紧紧掐住祝玄的脖子。

肃霜面无表情,淡道:“妖君是想看什么?窥探隐私?”

嗽月妖君反而一本正经给她说起玉命书的效用:“玉命书应天道而生,记载天界所有神族的生平经历,我在整理脉络,勘查帝君神魂碎片的情况。你放心,不该看的我绝不会看一眼,我以嗽月之名起誓。”

肃霜没有再说话,四周的景致变了又变,将她的过往从后往前流水般飞逝过去。

仙丹进了刑狱司,仙丹进了黑线仙祠,仙丹告别师尊前往上界。

忽然间,血红花林再现,凶悍的龙渊剑在半山血红中留下一抹冰冷的金光,满身妖血的仙丹捂着心口,徒劳无功地试图用自己的仙丹身救活灰飞烟灭的犬妖。

再一瞬间,血红变成了雪白与温紫,犬妖拉着瞎了眼的仙丹,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奔逃。

嗽月妖君突然“咦”了一声,目光如电,厉声道:“你做了什么?帝君神魂碎片之力在那犬妖死之前明明更强!”

像是没听见他的诘问,肃霜木然盯着不知何处虚空,一言不发。

过往仍在飞逝,属于仙丹和犬妖的十年,原来曾有那么多欢声笑语,那么多无声陪伴,犬妖清朗的声音像云一样包围过来:“我跟你说,咱们往西一直走,就会走到一个叫云崖的地方,听说那里风景绮丽,满目云海,就算站空了也不会掉下去,等你眼睛好了,我们就去云崖……”

肃霜依旧连根眉毛都没动,只有唇色渐渐变得苍白,如她的面色一般。

那一切终于也过去了,仙丹回到龙王藏宝库,开始天天与盒盖扯皮斗嘴。

肃霜苍白的嘴唇终于微微颤抖起来,盒盖稚嫩的声音划过耳畔:“我怎么成了只锦盒?!”

她目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旋即骤然合眼,低声道:“你看够了没有?”

嗽月妖君却相较之前多出许多兴致,甚至津津有味:“有意思,这混沌仙丹身,定是有帝君神魂护佑才得顺利,让我看看仙丹怎么成的。”

话音一落,那灵光凝聚的毛笔忽地转了一圈,朝肃霜又是一点,周围景致一时巨变,遍地阴云瘴气,密林深黑,枝叶如玄铁般锐利怪异。

林中有一个深邃巨坑,内里瘴气浓得似水,怀了身孕的吉光帝君的夫人与情郎相约此地,那情郎试图用坑中瘴气替她落胎。

嗽月妖君的神情一下激动起来,粗砺的声音甚至开始发抖:“吞火泽竟还残留帝君的神魂碎片?可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一直搜寻,为何始终寻不到一丝半点?”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受到惊吓的帝君夫人急匆匆逃回天界,很快便生下了吉灯少君。

看着那满身瘴气斑,毫无血色的小少君,嗽月妖君自己找到了答案:“是了,帝君神魂被碾碎,多数早已化作虚无,仅剩一些有灵性的,只能依附神胎,怪不得,怪不得……”

孱弱不堪的吉灯少君被父母嫌弃,丢进幽篁谷独自长大,无论她怎么辛勤修行,那些瘴气斑始终盘桓不散,执着地纠缠着她。终于,在母亲紫府的那场酒宴上,她昙花一现地现出了神兽之身,可之后等待她的,却是以山为炉的天火炼丹境。

嗽月妖君越来越激动,双手无意识地乱晃起来,急道:“看!你看!是帝君神魂碎片之力在护佑你!所以你没被炼丹境炼去小命,反而成就了混沌仙丹身!你能突破混沌,再度成就神兽身,也是帝君……”

“胡说八道。”

肃霜冰冷的声音打断他的狂热。

“我不知道什么碎片,即便有,那也是我的劫难!”

嗽月妖君怒道:“放肆!小心你的言辞!小小四蹄兽,全仰仗帝君为你逢凶化吉,你非但不感恩戴德,竟敢出言不逊!”

肃霜抬起头,缓缓道:“我成为仙丹,是我想活下去;成就神兽身,是我想做吉光神兽,和你嘴里的什么帝君碎片一点关系没有。”

日月有常,命运无常。

莫测的命运似乎很喜欢动不动给她当头来一棒,她也曾想过,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世间如此吝啬让她尝到一点甘味——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捧着手里的灯,在漫漫风雪中独个儿走下来了。

每一瞬流淌的时光都是她亲自踩过来的。

天火焚身的滋味她记得,更记得一遍遍想着“千年万载,灯灭了会再亮”的无奈与执着;犬妖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她记得,还记得自己的绝望,徒劳无功地让仙丹裂了缝,那之后许多年的遗憾与痛苦。

一切的一切,从来都只有她自己面对。

现在有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老妖君,嘴里嚷嚷着不知哪儿蹦出来的帝君,如此轻描淡写地把她的努力全归功于神魂碎片,是荒谬?是可笑?

肃霜知道,此时此刻应和妖君才安全,再不济沉默着也是个好选择。

可她做不到。

是什么比性命还沉重得多的存在,撑着她直面这最大的羞辱,撑着她不许退。

嗽月妖君不说话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面色铁青,杀意渐浓。

可是很快,他的神色忽又平静下去,低声道:“帝君身中天道诅咒,放逐神躯,碾碎神魂,永世不得活,永世不得翻身。”

他目光幽深地注视肃霜,似怜悯,又似嘲讽:“你信或不信,其实无关紧要。你注定命运多舛,所爱者长别离,所求者皆有憾,一切情缘于你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你自然清楚个中滋味如何——那也不过是天道诅咒万万分之一的力量罢了。”

肃霜骤然抬眼,却听嗽月妖君又道:“你若要怨恨,便去恨这天!是天道不公!”

说罢,他的身影也像映在水里的画,一圈圈涟漪开,徒留声音:“这么多年了,难得令我心绪起伏至此,也罢,何必与你这苦命者计较……至于少司寇,我看得出,你一心求死,只是死在我手上着实可惜,我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好叫你的殒命更可贵,更死得其所。不必急着答复,帝君泪清气横溢,于你们有益无害,你们休息几天,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我之后再来拜访。”

一直瘫在地上不能动的季疆动了动唇,似是想说话,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该说这妖君是老奸巨猾?还是洞察至深?

看出他的自暴自弃不算什么,妖君是看穿了他心里那个空洞——季疆是在权衡利弊后被放弃的,他好或不好从来无所谓,只是刚好这边天界有个大劫,他便去死一死,一切皆大欢喜。

所以妖君要“请求”一个机会,给他“死得其所”。

真可怕,他这颗没什么坚定意志、不成样子的小心脏竟当真抖了抖。

季疆无声地笑了,笑得自嘲,不知什么缘故,干涸的眼珠却湿润起来,眼眶里的血被晕开,眼前仿佛蒙了层血雾。

血雾深处印着肃霜纤瘦的背影,嗽月妖君走后,她再也没动过,又变成了空洞的玉雕。

只有四周景致一直变幻着,一会儿是血红的花林,一会儿是幽深的竹林,现在又变成了漫天漫地的天火,那场将吉灯少君炼成仙丹的天火。

原来她不是什么幻象妖术,而是真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不是和祝玄在幻海里继续旧缘吗?还是说……

算了,这些重要么?

季疆忽然开口:“……他说你是苦命者。”

肃霜盯着明亮的火海,语气冷淡:“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看到了……那个犬妖,是祝玄吧?”季疆轻声道,“不……是他投入下界的四情,举止和他一点儿都不像……可我就知道是他。”

在祝玄还是烛弦的时候,一定有过这般模样,天真纯善,不像自己,天生坏种。

“我和你说,我与祝玄……真的是兄弟。”

季疆声音还是很轻,说得很慢:“我父亲是他父亲的兄长,我和他是如假包换的兄弟,是仅存的两个天帝血脉。”

肃霜猛然转身,面上有一瞬掩饰不住的震惊。

季疆“嗤”一笑:“……你不知道?那我、我又说漏嘴了……反正说漏了,也不差多漏些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自上古以来,天帝血脉最多就传承两个……”

似他上父那样,生了一堆帝子帝女的天帝并不少见,然而天帝血脉在长久的时光中并未开枝散叶,因为只有传承了天帝血脉的两个才能继续留在天宫,其余兄弟姊妹到一定年纪便自领神职,再不归入天帝脉系,帝子帝女之类的称呼也再不属于他们。

“天道自有规则……能现出天帝神像者,才算传承了天帝血脉。”

似是沉浸在什么往事里,季疆的话语渐渐流利起来:“我那么早就做太子,正是因为百岁时现了神像。祝玄要迟很多……他苦练高阳氏滴血成石术的时候突然现了神像,好在父亲来得及时,没传出去……这方面来说,我才是哥哥。”

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肃霜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一时有些捉摸不透。

“……呵呵,原来到了这种时候,真的……真会止不住想起往事……”

季疆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翻身坐起,扶着长钩艰难地站起来,迟疑地环顾四周。

四下里的景致又变成那半山绚丽的花林,季疆眯眼看了良久,轻道:“无趣的三界……无趣的众生……我找不到什么理由,为那些肮脏无趣的东西去扛……那就、为了你和他。”

他想干什么?

肃霜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刻,便见金光自季疆血肉模糊的身体上一层层泛起,如水波一般。

继续阅读:第二十九章 如君斩绝旧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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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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