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风何悄兮雪何消
十四郎2024-07-30 15:5110,276

肃霜醒来时,夜色正深沉,头顶云一样的帐子很眼熟,这里是冬静间,她的床榻。

她怔忡片刻,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把,满手的冷汗。

明明入睡前想着要梦见犬妖,结果却是噩梦连绵不绝,一会儿是祝玄拿着辛夷花耳坠使劲扎她可怜的耳朵,一会儿是他杀气腾腾地看着她,一会儿又是他拿刀逼迫她吃那些甜到齁的茶与茶点。

细想甚至有些荒谬可笑,却让她无来由地心惊肉跳。

头发衣服被褥上泛滥着香甜又冷凝的气味,属于祝玄的气味,肃霜一头扎进浴池,洗了两遍。

换了被褥枕头床帐,将鲛绡长裙塞进箱子最下面,她往紫玉香鼎里扔了两块气味浓烈的九转檀香时,天终于亮了。

白石架上挂着今日份的新衣,又是大红大绿,鲜艳夺目。

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式样着实麻烦,肃霜随便套了件轻便的旧衣,推开屋门,冷风扑面,她终觉爽利许多。

今天的刑狱司似乎不太对劲,正门罕见地紧闭着,外面不停有叫骂哭闹,痛斥刑狱司尸位素餐,殒命了两个神君却查不出真相。

没一会儿秋官们便凶神恶煞地开门奔出去,捉小鸡似的抓了几个神君关进地牢。

见肃霜站在凉亭外,秋官们提醒她:“肃霜秋官别靠近正门,最近只怕不太平。”

肃霜奇道:“出了什么事?”

秋官们叹道:“都是源明帝君的老手段了。”

昨夜子时,无皋山附近突然有神君无故殒命。

无皋山是天界的山,曾经是景致秀美的游玩胜地,两次大劫后那里便成了被冰封的荒山,早已神迹罕至,连上界巡逻神官都很少去。

但不管怎么偏僻荒凉,终究还是在天界,而且那不幸殒命的神君与命丧下界的良蝉一般惨,碎得拼都拼不出来,此事到底引发了些许骚乱。

最窝火的自然是源明帝君,殒命在无皋山那位神君是他看好的可塑之才,原打算安排他去禁庭司做天宫护卫,却落到跟良蝉一样的下场,加上涂河龙王一事被祝玄当众打脸,良蝉被害也轮不到他插手,眼看此事又要被刑狱司包揽过去,他怎能甘心。

于是现在刑狱司正门外便聚集了一群仙神叫骂哭闹,闹得不成样子。

肃霜不免有些感慨,这位源明帝君未见有何建树,找麻烦的本事却很厉害,天界被他把持小半事务,怪不得乱七八糟的。

不过这些跟她也没关系,她有她的差事。

肃霜坐进凉亭,头一回没写“勿扰”纸条,挑了本恩怨册翻看起来。

此时的祝玄还留在无皋山。

无论曾经无皋山的景致多美,大劫后所见只有青灰的冰层,他就站在冰层上,低头看着面前的深坑。

深坑方圆约有一丈,深不见底,四下里溅射的猩红神血早已凝结成冰。

不会有错,和良蝉殒命时一模一样的坑,殒命者也和良蝉一样被切得粉碎。

来回不知搜查多少遍的秋官们终于回来了,汇报道:“少司寇,属下已将方圆百里细细搜过三遍,没有任何神力残留。”

另一边整理卷宗的秋官也道:“少司寇,属下在涂河龙王婚宴宾客的名单上找到了殒命者的名字,他确实是那天的宾客之一。”

祝玄不由陷入了沉吟。

他觉着自己关于龙王怨念复仇的猜测大半不会有错,可问题在于,涂河龙王一家都是殒命在下界,怨念也只可能留在下界。

怨念无识无智,如何来的天界?有操纵者?怨念怎可能被操纵?

祝玄吸了口气,忽觉寒意刺骨,周围的秋官们也已冻得面色发青。

神族本不畏寒暑,然而大劫的寒意却让他们无法可使,遗迹中残留的这点寒气犹如九牛一毫,待久了却依旧吃不消。

“算了,先回刑狱司。”

他正要上车,冷不丁一封清光传信落在手边,信封左下角有一朵细小浪花,这是水德玄帝神殿的纹章。

祝玄匆匆扫了一眼信上内容,立即皱紧眉头。

“你们先回去。”

他将信封收入袖中,又想起什么,吩咐两个甲部秋官:“我有些事要交代肃霜秋官,你们代为转达。”

祝玄的车辇消失在云海时,肃霜正盯着摆在书案上的珍馐发愣。

负责送膳食的秋官们上来第一句话还是:“少司寇吩咐了。”

他们一碟一碟地介绍案上精巧的佳肴:“这是肃霜秋官想要的玉髓,这是百花露,那个是万阳千星糕。”

说罢,他们又递过来一本厚厚的册子:“少司寇还吩咐了,肃霜秋官再有什么想吃的,从这本食谱里找,若不喜欢,再换一本,务必要养得……务必让肃霜秋官满意。”

……临时改口也没用,她听到了“养”这个字。

肃霜盯着面前从未见过的珍馐,一口气还没吸完,又有两个甲部秋官来了凉亭。

甲部是祝玄经常带在身边的,跟他待久了,秋官们个个眼神冷锐,身周像是罩着铜墙铁壁,说话语气都带着近似的傲慢:“少司寇交代,最近刑狱司不太平,肃霜秋官明天开始搬去秋思间办差。”

不等她说话,秋官又道:“少司寇还有吩咐,肃霜秋官虽有疾若闪电的本领,却负担不起,还请你勤勉修行,不要自寻死路。指导修行一事仪光战将已应下,明日开始,每两日去一趟神战司,算是肃霜秋官的新差事。”

肃霜默然看着秋官们离去的背影,半天才“咚”一声倒在书案上。

明明不见真神,却又好似就在身边指手画脚,这是疯犬的作派。

她盯着玛瑙盘中晶莹剔透的玉髓,隔了半日终于拿起玉勺狠狠吃上一大口。

没什么大不了,他爱有存在感也随他,日子总要继续过,日日华裳顿顿珍馐,甚好甚好。

她利落干脆地把佳肴一扫而空,正餍足地翻着食谱,考虑明天吃什么时,忽听正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紧跟着正门开了一道缝,季疆步伐轻缓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有个年轻神女又哭又叫,要不是女仙侍从们阻拦,她能冲过来把他撕碎。

季疆回头瞥了她一眼,好像神女撕心裂肺的哭嚎在他眼里是一张不太有趣的画,他问得漫不经心:“冲我哭什么?咱们认识?”

神女语无伦次地吼,季疆听着听着便转过身,待她一长串的哭喊结束,才笑眯眯地说道:“哦,原来你是良蝉的妹妹。”

他忽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又道:“妹妹想让源明帝君来接手良蝉被杀之事?不行啊,他除了拉帮结派还会点啥?涂河龙王灭门一事查了两百年也不见查出什么,反倒沾染到他自己身上。妹妹,良蝉被杀要是交给他查,万一后面又扯上他,怎么办?”

那神女厉声道:“你们刑狱司才是藏污纳垢!文象那么忠厚老实的神君,被你们把小腿上的肉都剔了!我知道你们和源明帝君过不去,和我哥哥有什么关系?他殒命下界,你们查也不查!”

季疆看着她发怒的眼睛,笑得更欢:“倒也不能说没查,妹妹,想不想知道你哥哥变成什么样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你哥哥被切成好多好多块,东边一堆,西边一坨,最后都化成清气散溢了,也没拼出个完整脑袋。那血啊洒了半座树林,连叶子上都是……”

那神女尖叫着扑过来,季疆乐得哈哈大笑,指尖一晃,风绳将她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干扰刑狱司公务,攻击少司寇,送去地牢关两天。”

他长袖一挥,一道符打在神女肩上,她头顶立即悬起大片雷云,天雷劈个不停。

大门骤然合拢,外间闹事的诸神终于有了片刻安静。

季疆没事人似的转身上回廊,扭头瞥见肃霜坐在凉亭里,他欢快地招呼她:“小书精,刚才没吓到你吧?”

肃霜懒洋洋地翻食谱,头也不抬:“我没事,公务重要,季疆神君忙你的。”

头顶很快便有阴影罩下,季疆弯腰凑近了看她手里的书,乌油油的几绺长发垂落书页。

“原来是在看食谱。”

他的声音里常带一分笑意,显得亲和又亲切,只是这份亲切亲和好像悬在天上,特别虚浮。

“哎,上面有没有仙兔汤,清蒸仙兔之类的菜?”

他又来了。

肃霜还是不抬头,轻轻笑道:“季疆神君一看就不会吃,没在下界待过,凡人们做兔子的法子可多了,以后有机会我找些下界食谱给你开开眼界。”

她一笑,季疆就抱怨起来:“小书精老戴着个假脸就没意思了,我还是喜欢你坦率些。”

她就喜欢戴假脸,假脸让她快乐。

肃霜充耳不闻,刚翻一页食谱,忽听凉亭外风声锐利,一团白影闪电般窜进来,重重撞在季疆胳膊上,被他抬手一捞,捧在掌中。

“小仙兔?”

季疆撑圆了眼睛,惊讶地望着手里肥嘟嘟的毛团,它看上去不大好,身上一团团杂乱血迹,兔毛被血纠结成块。

仙兔在他手里蹦了一下,似是想往肃霜那里去,然而季疆看着没用力气,却刚好卡得它不能动弹,挣扎间,它晕了过去。

“哎呀,受伤晕过去了。”季疆提溜着仙兔的耳朵提起,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小仙兔好聪明啊,受了伤知道要往你这里跑。”

细白的手掌伸到了眼前,肃霜神色平静,语气也平静:“季疆神君,把它给我。”

季疆缓缓蹲了下来,仰头盯着她的脸,柔声道:“是小仙兔自己要撞我身上,我可没抢它,也没霸占它,你直接来拿不就行了?”

见她当真来拿,季疆侧过身体,血淋淋的毛团被他换了只手捧着轻轻掂,他叹道:“这么多血,一定痛得厉害。咦?这是神兵武器劈砍的伤?天界竟然有会伤害可爱小仙兔的混账!唉,小书精你看它,真可怜。”

等了半日没有回应,季疆转头,对上那双细长的眼。

虽然只有一瞬,但两点寒星确实落在了她眼里,冰寒彻骨。风缓缓吹着,她脑后的青丝一根根飞扬而起,仿佛她下一刻便要被血与火裹挟着扑过来。

就是这样的眼神,这高傲不屈服的敌意,是他魂牵梦萦许多年的,是他后来再也没见过的,他饥渴至极——一瞬不够,想要更多,他想……

季疆猛然垂下头,左手虚握成拳,一下下在额头上轻敲。

仙兔被他轻轻放在书案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压抑与疲倦:“拿走吧。”

说罢,他疾步而去。

*

肃霜抓了一把最新鲜最肥美的仙草仙果,齐整地铺在书案上,恢复生气的雪白毛团一下便蹦上去,吃得津津有味。

“你被谁砍的?”见盒盖有了精神,她这才发问。

盒盖的伤倒不重,因它是依托仙丹复苏,所以在仙丹身边待上一天一夜,伤势自己便好了。问题在于,它的伤都是被武器劈出来的外伤,人身修行肯定不是这样。

盒盖满嘴都是仙果,声音含含糊糊:“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又不是真的仙兔,受个伤流点血再正常不过吧?”

肃霜委屈质问:“你现在是没事修行,有事仙丹丹,仙丹丹就是你的疗伤罐子?”

盒盖哼道:“你真要是疗伤罐子都好了!我还省得听你问东问西!你都来刑狱司这么多天了,这矫揉造作的腔调还没改掉?疯犬也能忍你……看来他对你确实不错。”

肃霜盯着它:“你是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坏事?”

盒盖红彤彤的眼睛也抬起来看她:“我还真想把天界打个稀巴烂,你看我能吗?一只仙兔,把仙草仙果林啃烂也就是最大的坏事了。”

刚才还“不是真的仙兔”,转眼就又成仙兔了,它可能自己都没发觉颠三倒四的。

肃霜低头笑了笑,在它耳朵上轻轻一弹:“那你下次再做这种啃烂仙草仙果的坏事时,要小心谨慎点,别再被打伤了。”

盒盖许久不说话,只奋力啃咬案上的仙果仙草,咬得咯吱咯吱响。

“你在刑狱司过得比我想得还好些。”它突然开口,“有这么好的屋子住,这么奢华的摆设,看起来也没给你安排什么难办的差事,疯犬对你是真不错吧?”

肃霜用手掩住一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是你说的大靠山嘛,你要不要也留下?”

盒盖怒道:“谁要成天跟你粘一块儿!你粘疯犬去吧!别粘着我!”

肃霜瞥了它一眼:“你确定是我粘着你,不是你有事没事突然跑来撞我肚皮?”

盒盖一时语塞,“嗖”一下化作白光落在木窗前,咕哝道:“你以为我想……”

肃霜见它要走,立即道:“盒盖盖,别躲我了,没必要。”

盒盖在窗台上站了片刻,忽然回过头,红彤彤的眼里罕见地掠过一丝复杂情绪。

“你是不是又想和我说,我不想说的事你不会问,不在乎?”它使劲甩了甩耳朵,“仙丹,你不懂我,这世上谁也懂不了我,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对我来说,修得人身,获得真正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你……就在刑狱司好好享受吧,不用找我,该来时我会来的。”

它倏地化作一道白光,疾驰而去。

修得人身获得真正的自由最重要?为何对着仙丹说这种话?竟好像是仙丹不赠予它自由一样。

肃霜默然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水墨般的色彩,一块块轮廓模糊的云,她想起三百年前在涂河龙王藏宝库里的那个黎明,软唧唧的声音突然打破周遭死寂:我怎么成了只锦盒?!

那之后,藏宝库终于不再终日死寂。

肃霜长长出了口气,她确实不懂盒盖,它什么也不肯说,她怎么懂?

头有点疼,她正打算上床睡一会儿,忽听外面传来一阵阵敲门声,却是昨天那两个甲部秋官又来了。

“少司寇有交代,最近刑狱司公务繁忙,他没空监督肃霜秋官的修行,因此特地备了秋官车辇,每两日接送你来往神战司,请秋官不要偷懒懈怠。”

这需要专门交代?

肃霜点了点头,正要关门,不想秋官们还有话:“少司寇说,肃霜秋官去神战司须得换上秋官服。”

……他连穿什么衣服都要交代?

“他还有什么交代的?”她问那两个秋官,“一次说完我一次搞定。”

没什么了,少司寇总不会细致到替她把头发也考虑进去,秋官们看着她松散的发髻,欲言又止。

到了神战司,肃霜终于明白了他们欲言又止的意思。

仪光穿着普通战将的软甲,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先对着肃霜提前换好的秋官服连连点头,很快又对着她的发髻连连摇头。

“珠花发簪之类一概不要用,长辫子也不合适,你得把头发全束上去,扎紧点。”

肃霜心怀敬畏地看着她被头发拉紧的脑门,哆哆嗦嗦地学着她把头发盘上去,连盘几次仪光都不满意,索性亲自动手,上来把头发拧绳一般拧在一块儿绕了好几圈。

肃霜一个劲哀叫:“我的头我的头!哎呀!头皮要炸了!”

仪光乐得一直笑:“这就叫了?你看我的脸皮绷得还要紧上许多呢!你既然是学逃命本事,就不能有发辫珠花腰饰之类的东西留下破绽。书精虽说做不了战将,可修行的态度还是得有。”

肃霜疼得泪光闪闪,头发终于束好,好似一坨巨大的丸子蹲在头顶,眼角眉梢被吊了老高,整张脸绷得油光水滑。

她心疼地握住脸,脸皮都要裂了,她可真是太有修行态度了。

仪光温言道:“你肯来学,我很高兴。”

她这三百年间在神战司着实气闷,当了正神将后,昔日友好的战将们对她便只剩面上的敷衍,现在她重做回普通战将,他们也依旧不远不近。她本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只能独来独往,如今有个爱说爱笑的小书精可以常常见,到底是件畅快事。

“你放心,我尽量不戳破你手指头。”仪光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不过修行的事我可不会睁一眼闭一眼,我很严厉的。”

说到这里,她正色道:“你能躲过环狗抓捕,说明你神力充沛,之后却会晕倒,应当是神力运行不畅的缘故,死物成精应当都有自己的修行路子,你每两天只能来一个时辰,还是不要浪费这段时间,每天自己再多做一个时辰的修行,不要偷懒,不然怕你吃不消。”

肃霜唯有默然。

仙丹上裂了道缝呢,可不就是神力运行不畅?

以前不管是做吉灯时,还是师从延维帝君时,每日静修都是肃霜铁打不动的任务,可后来仙丹裂开,她越是修行神力反倒越从裂缝中散溢,师尊便与她说:“静修先停下吧,越心急越在意越好不了,你是心有执念者,否则也不能成为仙丹重活一场,既然天生性子如此,那就等。”

肃霜那时不解地问他:“师尊,我要等什么?”

“等风暂歇,雪渐消。”

她似懂非懂,只能暂缓修行,一缓就缓到了现在。

可仪光着实是个铁面无私的“师尊”,头一天就把她磋磨得上气不接下气,照这个趋势下去,不能叫学逃命本事,只能叫玩命。

肃霜只能尝试着静修,奇异的是,这一次神力运转起来,并没有从裂缝中溢出,相反,神力一点点浸染裂缝,竟好似有要愈合的意思。

……是“风暂歇,雪渐消”了?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全无头绪。

可一场场静修下来,裂缝确实也在一点点愈合着,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肃霜一下就热爱上了修行,仪光的指导又确然十分尽责,她渐渐从每两天来一次神战司变成了每天都来,指导也从一个时辰变成了两个时辰。

肃霜沉迷修行,刑狱司也不知为什么事从上到下都忙得不可开交,祝玄季疆一连两个月影子都没见着。

当早春第一场雪落下时,天界突然出了大事。

那天肃霜一如既往乘坐秋官车辇前往神战司,途径敬法宫时,却见天顶悬浮一只巨大的玉石眼,冰冷的瞳仁静静扫视下方。

“那是什么?”她问驾车的秋官。

“源明帝君从九霄天上请来了正灵等五位大帝,在敬法宫有要事商谈,石眼是正灵大帝的神术,防止有心者窥视窃听。”

源明帝君竟一下能请来五位九霄天上的大帝,他还真有点本事。

能在九霄天上建殿便可称为“大帝”,除去最尊贵的四方大帝,九霄天上约有近百位大帝,多是极厉害的神尊,也大多不问上下两界恩怨是非,当年因源明帝君把持小半天界事务,气得众多帝君纷纷下界,也没能惊动大帝们下来。

一到神战司,肃霜立即问仪光:“我听说九霄天上的大帝们极少下来,是不是天界要出什么大事了?”

两个月下来,她已差不多摸透仪光的脾性,与她有话直说最好,能说的她一定说。

仪光果然有问必答:“是为着用畅思珠找寻重羲太子的事,早一日找到他,天界群龙无首的乱局也能早一日结束。”

肃霜想起当年那个暴虐任性的小太子,时隔一万多年,太子未必记得她的模样,即便记得,她应当也和做吉灯时差别很大,灵雨说她半张脸爬满瘴气斑,两只眼像枯石一样,而且瘦得可怕。

不管他记不记得她,她倒是还记得他那句:以后上至九霄天,下至幽冥黄泉,万千众生都归本宫管!看个吉光怎么了?

让这种家伙当天帝,天界才是真要乱无止境了。

她想了想,到底没把话说出来。

仪光看出她的不以为然,叹道:“我也听说过重羲太子的传闻,确实……不过他那时年纪幼小,或许现在会有不同?天帝血脉终究只剩他一个,源明、源明应当有他的考量。”

提到源明帝君,她支吾起来,心头掠过一丝黯然。

栖梧山那件事后已过了两个月,她和源明再也没见过。

仪光性子里自有执拗的一面,不觉自己有错便不肯低头,然而她不去找源明,源明竟也杳无音讯,局面一直僵到现在。

仪光正想换个话题,忽闻有脚步声穿过竹林而来,她立即转身。

指导肃霜修行算私事,她特意选了神战司一处荒芜废弃的院落,一来安静,二来也不会干扰其他战将,这脚步声不寻常,专门找来的?

浓密的竹叶被拨开,一名身材极高大英武的战将站定在院外,先看了一眼仪光,随后瞥见她身侧的肃霜,双目忽有精光闪烁。

“仪光战将好雅兴。”他含笑开口,“什么时候与刑狱司秋官走这么近了?”

仪光上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淡道:“小妹妹来向我讨教修行上的问题罢了,乙槐副神将可是找我有事?”

乙槐是付回神将麾下的副神将,战功显赫,修为高深,作为战将有极高的威名,然而其他方面的名声便不怎么好听了。他出身由甲大泽之地的长蛇一族,生性甚淫,且不加约束,仪光不想他当着肃霜的面有什么失礼之举。

见乙槐但笑不语,仪光嘱咐肃霜:“你先回去,等我传信给你再来。”

肃霜乖巧地拔腿便溜,仪光等她出了竹林,才问:“到底什么事?”

乙槐笑道:“过几日付回神将便要引退,武英殿叫我接任正神将一职,我应下了。”

这是特意找她炫耀?仪光眉头皱了一瞬:“那便恭喜乙槐副神将了。”

乙槐又道:“神战司本该有两名正神将皆为源明帝君心腹,你的任性破坏了帝君多少筹谋,自己知道吗?”

仪光不由倒抽一口气,她从不知道乙槐与源明有往来,什么时候?他竟一丝半点也不曾显露过,源明也不曾提及。

“本来安安稳稳做你的正神将,不听话的战将们换了便是,你和他们较什么劲?现在又要从头来,你真觉得一切会如你所想?”

乙槐望着她啧啧感慨:“愚直,幼稚。你合该仔细想想,帝君待你如何?总不能一边仗着他的疼爱,一边给他找麻烦。”

他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笑道:“我今日来,原本是想为你与帝君做个说客,帝君这些日子内忧外患,寝食难安,我想着你们和好或许能给他些安慰,想不到你和刑狱司亲近起来,真是有意思。依我看,你对帝君的情意不过如此,也罢,你好自为之。”

仪光眼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半晌不能动。

*

一出神战司,肃霜便拆下了头顶巨大的丸子。

仪光总是执着把她的头发拧成巨大的丸子,两个月下来,头皮眼看都松了几寸,她怀疑自己迟早变秃头。

她慢悠悠地揉着生疼的头皮,一面想那个乙槐副神将。

他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有点熟悉,却想不起究竟是谁。

她把头发顺去耳后,正要寻秋官车辇,却见不远处停了一辆长车,越看越眼熟。

她的脚步情不自禁慢了些许,下一刻便见车门打开,两个月不见的祝玄像召宠物似的冲她招手:“过来。”

肃霜慢吞吞走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祝玄手指一勾,她又不由自主钻进了车厢。

脑袋被握着搓揉,祝玄语气里有股令她全然不解的疼爱:“怎么把头发拆了?”

肃霜扭着脖子使劲躲:“别揉,我头皮疼。”

祝玄兜住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头发都不会扎,干脆找几个女仙照顾你饮食起居吧。”

……照顾?这是什么奇怪的对待宠物的亲昵?

她实在不信邪,抱住祝玄的胳膊,软绵绵地抱怨道:“少司寇你耍赖,上回说好抱着我睡,可你又把我丢回冬静间,还一下两个月都不见,我们再睡一次好不好?我想去少司寇的紫府,睡你的床榻。”

撩拨的话没触动祝玄任何反应,他既没说“梦里什么都有”,也没把她拍开,反而像嘱咐什么不听话的宠物,与她细细交代:“在刑狱司满嘴胡话也罢,在外面不许这样,更不许和仪光耍赖撒娇,人家指导你修行,便算你半个师尊。”

不许这个不许那个……

肃霜想起他突然态度转变的和颜悦色,莫名其妙的喂食,那些钜细靡遗到匪夷所思的交代,还有秋官那个“养”字,以及他现在这副再明显不过的嘴脸。

明白了,确定了,疯犬是真把她当猫来养了。

眼睛身体脑瓜,他这三个地方必有一处是有毛病的,也可能都有病,所以她如此这般妖艳可爱的书精勾搭他这么久,只勾搭成个宠物。

肃霜心头的不服与不甘有八丈高,说不好是不甘他的轻视,还是不服自己见到他后不受控的天人交战。身体里沉默许久的两个仙丹又开始吵架,吵得她整个儿都不好了,祝玄还在这边若无其事拿她当猫。

她简直难以释怀到了极致,就是心怀叵测想拽着他来点儿什么,结果自己先沾了一脚泥,他却浑身清爽还朝她笑的那种难以释怀。

她扭头盯着纱帘看,祝玄还在说:“和仪光学得如何?有什么不懂的,现在可以问。”

肃霜淡道:“学得不错,没什么不懂的。”

祝玄看了她一眼,突然道:“再睡一次是吧?可以,变成书。”

他这种“爱宠在发脾气算了哄哄她”的态度怪恶心的。

肃霜冷道:“我就不……”

脑门儿被轻轻一拍,她不由自主“咻”一声变成书,滚在他掌中。

祝玄晃了晃至乐集:“今天不许变回人身,不然我把至乐集里有字的纸页都撕了。”

说罢,他反而生出些感慨:“我对你未免太过纵容。”

……他说这种话不会心虚吗?他到底纵容什么了?刚才说“不许变回人身不然撕书”的是哪个?强行把美貌书精当做猫来养的又是哪个?

然而祝玄真的不心虚,至乐集一直被他捏在手里,即便是秋官们来谈事,他也毫不在意地一页页翻看,秋官们个个训练有素,面上丝毫不见异色,好像少司寇翻着的不是至乐集,而是什么重要卷宗。

肃霜终于麻木了。

每回她把他往坏了揣度,便发现他真是这样的疯犬,有存在感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暮色四合时,祝玄当真带着至乐集回到了寂静的空桑山。

空桑山是水德玄帝年轻时住的地方,他一直不喜明艳繁华,山中石林溪丛一概任其自然,密林中仅一条小径通向祝玄的紫府玄止居,尽头的云境悬浮高处,此时素月当空,杳霭流玉,苍山负雪,别有一番幽静孤寂。

肃霜曾以为祝玄的紫府是个冰窟,谁想破开云境,里面竟温暖如春,廊下仙紫藤开得繁茂,寝殿建在花海深处,从殿柱到殿壁,清一色都用的阴山石。阴山石是天界最坚硬的岩石,一小块都难得,他竟拿来建寝殿。

绚烂的紫藤花海里矗立着漆黑如墨的殿宇,到底还是透出一股森冷之意。

寝殿内并无什么奢侈用具,甚至显得空旷,倒是床榻上的丝帐如雾如云,是肃霜从未见过的好看。

她没话找话讲:“少司寇这帐子真好看,我也想要。”

寝殿太空旷,她的声音甚至带起了些许回音,在殿内缓缓漾开。

祝玄停了一下,突然道:“安静点。”

他把至乐集往书案上一丢:“不许偷看,好好待着。”

他要不这么说,她才不想看,既然说了,今天她要是不看,肃霜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她不要玩什么愚蠢的宠物游戏,如何进如何退,原本都该是她来掌控的。

肃霜凝神听屏风后的动静,估摸着衣裳脱得差不多了,当即变回人身,扶在屏风上隔着缝隙努力张望。

祝玄刚脱了中衣,侧身反手去拿阴山石架上的素色长袍,他的后背似有一片巴掌大小的陈旧伤疤,肃霜还未分清究竟是烧伤还是冻伤,他已穿上了长袍。

神族怎会留伤疤?是故意不用术法愈合?

这多半是他的私密事,肃霜不欲多想,正考虑是直接冲进去,还是弄些响动,冷不丁摆在墙角的几朵白梅离了枝头飞旋而起,疾电般绕着自己打转,她“咻”一下变回书,刚落回书案,祝玄便出来了。

“偷看?”他掂了掂书上的白梅,“还变回了人身。”

肃霜柔声道:“少司寇的玉体我当然想看,我就是这样的书精……别别!少司寇别撕!少司寇玉体尊贵,我什么都没看到!真没看到!”

祝玄把带回的卷宗拿出来翻:“你这乱七八糟的春情要是能少点,聪明伶俐要是能用在正途上,也不至于被几朵白梅缠住。”

肃霜停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厉害到不会被发现,就能偷看了?”

祝玄把玛瑙茶杯往至乐集上一压:“闭嘴。”

肃霜就不闭嘴,见他手里卷宗上写的是敬法宫今日商讨之事,便问:“少司寇,既然九霄天上好些大帝们都下来了,是不是很快就能找到重羲太子?”

“未必。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说重羲太子暴虐,不适合当天帝。”

祝玄笑了一声:“说的对,他的性子确实不能当天帝。”

他似是不想多谈这个,将卷宗放去一旁,却摊开一张画纸,在笔架上挑了片刻,捏出一根青竹画笔,一面道:“近日算是有了空闲,说了送你一张駺山万年樱图,我想想怎么画。”

万年樱?他还记得?

过去两个月了,肃霜当他是随口一说,不过是当时气氛使然,触动祝玄说了句安慰话,到现在自己都快忘了,原来他是记着的。

她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就是随便……少司寇不用……”

祝玄执笔蘸墨:“我答应就是答应了,安静点,别干扰我,画糟了我可不换。”

画笔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光影缓缓起伏在他面上,肃霜的视线在寝殿内乱晃了好一阵,最后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他脸上。

他有一丝藏不住的倦意,虽然不晓得这两个月他在忙什么,但秋官们都时常忙得不可开交,少司寇只会更忙。

难以言说的愧疚又开始缠绕,像那天她触了逆鳞一样的愧疚。

身体里那个不受控的半个仙丹在冷冷说话:你真的只是为了这一件事感到抱歉?

肃霜又用了很久才找回干涩的声音:“不早了,休息吧,画……什么时候都可以画。”

祝玄勾出万年樱的轮廓,问她:“你是想天天来看画?”

半日,她低低“嗯”了一声,祝玄便丢开画笔,起身走向屏风后,一头倒床榻上,云雾般的帐子飞舞起来。

“那就睡觉。”

他把至乐集放在枕边,补了一句:“不许说话。”

继续阅读:第十二章 心上何处觅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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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不落花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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