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未向枝头报春到
十四郎2024-07-30 15:518,896

一瞬间,祝玄心头浮现起许多相互矛盾的情绪。

他甚至说不好到底是满足还是不满足,是厌烦她的动辄撩拨,还是感到欣慰。

复杂纠结的心情,他一向很少有,今天却不停有。

桐花擦过面颊,他眯了一下眼,对面的肃霜还在往他身上吹花,连声问:“好不好看?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他高不高兴姑且不说,书精倒确实很高兴。

她要么故作妖媚,要么是拿看易碎品的奇怪目光看他,唯独此刻是切实看着他了,所以她的高兴也都是对着他,还带了点儿温软的感激。

感激他什么?许诺的万年樱图?

……怪可爱的。

祝玄指尖一晃,天顶的氅衣轻飘飘落下,重新把肃霜从头到脚罩了个结实。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壳,前所未有的轻柔力道推着她往前走,祝玄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奇怪的疼爱情绪:“玩够了就走吧。”

没走几步,却听迎宾高台传来神官响亮的唱喏声:“源明帝君来贺——”

祝玄的脚步微微停了一瞬。

迎宾高台此时窃窃私语声不绝,青鸾帝君脸上僵硬的笑都有些挂不住。

谁也没想到源明帝君会来,按说在红线仙祠的尴尬事后,以他的作派肯定是避嫌青鸾族,青鸾帝君更不想热脸贴冷屁股,此次寿宴他连邀请宾客都很谨慎,除了仪光,源明帝君那边脸熟且混得开的,他一个没请。

只有池滢满脸狂喜,踯躅半日,终于鼓足勇气试图迎上,却被青鸾帝君一把拦下。

“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不许动!”

青鸾帝君极罕见地朝女儿露出严厉的神情,呵斥完又立即吩咐神官们看管好她,这才转身迎客。

源明帝君对周遭的异动全然不放在心上,风度翩翩地与青鸾帝君寒暄,唯独见到祝玄,目光才有了一瞬波动。

“少司寇。”他颔首示意,“我少不得唐突一下,不知良蝉神君之事刑狱司查得如何了?”

青鸾帝君面色遽然而变,他今日寿辰,源明却上来就提那被杀的良蝉,好生不吉利。

祝玄笑道:“寿宴上谈这个只怕不妥,不然帝君明日来刑狱司?我愿为帝君详解。”

肃霜没心思听他们那些别有意味的无聊客套话,悄悄避让去角落。

身上披着的氅衣太过宽大,拖了老长一截在地上,她拽起来轻掸。

真是意料不到的一片遮挡,可现在一低头就能闻见氅衣内似香甜似冷凝的气味,属于祝玄的气味,突然之间氅衣上便好似长满了荆棘,她飞快脱了下来。

怎么回事?以前怎么没发觉祝玄这么有存在感?

肃霜把氅衣齐整叠好放在一边,忽然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对话,却是远处树影下躲着几个老神君,其中一个正在说:“……见谁都低头哈腰,不成样子,大劫里留了条命倒叫他时来运转混成了帝君……”

另一个老神君压低声音:“就是,他以前哪是这样……”

是在说源明帝君?肃霜忍不住朝他望去。

她听过不少这位帝君的传闻,虽说声音一模一样,但他跟有蟜氏成饶八竿子打不着边。她没见过有蟜氏的模样,不过能叫她那风流热情的母亲迷恋到要去破坏婚事,可能还真得有源明帝君的容姿风采才行。

敷衍的寒暄很快结束,源明帝君转身朝仪光走去。

仪光神色复杂,轻声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他又没收到请柬,今日宾客里有许多和他极不对付的,来了岂不是自讨没趣?

源明帝君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情实意的笑,将她的手握住,柔声道:“某个爱逞强的神女躲我这么多天,她不来找我,只好我来找她。”

四下里颇有一番不同寻常的动静,仪光耳朵都红了。

他们两个在一处的时间不算短,但源明在外对她一向持重有礼,从无暧昧,不想今天突然当众展露亲昵的一面,倒叫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暗暗生出些欢喜。

这些天她心事重重,尤其不敢见源明,他自然是在担心她,甚至不惜来栖梧山吃各路异样眼色。

“等下陪我说说话好不好?”仪光轻声道,“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源明帝君笑道:“难得你这闷葫芦有话和我说,那走吧?我都来接你了。”

风姿隽雅的帝君牵着女神将的手缓缓离开,此情此景终于连池滢也没法替自己找到什么借口,她面上乍见源明帝君时的狂喜在一点点褪色,最终变得苍白黯淡。

她不肯服输似的傲然僵立半晌,旋即猛然转身,却是往寝宫急急飞去。

爱女心切的青鸾帝君赶紧吩咐女仙们追上去慢慢哄她,他虽有心把方才笑语晏晏的氛围拉回来,却哪里能拉回,迎宾高台上像炸了锅一样,喧嚣不绝。

肃霜拉长耳朵听那些八卦消息,视界里突然出现祝玄的脸,问她:“眼珠子换地方嵌了?”

“少司寇说什么呢?”肃霜总算带了点诚意吹捧他,“源明帝君哪里比得上你万分之一?你是空中明月,他不过是萤火之光,晃一下就没了。”

祝玄往她身侧一坐,从茶案上挑了杯胭脂蜜茶,浅啜一口,眉头舒展开:“是么?多说点,我爱听。”

在肃霜搜肠刮肚把祝玄从头发丝夸到手指头时,仪光也在与源明帝君诉说心曲。

“是我误会了敬容神将。”她笑叹,“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蠢,很多事退一步就豁然开朗,我却总一头往里钻。想做正神将也是,急着证明自己,却被我搞砸一切,更是浪费了你一番好心,我原本就该靠自己一步步踏踏实实往上走。我只是太愧对那两个毁掉的战部,一想到他们,我……”

源明帝君突然打断她:“我还当什么缘故,你就是为了这些幼稚无聊的理由辞去正神将之位?”

仪光不由一愣,他便又道:“不听从神将之令,丧命是他们自选的,与你何干?”

仪光有些错愕:“可这是我的缘故,我的正神将之位……”

“一个神战司正神将而已,你想要我便给你,给你了,就该好好抓手里。”源明帝君语气冷淡,“不听调度的战将不过是心盲眼瞎的蠢货,值得你把我给你的丢弃不顾?”

仪光眼怔怔看着他,竹帘随风摇曳,他的双目在阴翳中冷如冰,竟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喃喃道:“可事实就是我错了,我有我的坚持……”

“你的坚持就是与我背道而驰?”源明又一次打断她,“听见他们在迎宾台上说我什么吗?你的做法就是选择站在他们身边。他们落在我身上的只有无聊的口水,你却往我心里捅刀。”

仪光忽觉心中难受至极,急忙垂头,眼泪还是滚了数滴在袖子上。

“抱歉……可我还是……”

“你还是会继续拿刀捅我的心。”源明的声音一点点冷下去,“明明你以前不是这样。”

厚重的失望凝结在他眼中,他叹息着重复:“你以前不是这样。”

但以前的仪光什么也不懂,是因为遇到源明,她才想变得更好。

她心中的源明从来不是谣言里野心勃勃的帝君,明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天界好,是那些不懂他的、心怀叵测的神族们疑他恨他,才给他制造重重阻碍,营造流言蜚语。

源明从来没为自己的污名辩解过,他一直都是只注重做事不注重口舌的高洁神尊。

为了能与他并肩而立,仪光一直在努力,想做更好更纯粹的仪光,所以她要为曾经幼稚的野心付出代价,愿意从头一步步来。

她本以为源明会像往常那样给她温和的鼓励,可他竟朝她露出沉痛而失望的神色。

难道真是她错了?

仪光轻轻擦拭袖口的泪痕,深深吸了口气:“我从没想过把你和我在意的东西对立起来,我只是想自己闯,我不能窝在你的影子里……”

车辇骤然停下,对面的源明露出前所未有的冰冷眼神,甚至夹杂着厌恶,好像她突然变成什么面目可憎者。

“我不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他别过脸,“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去。”

仪光咬紧嘴唇,从栖梧山出来时的满心欢喜已化为乌有,她的傲气不允许她在这里痛哭,转身便要下车,长袖又被牵住,源明的手从后面伸来,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

“别哭,我错了。”他在她头发上吻了吻。

仪光却推开他的手,径自走了。

*

当仪光拭去面颊上最后一颗泪珠时,肃霜也已开始口干舌燥地敷衍。

“少司寇的头发又黑又亮,发辫也英俊潇洒,束头发的丝绳也好看,小银龙也好看,都好看……少司寇我喝口水再继续。”

肃霜从茶案上找茶,不防祝玄端着一杯茶压过来:“喝。”

难得他体恤,肃霜毫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茶——好齁!好难喝!

她用尽全力才能把嘴里齁甜的胭脂蜜茶咽下去,冷不丁又有一粒圆溜溜的可爱小茶点轻轻抵在唇边,她抬起眼,便见祝玄用一种诡异的疼爱眼神看着自己。

这是干什么?真把她当宠物啊?

肃霜不怀好意地往他手指尖上咬,不出意外咬了个空,牙齿咯噔一声响。

“精神不错。”祝玄搓了搓指尖,意甚满意。

他不喜欢陷入纠结的情绪太久,局面反正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从一开始书精就在他那根线上来回蹦跶,蹦跶到现在,不但毫发无伤,还有说有笑。

不得不承认,书精真成了他的例外,是他自己纵容,有意识也好,无意识也好,是他要纵容。

既然如此,他坦然接受这个局面。

无所谓书精是为了什么凑过来,他已经纵容她了,没法朝她摆凶残嗜血模样,一直端着温和正经上司的架势又很累很麻烦,索性就养着吧,毕竟可爱起来确实怪可爱的。

祝玄想着,又挑了一粒碧螺似的点心喂到她嘴边。

花瓶般的书精,连吃东西都很文雅。有些痕迹是装不来的,正如她有时候说话行事恣意而随性,却绝不会显得粗鲁浅陋,书精世族应当养不出她这样的,无论是脾性还是疾若闪电的本领。

“你以前一直待在书精世族?”祝玄问。

肃霜微微一笑:“少司寇想知道我以前的事?那你让我想想……”

“想想怎么编?”祝玄一眼看穿。

是不是她说点什么他都觉得是在编?虽然她确实是打算编,不编怎么行?

肃霜叹着气靠在青玉栏杆上。

她对祝玄一直是满肚子鬼话张口就来的,现在莫名不太想说鬼话,却又无话可说。

她发了会儿呆,突然道:“少司寇,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祝玄只随意“嗯”了一声。

肃霜瞄了他一眼,他没什么表情,却也没阻止的意思。

她犹豫了一下,到底问道:“我知道两位少司寇的父亲是水德玄帝陛下,那怎么从没听谁提过二位的母亲?你们的母亲是……”

四周的氛围瞬间变了,面前的祝玄姿势和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可她就是感到寒意森然而起。

他眸光暗沉地盯着她,似有看不见的利齿抵在要害处,一口便会致命。

肃霜缓缓坐直身体,低声道:“……抱歉。”

先前她便发现了,诸神与两位少司寇闲聊时,只问水德玄帝,却绝口不提他们的母亲,看起来竟好像有什么忌讳似的,于是她大着胆子问,却是触到祝玄的逆鳞,是她一时忘形了。

刀锋般的杀意萦绕四周,几乎无法喘息,肃霜竭力压制双手的颤抖。

直至今时今日,她似乎才得以窥见疯犬的真容,原来他真正动杀心是这样的,凶兽的利爪环着她,幽冷的眼睛盯着她,上天入地都逃不开。

无法言说的恐惧一层层递送,肃霜本能地想逃离这里,刚一动,却见祝玄身形一晃,早一步消失在视野。

*

日头西斜时,终于有悠然天乐自高台后的华音楼内缓缓奏起,珍馐佳肴顷刻间列了满案,青鸾帝君一圈圈地敬酒,晏晏笑语声重新回到了高台上。

祝玄独自坐在阴影角落里,一口口浅啜杯中酒。

女仙们战战兢兢替他端来矮案,头也不敢抬一下,连宾客们也察觉到这位少司寇似乎心情极差,谁都不来聒噪。

杯中酒很快见了底,斟酒的女仙们却躲了老远,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替他满上,季疆重重坐在身侧,自己拿起酒壶一口喝下大半,含糊道:“小书精已经先走了,你的臭脸也收收吧?看看,女仙们吓得都不敢过来斟酒。”

他用玉箸夹了一片雪白的天河鱼,又道:“我知道小书精爱作死,没想到这么快就来掐逆鳞。倒是你居然一根手指头都没弹她,好稀奇。”

确实稀奇。

祝玄晃了晃杯中酒,剧烈的麻痒流窜在掌间,是没有释放出来的杀意。

许多年不曾听谁提过母亲,上一次是多少年前?祝玄已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出言不逊的神族被他几乎毁去大半条命,神血把雪白的地砖染得猩红。

自那之后,水德玄帝便放话绝不谈家事,天界诸神也终于知道“母亲”二字是刑狱司少司寇的逆鳞,言及必惹杀身之祸,想不到如今遇到个书精毫不顾忌张口就问。

季疆偏着头,慢悠悠拨弄着耳上的金蛇坠,低声道:“我看她迟早要被你砍掉脑袋,真是暴殄天物。”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了解祝玄的性子,这么多年了,狂蜂浪蝶们逢场作戏也好,痴情真心也罢,谁都没能在祝玄这里捞到好,他对这些东西蔑视且憎恶。

祝玄现在对书精是觉得新鲜?有趣?那再以后呢?

不是没有过聪明的,隐藏心意装作无害的样子接近,可讨厌的茶点换个模样还是讨厌,祝玄被缠得烦了,重压血腥手段一个不少。

更何况,肃霜是个没有心意只有作死的书精。

季疆不知道她为什么非挑中祝玄,也懒得知道,书精要作死,他却舍不得见她掉脑袋,他着实中意她。

他声音更轻:“祝玄,小书精与其被你砍掉脑袋,你不如把她让给我。”

祝玄饮酒的动作忽然停了,侧首望向他,半晌不说话。

季疆眉梢微扬:“不肯让?那你别砍她。”

祝玄盯着他看了良久,冷道:“你又犯病了?”

季疆身上有无数毛病,比如无关紧要者一概记不住脸,比如满嘴暧昧废话。以前时常有被撩拨到却发觉不是那么回事的神女来刑狱司痛骂他,越骂他那春情疯便撒得越欢,甚至有了“强取豪夺”这样可笑的恶名。

可他最要命的地方不是这些。

实际上,季疆不认脸不是记不住,是天性上的不屑记,平常的季疆绝不会提可笑的“让不让”,因为他都是不屑的,所以恣意地撒春情疯,满嘴胡话,他全然不在乎反应。

而一旦他有在意的,多数不是好兆头。

祝玄缓缓道:“上次你在夏韵间地牢关了多久?三十年?这次是想关三百年?还是三千年?”

季疆叹了口气:“是三十二年,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喂,是小书精惹你发火,别冲着我来,坏我好心情。”

他继续用玉箸夹菜,冷不丁眼前银光一闪,玉箸化为粉末散在盘中。

季疆不满地扭头看他,祝玄却淡道:“你最好让我放心,哥哥不想把你关地牢。”

“放肆!我才是哥哥!”

这是他俩多少年都扯掰不清的老问题了,季疆指尖一晃,金光闪烁,祝玄案上的玛瑙盘杯碗筷也一下散成了碎末。

祝玄将残屑全倒在季疆案上,起身便走。

季疆“啧”了一声,见他当真要走,便问:“哎,小书精的脑袋怎么说?我不许你砍。”

祝玄没回头,语气冷淡:“你还是多想想自己的脑袋,要是真犯病,就自己切下来。”

哎哟,好生稀奇,祝玄这架势前所未有。

季疆一气灌下半壶酒,最后却叹了口气。

可惜了,偏生是个要作死的书精,怎样想她那颗可爱的脑袋都很危险。

*

天地是一片凝固的灰色,没有声音,没有活物。

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噩梦般覆盖一切,吞噬一切。

这是一场劫,谁也不知其来处,谁也不知其缘故,倘若放着不管,天界从此会变成那片凝固灰色的冰封世界,再无日月升落,再无仙神往来。

恐惧与近乎绝望的愤怒在身体每一处流窜,他想离开,可是有一双柔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他,耳畔响起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母亲活不下去啊……我们一起吧?别怕,闭上眼,一下就过去了。”

祝玄骤然起身,环坠在四周的薄软云纱像是感受到杀意,急急飞舞起来。

是提到母亲,所以陈年旧梦悄然造访,剔除障火后,他第一次重温这场噩梦。

夜风将仙紫藤的幽香阵阵递送过来,却还是难以缓和他起伏的情绪。

未能得到释放的杀意似野火燎烧,空荡荡的双手甚至痒到发痛,祝玄再也睡不下去,推门而出。

大雪下了一夜仍没有停,时辰尚未过卯,刑狱司里一片寂静,祝玄疾落在夏韵间外,正要去地牢,却听一阵极轻的说话声从旁边的小院里传出。

他无声无息落在院内,便见肃霜鬼鬼祟祟地蹲在院角几株花树前,捂着嘴嘀嘀咕咕不知念什么。

雪已在她乌润的头发上积了一层,她却浑不在意,还在那儿摸树。

“凯风自南,春已到。”

她往掌心吹了口气,漫天飞雪突然像活了一样,颗颗粒粒团簇在树上,拼成开花的模样。

“这也算成了吧?”

肃霜喃喃说着,忽觉不对,一扭头望见祝玄,当场僵在原地。

祝玄不说话,踩碎满地雪,一步步朝她走,她立即连连后退,帔帛都掉了下来。

弹指声乍响,墙壁上的青铜离火灯一下亮了,肃霜发觉后背也快贴着墙,已无路可退。

她停下,祝玄也停了下来,他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凛冽的杀意却一层层笼罩过来。

本能在催促逃命,可肃霜知道自己逃不过。

“少司寇……来这么早……”

她只觉声音干涩,僵了片刻,忽然闭上眼侧过脑袋:“……我……少司寇你要不、要不扎我吧?”

耳朵变成筛子总好过整颗仙丹变成筛子。

过了许久,踏雪声响起,带着凉意的手指捏住了她的耳垂,指尖略有些粗糙,力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肃霜觉得胸膛里那颗小心脏也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你……你扎,我不躲。”她半边身子都快麻了。

桂花蜜金糖的甜香落在额头上,祝玄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把眼睛睁开。”

是要她睁着眼被扎?

肃霜勇敢地撑开眼皮,那双相似的眼近在咫尺,目光如冰一般,她屏住呼吸,被动地与他互相凝视。

凑得近,祝玄清楚看见她耳廓上绒绒的小细毛一根根受了惊吓似的立起来,睫毛更是闪个不停。

还有雪积在她头发上,衣裳也还是昨天那套。

“你一夜没睡,就捣鼓这些小把戏?”他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确实一夜没睡。

离开栖梧山后,肃霜在“麻溜地滚回黑线仙祠”和“收拾收拾躲去下界”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放弃了。

明明心里有预感,知道“母亲”可能不是个愉快的问题,莫名的冲动还是让她选择问出口,以前她不会这样的。

从未有过难以释怀的歉意在缠绕,她只是觉着自己应当做点什么。

“小把戏是不是……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肃霜声若蚊呐。

她眼里有胆怯,也有细微的歉意,可祝玄更多察觉到的是她的委屈,好像躲在厚厚壳里的小生灵刚探一根手指出来,便被拍了回去。

是真吓到她了。

祝玄默然片刻,手腕忽然一转,一枚辛夷花耳坠落在掌中。

肃霜瞥见银链闪烁——要扎了?她骤然闭眼,却觉他摸索半日,将久违的辛夷花耳坠穿回了耳洞,一条划痕都没擦出来。

冰冷的花坠被他托起,连带她的耳朵一起包在手掌中,祝玄的声音很低:“以后不要这样了。”

掉在雪地里的帔帛重新挂回肘间,肃霜只觉背上被安抚似的轻拍了数下。

“看来果然是心诚则灵,小把戏成了。”

祝玄扭头看着坠满枝头的琼玉花朵,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轻松的意味。

肃霜唇边的梨涡浅浅地凹进去,轻道:“还是不算成,我发现之前不灵是因为天界的花树懒得理我,我得骗它们春天到了,但它们糊弄我,到现在也不肯真开花。”

声音这么小,还在害怕?

祝玄转头望向满院积雪的花树,悠然道:“不是花树不肯开花,是季节不对。”

他抬手划了一横,念道:“熏风已至,开花。”

炽热的风盘旋而起,院内所有花树都微微颤抖了起来,离肃霜最近的是几株石榴树,榴花噼噼啪啪地伸展开,一朵接一朵绽放,霎时间沉坠而下,映着满地皑皑白雪,更显妖红似火。

“夏韵间的花草无论种类,都只在夏天开花。”祝玄见她盯着榴花看,便折下一枝递过去,“榴花与冬雪在一处倒是有意思。”

肃霜只觉脑中“嗡”一声,眼前骤然浮现犬妖模糊的阴影轮廓,耳畔仿佛又听见他清朗的声音:“这是你想要的夏天的花冬天的雪,既然看不到,那你伸手摸一下。”

可此刻递花给她的不是犬妖,在这里让飞雪与榴花漫天飞舞的,眉目清晰映在雪色灯火中的,是祝玄。

她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极清晰地意识到这件事。

她慢慢伸手接过榴花,花瓣红似火,雪片莹白点缀其上。

清风拂过,祝玄长袖在她身上一扫,头顶肩上的积雪便尽数弹飞,他的视线定在她鼻梁上犹殷红的胭脂痣上,忽然间所有晦涩难言的阴郁与泛滥的杀意都消失了。

“你是想吃些东西,还是睡觉?”他秉持“仔细地养”这一原则,不能亏待她。

“我……”

肃霜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像是突然变成了两个,一个在竭力把犬妖的轮廓与祝玄的身影交叠在一处,一个在冷冷地说:你知道他们不是一个。

怎会如此?一定是被祝玄吓的,导致他的存在感突然变强。

祝玄见她满面茫然,索性替她决定:“先吃东西,再睡觉。”

他又凑过来,肃霜骤然退了数步,肩膀却被握住,手掌安抚地在她脑门儿上揉了一下,祝玄慢悠悠地说:“刚才都没扎你,现在更不会了。”

像是不让她再退,他握住她的胳膊,一路牵着往自己的书房走。

卯时刚过,然而雪云未散,四下里依旧暗如黑夜,书房里只有案上一盏明珠灯亮得柔润,肃霜被祝玄环着肩膀挨着他坐在书案前,他正打开一只精致的玛瑙盒,里面齐整地铺着一列桂花蜜金糖,两列一看就是甜口的茶点。

祝玄极难得亲手沏了一杯浓浓的胭脂蜜茶,递到她唇边。

明明是一只碰也不给碰的疯犬,突然拿出十二分的温柔架势,大抵他也觉得真吓到她了,安抚她?想叫她别怕他?可她为着害怕躲他远远的,难道不是他想要的?

祝玄不对劲,肃霜觉得自己也不对劲,身体里两个仙丹在吵架。

这些年她快被胸膛里不能磨灭的遗憾与疑惑折磨得筋疲力尽,遇见一双相似的眼,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纠缠,期盼可以抚平那些空洞。

可现在她突然很难把这双相似的眼当成只有“疯犬”符号的存在,也不太能当做随时随地可以与犬妖叠在一处的虚幻替代。

想说点浮夸的暧昧胡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想离开这里,可她越躲,祝玄抓得越紧,胳膊和脚像是被钉在这里了。

除了喝那杯甜到齁的茶,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肃霜吞下胭脂蜜茶,突然道:“难喝死了,我不要这个,我想吃玉髓猩唇百花露万阳千星糕……”

她报了一串只闻其名未尝其味的珍馐,等待祝玄的那句“梦里什么都有”。

快变回以前的疯犬,让她清醒一下。

祝玄只挑了一粒芙蓉糖糕继续喂,谆谆善诱一般:“不许挑食。”

明明他才挑食,口味奇特。

肃霜皱眉别开脸,不肯吃那块看着都甜到掉牙的糖糕,见他把糕放回玛瑙盒,复又伸手过来,瞅着是要掐脖子,她猛地闭上眼。

五根手指突然把她的脸轻轻掐住,戳着上面的软肉,祝玄轻道:“你的胆子呢?”

肃霜睁开眼,对上那双相似的眼,里面好似藏了一丝无奈。

停了一会儿,她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脑袋往他肩膀上枕。

“我不想吃了,好困,就在这里睡。”

肃霜死活不放手,睫毛戳在他下巴上,痒丝丝的。

祝玄不为所动:“屏风后面有床榻。”

肃霜毫不客气往他怀里钻,像是恨不得把脑袋钻他衣襟里,整个身体都跌在他腿上。

“我就要在这边睡。”肃霜咬住他襟口上的纹绣,“睡一觉我就不怕了。”

是不是很过分?她等着凶兽用尾巴抽她,快把她扔出去。

可祝玄反而屈起腿让她坐得更妥帖,低沉的声音晃得她头发丝一个劲打颤:“那就睡吧。”

……这哪里能睡着?

肃霜俯在他胸前,鼻子耳朵嘴巴眼睛好像全被祝玄蛮不讲理的味道塞满,她要是背上有毛,现在一定是炸开的。

耳朵突然被一根手指极轻地勾了一圈,她猛然抬头,祝玄笑了一声:“还在炸毛?”

那双眼里盈满笑意,清朗而有趣,不像是疯犬能笑出来的。

啊,现在像犬妖了。

肃霜浑身上下的骨头一瞬间轻了无数,又把脸埋回去,咕哝:“别吵我。”

身体里交战的声音终于停了,化为同一个声音:想梦见犬妖。

窗外风声幽幽,脚步声说话声渐起,秋官们开始办差了,书房里还是一片静谧,只有肃霜深邃绵长的呼吸声起伏。

祝玄一手圈着她,一手端着卷宗,总有些心不在焉。

似乎是胳膊被压到,又似乎是腿被压到,然而书精轻且软,纤细玲珑的一团,根本也压不坏他。

是不是太纵容?

祝玄放下卷宗,忽觉肃霜使劲在胸前蹭了一下,眉尖蹙起,几颗假惺惺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晃,一面嘀咕:“别……别扎我……”

哦,原来是梦到他了?

怪可爱的。

祝玄从她头发里摸出辛夷花耳坠,又连她的耳朵一起包在掌中,忽觉说不出的愉悦。

多好,以后手里空荡荡时,有个书精可以搓揉了。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 风何悄兮雪何消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云崖不落花与雪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