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灯熠熠兮生辉
十四郎2024-07-30 15:5111,211

十日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青鸾帝君寿辰当日。

巳时上下,两位少司寇的车辇已备好,停在了刑狱司正门前。

肃霜躲在角落里把玩自己的指甲,完全不想上车。

祝玄干嘛非要带上她?她对青鸾族着实生不出半丝好感,一点都不想去他们的地盘。

可是对祝玄说“不想去”没用,一连十天,她天天逮着祝玄就说不想去,最后他只回了她一句话:“你现在是刑狱司秋官,听从少司寇安排是你的职责。”

唉,算了,看在日子过得确实奢华富足的份上,听从安排就听从安排。

祝玄很快出来了,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浅杏黄色的华服,束发细丝绳上的数粒宝珠挂在肩上,简直是一瞬间就从疯犬变成了出身高贵的神君公子。

肃霜又朝阴影处躲了躲,盼着他找不着自己,然而他一下就找着了,还招宠物似的朝她招手:“过来。”

他是不是真把她当猫来养?

肃霜轻飘飘走过去,一本正经地说道:“少司寇,我是书精,虽然温柔可爱又天真善良,但众所周知,书是不能……”

一语未了,祝玄握着脑壳把她推上车,只问:“不能什么?”

肃霜的语气扑簌簌软下去:“不能——不能太粗暴对待,古书需要爱护嘛。哎哟,少司寇别掐脑袋,我胆小。”

祝玄松开手,指尖却勾下她耳畔的珍珠簪,闲不住的手指把簪子转个不停。

又拆她发饰?肃霜将纱帘揭开半扇,望着外面的云雪一线,心不在焉地说道:“少司寇,我今天只戴了一两根花树,衣裳也换了颜色,应当挺好看吧?”

今天她穿的这身显见是神工司下过真功夫的,用最细最薄最软的鲛绡叠了不知多少层,却还是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像一抹轻云,点缀的雪青帔帛素雅又不失端庄,光为了搭合适的发髻,她足花了一个多时辰。

可祝玄的评价只有敷衍的两个字:“还行。”

闲着也是闲着,肃霜跟他磨嘴皮子:“还行是不是就是挺好看的意思?”

可能因为衣裳发饰都偏素雅,所以她上了脂粉,色泽粉嫩的嘴唇变得红艳,眉眼愈显浓黑,一蹙眉,便凄楚易碎。

这模样放谁身上祝玄都不会多看一眼,偏出现在她脸上,他就觉不顺眼。

指间把玩的珍珠簪一停,他说:“还缺一点。”

又缺一点?

肃霜还未来得及说话,眼前一暗,后脑勺被一把箍住,祝玄拿着簪子就往她脸上比划。

不好!现在他发疯已经毫无预兆了?

肃霜想起在刑狱司这些天,偶尔听见秋官们闲聊,说少司寇最喜欢嘴硬倔强的囚徒,因他手痒时总要见血才舒坦。

所以他现在手痒了?拿簪子扎她?

“使不得!少司寇使不得啊!”她飞快把可怜的脸捂在掌心,哀叫连连,“你冷静点!我今天一个字都不说了,半个字也不说!”

祝玄发间的银龙咬住锐利的簪头,一口咬去小半截,他在手背上戳了戳,簪头已变得钝而光滑,他嘱咐:“拿开手。”

“我拿不开!”肃霜恨不得缩成仙丹。

下唇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住,她从指缝里望出去,祝玄捏着珍珠簪,正轻蘸她唇上的胭脂。

手腕被拉开,钝而冰冷的簪头点在鼻梁上,她不由微微一颤。

一点殷红小痣落下去,娇俏的味道便将凄楚冲淡,祝玄满意地松手:“现在是真的还行。”

珍珠簪被他顺手戴回她耳畔,肃霜仍在发愣。

她的胆量时而大如虎,时而小如鼠,这样就又怕了?祝玄低笑一声,忽听她轻飘飘地说道:“少司寇,待会儿我变成书,你把我装袖子里吧。”

袖子里装至乐集赴人家的寿宴?看来是真被吓到,出这种一眼看穿的鬼点子。

不防她捶了捶腿,泪光闪闪:“我的腿吓软了,走不动。”

祝玄目中掠过忍俊不禁的笑意:“走不动正好,省得乱跑。”

肃霜怯生生道:“可我车都下不了怎么办?当然、当然不敢让少司寇搀扶,你体肤尊贵,我不敢玷污,要不你用玄凝术托着我下车?”

玄凝术当拐杖,她果然时时有奇思妙想。

此时心情甚好,祝玄索性手掌一抬,当真唤出玄凝术,看不见的巨掌将肃霜托起,她软绵绵地晃了下,一把抱住巨手的拇指,细细摸了一阵,问道:“少司寇,玄凝术的巨掌不光是神术对不对?也是你的手?”

她还记得打环狗的时候,这双巨掌正是他神像真身的手。

祝玄颔首:“既是神术,也是手。”

话音一落,便见她拔下另一边发髻上的玉珠花树,用尖头重重扎进去,满面无辜地问他:“疼吗?”

祝玄摊开手,右手拇指上有一粒极小的血珠凝着。

不疼,只是痒,软毛挠到恰好处,簪子也戳到恰好处,痒得钻心。

书精浑身上下都藏着雷,她那似笑非笑的刁钻梨涡若隐若现,要哭不哭地婉转盯着他,那双眼似在说话:不是你先来的吗?许你点痣,许你吓我,不许我轻轻轻轻地扎你?

又在挑衅他,不知死活,轻佻大胆。

祝玄缓缓将拇指上的血珠搓开,全然不受控的危险野火奔腾燎烧,手里忽然空荡荡地,饥渴异常,该握住什么鲜活的、发抖的、诱惑的……

不只一次了,都是她点燃的。

祝玄反而将身体舒缓下去,支着下颌眯眼看她,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么个一给好脸色便要炸雷的书精召来刑狱司。

是因为她聪明且从容,尤其是与环狗应对自如,该软就软,该拖延就拖延,有些秋官都未必如她,且她恰好是个书精,正巧又遇到恩怨册出事,祝玄头一个便想起她,倒差点忘了她最初凑过来的目的。

春风一度?谈情说爱?不过是些粘腻混乱的欲,浅薄无聊的风花雪月,她的聪明却在这一块上发挥得最淋漓尽致。

为何他会与她谈笑?为何又因着那份奇异的不顺眼替她点痣?

直到这一刻回顾,祝玄才发觉这些确实不像自己会做的事,哪怕心情再好。

可他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做了,做的时候也全然没察觉到不妥,面对书精,他最常有的念头竟是“没必要,不至于”。

他又想起她最开始那花枝沾衣般的触线即退,把一分刁钻藏在八分乖巧里,那时他就在想“不用这么小题大做”,于是现在好像成了习惯,被她一点点蚕食那条线。

不应该,竟未能生出警戒心。

突然间,她那些曾叫他觉得有趣又烦人的手段,此刻令他生出了真正的嫌恶。

祝玄没有压制这股嫌恶,他一向翻脸如翻书,纵容心底那些敌意星火燎原般熊熊而起,疯犬嗅到了危险的存在,有可能会撼动影响他的存在——危险的不只是他的不受控,危险的更是她。

黑暗里潜伏的利齿缓缓张开,祝玄垂下眼睫,冰冷的杀意还未酝酿成型,耳畔倏地回旋起她略带沙哑的声音:还是活着好吧,说不定哪天突然遇上什么好事,那时候他一定会想还好坚持下来了。

那时她细长的眼既不刁钻也不妖媚,里面有一盏细小的灯。

那一盏灯仿佛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也亮了起来,遇见同样孤单徘徊的影子,给了他一丝安慰,也兴起他一丝怜爱,无由而起的敌意迅速消散开。

祝玄揉了揉眉间,只觉细微的烦躁缭绕不去,他伸手去玛瑙盘里拿桂花蜜金糖,冷不防一只细白的手硬生生从他手下抢走最大的那块。

“咯吱”一声,肃霜恶狠狠咬碎那块糖,旋即掀开纱帘,冷风一下灌进来,她后背独垂下一绺说粗不粗说细不细的柔软长发,此时像蛇一般被风带着摇曳,薄软的鲛绡贴住身体,雪浪翻卷。

“栖梧山到了。”她没事人似的回头笑,“少司寇快看,外面许多鸾鸟。”

祝玄看着空荡荡的手,胸膛里全无凶戾杀意可撑,剧烈的麻痒却在流肆。

是什么巨大的不足?弥漫的空虚?

他的眉头皱了一瞬,下一刻却摆出温和正经的上司模样,淡道:“纱帘合上,不然等下青鸾火会飘进来。”

刚说完,冷风已成了炽风,肃霜眼明手快,一把按回纱帘,神官的唱喏声同时响起:“刑狱司少司寇祝玄、少司寇季疆来贺——”

车门打开,满目苍翠扑面而来,栖梧山只有盛夏,山中种满各色梧桐,星星点点的青鸾火点缀树顶,风过时似青纱包裹绿浪。

橙红火玉铺就的宽阔大道自山门延伸至舜华宫内,舜华宫依山而建,明艳奇巧,殿宇高低起伏极大,高耸的殿柱皆是藏青与浅金交织,华彩绚烂,时常还可见鸾鸟盘旋舞动,啼声似珠玉一般。

火玉大道尽头是迎宾高台,青鸾帝君堆满笑意,满嘴“惠然肯来,不胜喜悦”,倒还真有几分古雅持重感。

台上宾客已来了许多,见着二位少司寇,有几位白胡子老帝君嗓门甚大:“水德玄帝他老人家现如今可好?”

祝玄此时一点没有疯犬样,应礼说话更是特别优雅得体:“父亲还在下界,他一向行踪神秘,连我们也不知他的去处,倒是前些年收到他传信,提及诸位老友,十分想念。”

原来两个少司寇真是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怪不得谁都要给他们点面子。

奇怪,祝玄和季疆两个的年纪算来不会比吉灯小太多,可她从未听过水德玄帝有成婚传闻,似他这般尊贵的大帝,成婚生子不可能悄无声息。

肃霜琢磨不出所以然,见女仙们热情地送上各色茶水,便挑了杯胭脂蜜茶,尝在口中只觉甜而浓——这就是祝玄最爱的茶?听秋官们说,刑狱司把茶水换成万青竹叶茶后,他还不高兴,他可真是口味奇特。

她嫌弃把茶杯推远,打量高台上越来越多的宾客。

这边厢祝玄还被无数老神君们围着,装的好像什么优雅君子,那边厢季疆则随性得多,敷衍几句便与美貌的神女们说笑去了。

他今日也是一反常态,罕见地穿着檀紫色的氅衣,平日里总与金蛇坠缠一块儿的头发束得齐整利索,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文雅隽秀。

少见的稳重让他面上时时挂着的浅笑都与往日有些不同,格外地风轻云淡,这就使得他即便满嘴暧昧废话,还是惹来许多只闻恶名未见真神的神女们与他欢欢喜喜地说笑。

迎宾高台上忽然红影一闪,却是池滢来了。

她今日依旧一身红裳,却不是猎装,长而薄软的袖子好似垂落的花瓣,贴住她身体两侧,身后的裙摆也是细长的。

这是个很会打扮自己的公主,鲜艳浓烈的火红衬得她眉目如画,别致式样的华裳更是将她婀娜高挑的身段彰显得十足风流。

她上来后只随意环视一圈,直到望见季疆,散漫的目光才终于停住不动。

“季疆神君。”她傲然站在原地,高声唤他。

说笑的神女们一听这名讳,瞬间如鸟兽散,季疆拨了拨金蛇坠,无奈地朝池滢走去,叹道:“恶名在外,让殿下见笑了。”

池滢面上闪过一丝笑,嘴上却淡道:“外界谣言本就乱七八糟,我素来不信传闻,只信亲眼所见。”

她被环狗掳走,最惶恐无助时偏生是季疆救了她,且连着救好几次,她心中对他的恶感登时烟消云散。

她天性如此,一旦产生亲近之意,什么事她都要替对方想好理由,比如季疆最开始把她抓了关在黑线仙祠,那肯定不是他想做的,必是那可怕的祝玄逼迫他。再比如她在山神府邸给他道谢,他却好像没听见,那必然是因为祝玄来了,他被迫装耳聋。

池滢躬身盈盈给他行礼:“上次道谢季疆神君不便回应,这次请容我好生道谢,多谢季疆神君救我,我感激不尽。”

季疆温言道:“我说过,那是刑狱司该做的,殿下不必多礼。”

池滢道:“道谢也是我应当做的。我知道季疆神君与你那位兄弟大有不同,所以我不是谢刑狱司,而是谢你。”

季疆一下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殿下可算说了句公道话,我就知道殿下目光如炬,我比祝玄好多了对吧?”

池滢轻道:“他……他能把你打成那样,可见许多事非你所愿。”

季疆顿时像开了话篓子,叽里呱啦抱怨起来:“可不是?那四鞭子抽得我半条命都没了,养了十来天胸口还疼!我问祝玄,你就不能装装样子打轻点?他说就是要打重了才显得惨!殿下,我可太惨了!都怪那源明老儿派个良蝉搅混水!”

池滢先时还挂着笑,听到后来却遽然变色:“你居然叫他源明老儿!他哪里老?明明风度翩翩!”

季疆偏头看她:“有我风度翩翩吗?”

池滢嗤笑一声,转身就走。

所以说,不管放哪个风花雪月的话本戏折,季疆这种神君都抱不得美人归。

肃霜幸灾乐祸地笑了。

女仙们铺上新点心,其中有一碟做得十分精巧,乍一看像几只碧玉雕成的螺,她刚咬了一口,忽觉头顶一道阴影投下,季疆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响起:“小书精,今天怎么这么好看了?”

肃霜毫不用心地夸回去:“季疆神君才是美貌非凡。”

季疆睫毛闪得像小扇子,小声道:“怪不得刚才你一直盯着我看,还偷偷摸摸笑。”

隔那么远他都能察觉到?她还真不是故意偷听,就是以前眼睛不好,所以听和嗅都特别灵敏,她不过看了一两眼,到他嘴里就变成一直盯着了。

肃霜含羞带怯:“少司寇今天太耀眼,我不敢多看,怕当众失态,只好看看季疆神君冷静一下。”

季疆佯怒道:“有你这么当面贬损的?”

说着他却往她身边一坐,叹了口气:“是你说的青梅竹马欢喜冤家,不管用啊小书精,你再替我想个更好的路数。”

他想要什么路数?他不过是随心所欲地取乐自己罢了,听听他跟池滢说的话,单纯就是口无遮拦,想什么说什么。

“反正季疆神君也只是嘴皮子上逗趣,怎么高兴怎么来喽。”

季疆奇道:“你想见我来真的?”

肃霜摇头:“我并没有。”

季疆却笑了:“我可是很挑剔的,小书精,你那只仙兔呢?怎么没带过来?”

他突然把话拐到盒盖身上,肃霜一时不知深浅,只听他又道:“你为了只仙兔,差点把我踹进障火,这件事我不提,你是不是以为就过去了?”

微不可察的冰冷再次掠过她的眼,季疆心满意足,凑过去柔声安抚:“我开玩笑的,一个月之内都不提这事了,好不好?”

也就是说以后只要他想找乐子,就会时不时揪出来反复提。

肃霜明白了,这位有病的季疆就是喜欢不经意间拿刀晃一下,想看她失态,想看她被打击到,露出发怒的样子,以满足他那扭曲的趣味。

她停了一会儿,突然问:“不然你踹回来?”

季疆慢悠悠地摇头:“不行啊,我怎么可能踹你?”

“所以你心里会一直记着?”

“当然会一直记着。”季疆盯着她鼻梁上那一点殷红小痣,笑得满山盛夏丽色都淡了不少,“我说了,我很挑剔的。”

哦,那就记着吧。

肃霜起身想走,不防季疆抓过先前被她推开的茶杯,毫不在意喝上一大口。

“哇!这是胭脂蜜茶?”他眉头一下拧得死紧,控诉似的看着她,“你竟然喜欢喝这种东西!”

他还没完了。

肃霜将茶杯从他手里拿出来,笑了笑:“我是听说少司寇爱喝胭脂蜜茶,我就是这样的书精,爱屋及乌嘛,少司寇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季疆神君,我对少司寇很专一的,你可别让他生出什么误会。”

季疆奇道:“你这么喜欢他,那你怎么看不出他被那群老头子聒噪得厌烦?也不说过去把他拽走。”

肃霜扭头张望,祝玄还是那么优雅从容,一点没看出他哪里烦躁了,不过她更不想跟这有病的季疆多待,便道:“我这不是怕惹少司寇不高兴吗?那我马上就过去。”

季疆叹道:“我看你这颗可爱的脑袋能安稳待在脖子上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突如其来事关掉脑袋,肃霜扭头看他:“怎么说?”

季疆端起那碟碧螺般的茶点,轻道:“你看这茶点,你喜欢吃,对面那个美貌的神女就不喜欢,碰也不碰。不管把这茶点做成什么形状,染上什么颜色,哪怕做成她喜欢的模样,可她只要尝一口就知道不会喜欢,嫌恶的终究还是会嫌恶。”

他忽然抬手摸了摸肃霜的脑壳,露出个惋惜的神色:“有点舍不得,我还挺珍惜你。这样吧,以后你要掉脑袋时,我试试能不能拦住。”

肃霜蹙眉:“我为什么会掉脑袋?”

季疆不答话,飞快收回手,忽然又道:“小书精,你转个头看看祝玄。”

肃霜一转头,只望见祝玄依旧假扮优雅君子与一群白胡子帝君聊天的模样。

“没看到?那算了。”季疆端了杯枫露清霜茶,低头浅啜。

真是个会故弄玄虚的东西。

“我浅薄至极,听不懂季疆神君的哑谜。我去找少司寇了,但愿他别骂我。”

肃霜这次毫不犹豫拔腿就走,冷不丁又闻神官唱喏:“神战司付回神将、祖辛神将、敬容神将来贺——”

迎宾高台上喧哗了片刻,三个正神将里竟然没有仪光的名字,而敬容正是三百多年前被她顶替的那位,她竟做回了正神将。

战将们很快被侍从领来迎宾高台,当头三个正神将里,那身段高挑满面英气的正是敬容,更奇异的是仪光也在,她站在后面,与普通战将们在一处,脑袋微微垂着。

眼看两个少司寇都迎过去,肃霜索性转身下高台,袖子突然被风扯了一下,祝玄低沉的声音也被风送来:“去青火梧桐林等着,别乱跑。”

*

栖梧山中遍地梧桐,青火梧桐却不多,只在舜华宫脚下种了六棵。

六棵树实在很难称得上“树林”,但青火梧桐生得极高大,枝叶极繁盛,树冠遮天蔽地,一棵树抵得上半座小树林,又因其花开花落时堪称奇景,每一代青鸾帝君都会为之加持四季时气轮换的神术,可以一日之内看遍叶翠花开,叶枯花败。

总之,又是“花”又是“林”,听起来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

肃霜慢悠悠地沿着蜿蜒的夜晶石小道往青火梧桐林走,祝玄竟会约她在这么个暧昧的地方相见,实在罕见。

考虑到来刑狱司之后,祝玄越来越和颜悦色,难不成铜墙铁壁终于有缝可钻?都林中相见了,说不定很快就能凑个花下谈情,她岂能错过。

青火梧桐林既有盛名,景致肯定很美,但肃霜却也没想到如此绮丽。

四季时气刚好轮换到春景,六棵遮天蔽地的青火梧桐开满了桐花,简直像六座巨大的花山,星星点点的青鸾火照得花山在发光,坠满枝头的桐花好像随时会滚下来,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肃霜轻轻抬手撩动花浪,好似撩起沉重的珠帘。

世间竟有这般梦幻美景。

她正看得出神,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出:“我恨少司寇!也恨刑狱司!一点小错就把忠心耿耿的我赶出来!你也看到了,那天少司寇怎么在南天门羞辱我的!我绝不会回去!也绝对不原谅他们!”

……这是归柳的声音?好做作的腔调,他在跟谁说话?

肃霜拉长了耳朵,结果归柳又结结巴巴起来:“我、我最开始想去的就是神战司!仪光、仪光神将一直是我憧憬敬仰的……呃,反正我不在乎你现在是不是正神将,反正、反正我要去神战司!”

脚步声急急奔出,肃霜一头钻进花浪,屏息攀上高枝。

好像听了什么不该让第三者听到的话,归柳不是要回刑狱司吗?怎么变成去神战司了?这就是刑狱司的筹谋?

肃霜等了许久,见外面没声音,便小小拨开几朵花,不想仪光正站在树下,双目精准地瞄中她。

有点尴尬,肃霜轻声道:“我不是故意偷听。”

仪光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我知道,那里好看吗?”

“好看,你上来吗?”

话音一落,仪光已站在枝桠间,仰头望着山一般的玉波花浪,笑道:“果然好看。”

她虽是笑着,却再不见之前环狗妖府里那充满干劲的气势,像是瘪了的皮球,总有些没精打采。

肃霜客气地唤她:“仪光神将……”

“我已经不是正神将了,”仪光打断她,“现在只是个普通战将,叫我仪光就好。”

她特地强调的那句“普通战将”听起来颇有苦涩之意。

肃霜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这位英气的女神将目光里也有掩饰不住的苦涩,好似有满腔倾诉不出的抑郁。

她是不是更想独个儿待着?

可祝玄交代了等他,加上眼前开花的青火梧桐很美,肃霜一时不想走,想了想,她索性问道:“为什么不做正神将了?”

仪光诧异她的直截了当,她与这名奇怪的书精秋官丝毫谈不上熟稔,甚至因为源明,自己之前和刑狱司的关系其实有点尴尬,可她就这么随意问了,而自己却并未恼火。

因为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书精?因为她那异常轻松的态度?

仪光说不出缘故,她竟莫名生出倾诉的冲动,明明这些天她的亲朋好友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对着他们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默然良久,缓缓道:“对付环狗时,你也看见了,我麾下的战将们都不服我。”

“你打到他们服啊。”

仪光不由一笑:“你也这么说,但我做不到。”

她低声道:“敬容神将是我去请她回来的,我和她说我有很多地方比不上她,我不会留在神战司了,可她还是非要我留下。为了报答她的不怪罪,我留下做了普通战将,只是……”

“她是不是变着法子折磨报复你?”

仪光急忙捂住她的嘴:“可不能这么说!”

她撩开花枝四处打量一番,这才放心地缩回来,轻道:“小心被战将们听见,他们耳朵可灵了。”

一瞬间的惊惶反倒让这位竭力撑着沉稳架势的女神将多了些生动的可爱,肃霜不由笑起来:“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这个问题直戳要害,仪光陡然生出一丝恼火,可她很快又将恼火压了下去。

她可以骗亲朋好友,极力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模样,她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她确实这样想,这也是她无法将心事吐露的缘故,连她自己也不愿面对这样阴暗又无助的仪光。

“我……”仪光停了半天,还是沉默了。

肃霜想了想,道:“可是要我猜,她应当不是折磨你,也不是报复你。”

仪光看着她,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落,接下来她多半是要说些虚浮的安抚话,也是人家的一片好心,本来逮着个不认识的书精倾吐烦恼就是她自己的失误。

她安静等待着安慰,却听肃霜笑道:“你现在又不是正神将了,不是已经做回普通战将?还不能打到他们服?”

又是打到服?

仪光失笑,可心头却突然被什么触动——对啊,她已经不是用不正当手段上位的正神将了,交还权柄,卸下印章,她现在是最普通的神战司战将,还有什么顾忌?最开始她的打算不就是一步步稳扎稳打往上走?

仿佛被堵死的灵窍豁然开启,仪光眼睛亮了。

她并不愚笨,只是生来执拗,事情起了头她就想一路走下去,撞墙也咬牙撑着。

做了正神将后,发现战将们并不接纳她,她一直安慰自己没关系,她可以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能力。然而三百多年了,她怎样也扭转不了他们藏在心里的那份鄙夷与敌视,憋在心里那股气太多太旺,越是努力挣扎,就越是办砸一切,而越是搞砸,她越生出不甘。

是这份不甘遮蔽了她的眼睛,傻啊,仪光,太傻。

仪光忽然笑了,柔声道:“你叫肃霜?真是个好名字,谢谢你。”

她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仪光看出她眼里的疑惑,笑道:“方才少司寇说,刑狱司新来一个书精做秋官,问我有没有空闲偶尔指导一下。”

先前大家一同对付过环狗,也算是有了交情,不管源明对两个少司寇有何看法,仪光自己反正是对他俩改观不少。

她感慨:“少司寇心胸宽广,又如此尽责,可见传闻夸大太多。”

……等下?心胸宽广?她说的是疯犬?不,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个秋官不是摆设吗?不是等归柳回来她就拍拍手回仙祠吗?

肃霜一下反应过来为什么祝玄非把她带来栖梧山,还说什么在青火梧桐林等着,他是想安排她和仪光见面?让仪光指导她做战将?

她货真价实地震惊了:“可我是书精……而且我毫无天赋还特别懒惰……我还特别怕血怕疼,戳破手指头我都会晕倒……”

仪光奇道:“那你怎么做秋官?”

所以她就是假的嘛!就是一朵摆凉亭里好看的花嘛!疯犬怎么回事?突然来真的?

仪光温言道:“我倒觉得你那一下躲闪环狗十分难得,怎能说没有天赋?可惜吉光一族已成过往,不知道到底是你快,还是他们快些。”

冷不丁被她提到吉光一族,肃霜顿时默然。

仪光见她心事重重,便起身道:“需要我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指导。还是要谢谢你,我先走了。”

她像是鼓起了什么干劲,与刚才没精打采的模样截然不同,利索地道别。

肃霜却瘪了下去,唉声叹气。

从来不会有死物成精做战将,再厉害也不行,死物原身在斗法面前都是脆如纸片,更别提她还是个假扮书精的丹药精,丹药上还裂了道缝,真动手干架,一刀过来她就没了。玩命当战将?又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不值得。

不过这种荒唐事大概疯犬真能干出来。

罢了,她马上就去找雍和元君,满地打滚也要重新做搓线侍者。

肃霜拨开桐花,一眼就看到祝玄的身影,他正站在不远处优哉游哉地赏花。

这倒确实是林中相见花下相约了,可他张口第一句话是:“戳破手指头都会晕倒?”

他偷听了多少?

肃霜左右看看,找好了窜逃的路线,才轻道:“对,我就是那种戳破手指都会晕的柔弱书精。”

她酝酿了一会儿,开始信口开河:“以前在书精世族的时候,因为我太调皮,总是被打,有一次还把我关进老鼠屋,出来后我就见不了血受不了疼。少司寇,你特地带我来赴宴是为了让我见仪光神将吧?难得你这样看重我,可书精怎么做战将?我还挺珍惜自己脑袋的,不想看它有危险,要不我还是回……”

祝玄忽然“呵”地一笑:“老鼠屋的故事编得不错,脑袋掉了不要紧,你这根三寸不烂之舌应当能好好留在原地。”

行了,刑狱司是再不能待了,她马上就走。

“多谢少司寇夸奖。”肃霜笑吟吟地起身,“你慢慢玩赏桐花,我先告辞了。”

她旋身而起,照着方才看好的窜逃路线,挑了个最刁钻的地方腾飞,下一刻便被潜伏的玄凝术抓猫似的一把掐住。

祝玄的语气说不出是笑还是讥诮:“你以后想逃的时候,眼珠子别那么老实,往哪儿逃都写脸上了。”

他要不用玄凝术抓她,她至于逃么?

肃霜拔下耳畔花树又想给玄凝术重重来一下,却听祝玄淡道:“就你也想做战将?学点逃命的本事也罢。”

肃霜不由微微一愣。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自己的缺陷,她已不是吉光神兽,真正快到一定地步时,便消耗巨大,不然也不会躲环狗那一下便晕过去,且她半点打架本事都没有,所以祝玄轻而易举就能堪破行动轨迹,用玄凝术抓住她。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有心了。

肃霜抿紧唇,原本塞了一肚子浮夸的暧昧废话,此时却突然不知能说什么。

四下风声忽起,四季时气有了变化,春景将过,桐花们渐渐衰败,纷纷扬扬随风而落。

山一般高的青火梧桐树,落英时如云散落,如花骤雨。

如梦似幻的绮丽景致,肃霜看得入神,身体突然一松,玄凝术撤了,她轻飘飘落在祝玄身侧,便见他微微仰着头,罕见地看落花看到出神。

她没话找话讲:“少司寇很喜欢落花?”

她使劲搜刮肚子里的废话,想着这个不答总有一个他会搭理的,不想祝玄应得很快:“还行,此处青火梧桐虽好,到底还是駺山的一树樱花更绚烂些。”

肃霜又是一愣。

駺山?吉光一族的駺山?駺山有樱花树?灵雨似乎没与她提过,也是,温柔的她从不会提叫她难过的东西。

说起来,她只有刚出生那几日在駺山待过,很快就被送去幽篁谷,即便神族出生就能记事,可她眼睛不好,做吉灯时残留的所有回忆都只是阴影轮廓。

如今眼睛好了,回忆里的一切也都毁于大劫,再也不能看清。

肃霜默然良久,莫名的冲动促使她问出口:“少司寇去过駺山?那里是什么样的?樱花树又是什么样?”

祝玄不耐烦她层出不穷的问题,可要是不搭理,书精又要闹腾,闹腾厉害了,他又不太能对她下狠手。

他有一种罕见的混乱,摸不准该拿什么面目与书精相处。

凶残冷酷的疯犬少司寇?因欣赏属下聪明所以放松的温和少司寇?还是最常见的有事说事无事滚开的正常少司寇?

他终于还是摆出温和正经的上司模样,缓缓道:“那时候我还很小,不能独自腾云,见不到駺山全貌,只记得山势极险峻,金顶宫建在最险处,山里有一块平缓腹地,九株万年樱就长在那里,有半座山那么高。不过我也只看了一眼,那时吉光帝君为吉灯少君的殒命一病难起,筵席都没摆开就散了。”

肃霜猛然把头转过去,像是突然对旁边的一株茜草感兴趣似的,漫不经心地说:“我怎么觉得风特别冷?时气不是往夏天走?”

确实没有往夏天走,桐花落了大半时,雪片已悄然而落,不一会儿便坠如棉絮。

祝玄望向突然变沉默的书精,她蹲在那株茜草前,像在看什么稀世宝贝,一团雪掉在睫毛上,渐渐又有更多雪片掉在她头发上,衣服上,她也不去管,傻愣愣的。

“发什么呆?”他长袖一挥,雪片噼里啪啦从她身上飞开。

她懒洋洋地说:“在想刚才仪光神将的话,到底是吉光一族快还是我快。”

“和吉光神兽比?大言不惭,他们可比你快多了。”祝玄摇头,“何况死物成精都是独命独运,有灵的血肉之躯对你们来说重如太山,你再快也只能快自己。仪光是客套话,别当真。”

不错,确实是吉灯更快,已成仙丹的她也确实没能带犬妖逃出生天。

肃霜笑了笑:“你说的对,可惜駺山没了,不然还能去看看万年樱长什么样。”

好似有雪在她眼里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那一点在他无边无际黑暗里孱弱闪烁的灯光看不见了。

祝玄下意识走近她。

头顶突然一暗,浅杏黄色的氅衣像片翅膀似的落下,因着过于宽大,肃霜被从头到脚罩了个结实,她愕然拽住衣襟,便见祝玄暗金纹绣的长靴出现在视界,他站得很近,伸手又把氅衣展开,重新盖下,挡住越来越大的雪。

“那就空了画一张给你。”他淡道。

肃霜抬眼看他,笑眯眯地问:“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有空的时候就有了。”祝玄说绕口令似的,转身踏雪而去,“走了。”

肃霜揪着氅衣的襟口,像一尾灵活的松鼠,呲溜溜绕到他面前:“少司寇等下,现在雪大了,我给你看个有意思的。”

她捂着嘴叽里咕噜不知悄悄念了一长串什么,手掌虚虚握住,放在唇边轻轻一吹,纤细的手指一根根张开,似有活泼泼的气三两下窜起,隐入漫天飞雪中。

等了半日,什么东西都没有,肃霜奇道:“怎么回事?怎么不灵了?”

她眼睛瞪得溜圆的模样莫名好笑,祝玄撑不住笑了:“心诚才灵,可见你心不诚。”

“谁说的?以前的我都不如这一刻的我对少司寇诚心!等着,我再来。”

肃霜连着试了三四次,没一次成,不由苦恼地挠了挠脑袋:“出了什么差错?”

祝玄转身继续走:“说了是你心不诚。”

袖口突然被轻轻牵住,身后响起衣袂翻卷的动静,肃霜笑道:“再等一下下!”

风忽然大了,密密麻麻的桐花与雪片卷在一处,自头顶如云散落,如雨骤降。

祝玄抬眼,望见自己那件氅衣高悬数丈,青火梧桐树上即将凋谢零落的桐花像被风拢过,聚在氅衣下,落花飘了他和她一身。

“那个不行就试试这个。少司寇不是很喜欢落花?我再送你一场。”

肃霜一口气将自己身上的桐花吹去他身上,扬眉一笑,神采飞扬,还是那么轻率而大胆,念着风花雪月的诗词来逗他:“春日游,落花吹满头,少司寇就是陌上的少年郎,真是足风流。”

她眼里的笑是明澈的,须臾间真心实意的愉悦,那一点孱弱的灯火惊鸿般亮了起来。

继续阅读:第十章 未向枝头报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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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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